2016年美國疾病控制中心的一份報告稱,美國70.7%以上成年人體重超標,缺乏應有的運動是最為關鍵的原因。住在郊區(qū)的人,由于開車上下班,更缺乏鍛煉。
方柏林
密歇根的加爾文學院(Calvin College)哲學教授李·哈代(Lee Hardy)多次旅居海外。作為哲學家,德國科隆那樣適合行人的歐洲城市,讓他漫步與遐想。路在腳下而非輪下的城市,給人人道、和諧、愉快的感覺。相對于鄉(xiāng)村和郊區(qū),中國城市也資源集中,設施優(yōu)良,生活便利。回到北美,內城則是臟亂差的別名,高犯罪率的象征。城市中心被空心化,凋敝如中國鄉(xiāng)村。哈代寫了一本有趣的小書,叫《擁抱建筑:反思可散步的社區(qū)》。
美國有錢人逃離城市,進入郊區(qū),包括中產階層集中的近郊(suburban)和富人居住的遠郊(exurban)。后者也稱“臥室社區(qū)”:人們白天在城里工作,一下班則作鳥獸散,開車回到遠郊。城市大逃亡始自英國。工業(yè)革命期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嫌城區(qū)臟亂,人員復雜,于是“自絕于人民”,在鄉(xiāng)下買地置產,周末去過把鄉(xiāng)紳癮。漸漸地,家人全搬到郊外,唯獨男主人白天乘車去城里上班。
美國人生活的郊區(qū)化,和我們的城鎮(zhèn)化殊途同歸,主要原因也是政府和房地產商的鼓勵。
不過,政策和經濟杠桿所起作用更大。1934年,美國成立了房屋局。聯邦政府經由該機構大力推廣郊區(qū)開發(fā)。羅斯福新政的內容之一便是用聯邦貸款支持家庭購房,使得購房比租房更合算。為了更好利用閑置土地,購房政策向獨門獨戶新住宅(house)傾斜,而非城區(qū)舊宅改造。1980年代,里根當政時期對稅法進行了改革,各種消費貸款抵扣稅額被廢除,而房產按揭仍可抵扣稅。房產也可用來抵押貸款。這進一步增加了購房的吸引力。
除了房地產商之外,汽車、輪胎等工業(yè)也鼓勵人們離開城市去郊區(qū)住。不然的話,大家都在城里住,交通便捷,出來走幾步就能買到東西,汽車誰買?搬去郊外居住,得利最大的是汽車行業(yè)。“汽老大”甚至打敗了“鐵老大”。中國風景獨好,高鐵建設如火如荼,而美國鐵路公司Amtrack則經營慘淡,長期虧損。很多過去的客運鐵路都停運,不少就是被汽車行業(yè)逼死的。通用汽車甚至直接買下紐約鐵路,毫無懸念地將其玩完。1949年,芝加哥政府控告通用汽車有扼殺其他交通方式的犯罪圖謀,但只給出了5000美元罰款。
城區(qū)空心化,有點錢就去做鄉(xiāng)紳,弊病還是很多的。在中國,住宅區(qū)雖多遠離工業(yè)區(qū),但是做得比較對的地方,是住宅區(qū)和商業(yè)區(qū)還是靠得比較近的,步行可以買菜,健身,跳個廣場舞啥的。美國住宅區(qū)、工業(yè)區(qū)、商業(yè)區(qū)隔得堪稱天各一方。買東西得開車。有時候需要利用周末時間“陳煥生進城”——購物城的城。
很多地方獨院戶和公寓戶分離。公寓戶被貶低為拖了一群孩子的吸毒老爸、剛出獄找地方住的前犯人、因為性侵而被軟禁在家的罪犯等。住別墅的瞧不起住公寓的。別墅區(qū)居民擔心公寓樓拉低房價,總是排斥附近新建公寓樓。如此一來,過去的種族隔離變成了而今的空間隔離。我們自己剛來美國,住的公寓就不少。第一個住的地方是波斯尼亞人密集的公寓區(qū),左鄰右舍有穆斯林有佛教徒和無神論者,有難民家庭有學生也有新上班族,實際上我感覺那時候還有趣一些,而今的郊區(qū)獨門獨院生活,家家熱心于護理草坪,整齊劃一,失去了很多生活本應有的色彩斑斕。
