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榮譽
(湖北民族大學 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 恩施 445000)
田宗文與其叔田九齡皆為容美田氏詩派的開創(chuàng)者,為容美土司家族文學的繁榮奠定了良好的基礎,也為其文學發(fā)展注入了開放、融合的基因,在明代土家族文學乃至少數(shù)民族文學史上享有較高地位。
田宗文,字國華,系田九齡次兄容美宣撫使田九龍之子。其好學耽詩,作《楚騷館詩集》。其侄田楚產(chǎn)收集遺詩,“從笥中僅得五、七言律、排律、絕句若干首,謄脫就帙,丐湘山太史言于簡端,以付剞劂”[1]242。清人張旋均在《湖北先賢詩佩》中曰田宗文遺詩200首。然《田氏一家言》卷十一《楚騷館詩集》僅收錄79題83首,另有31題詩文脫落,只載其詩名。此外,《長樂縣志》卷十五載其《懷故園諸兄