說到空間,當代美國人擅長空間私人化,比如自己家后院建游泳池籃球場,而放棄了公共空間。歐洲和中國城市那種公共廣場綠地,美國就比較少,更常見的是大同小異的公園。這些公園多免費,且設有網球場籃球場等基礎設施,但人口密度不夠,公園多半冷清,除非有中小學球隊來訓練。介于家庭和單位之間的“第三處所”,在郊區(qū)社會也幾乎消亡。
作者崇尚步行能騎車的社區(qū)。這方面丹麥做得就很好。丹麥成為自行車大國,理由未必都是“高大上”的綠色情懷和環(huán)保意識。研究者調查中,只有1%的人以環(huán)保為選擇騎車的理由,大部分人選擇騎車的理由是便宜、快捷、方便、愉快、安全。對于市政管理來說,鼓勵騎車而非開車,每公里可以節(jié)省0.53美元。想對騎車友好,城市基礎設施應有所改造。丹麥的出租車有的設自行車架。地鐵出入口有停放自行車的地方。甚至在自行車道上,都有專用垃圾桶。這種垃圾桶比普通垃圾桶稍高,斜向自行車道,讓騎車人不下車就能扔垃圾。這與美國的對比很鮮明:生活在得克薩斯這種地廣人稀的小城市,空間設計基本上是為開車人考慮的。我試圖在從學校走回家,發(fā)覺很多地方根本沒有人行道。一個人在沒有人行道的地方行走,也給人“無家可歸者”的印象。很多地方過馬路也非常不方便,直接穿越馬路吧,又屬違反交規(guī)的“非法橫穿”(Jaywalking)。
一個“車輪上的國家”,為何重新呼吁讓城市適合行走和騎車?開車上下班,不是挺好嗎?不好的一點,是這種生活方式影響健康。1996年,美國的衛(wèi)生總長發(fā)布報告稱,久坐少動的生活方式,每年導致的過早死亡人數超過20萬人。這種生活方式在引發(fā)慢性疾病上,作用僅次于抽煙。2016年美國疾病控制中心的一份報告稱,美國70.7%以上成年人體重超標,缺乏應有的運動是最為關鍵的原因。住在郊區(qū)的人,由于開車上下班,更缺乏鍛煉。2003年羅格斯大學(Rutgers)的研究者根據人口密度、土地用途、集中程度和街道是否適合騎車步行,設立了一個從0-400的“偏遠指數”(Sprawl index)。越住在郊外人口稀少地區(qū),該指數越高。研究發(fā)現,該指數每增加50點,肥胖率上升10%, 高血壓上升6%。該研究對美國“生活方式”強勁打臉。通常情況下,中產和富裕家庭,多半對人口密集地區(qū)避之而恐不及,更多選擇寧靜的、綠草如茵的郊區(qū)生活。甚至交通事故死亡人數,也是郊區(qū)多于城區(qū);在郊區(qū)人們開車速度更快,擔心更少一些。
這些結論中國不宜照搬,但在城市設計和規(guī)劃的角度上,此書打開了我們的眼睛,讓我們以新的思路看待熟悉的城市。從騎車人、步行者的視角去看城市規(guī)劃,很多地方是需要大改的。中國人口密集,適宜向外擴散,我向來認為,讓鄉(xiāng)村城鎮(zhèn)化不如建設宜居鄉(xiāng)村。但凡事應該都有兩面性,為了不讓自己思維形成定勢,我也建議大家看看此書,了解城市化一派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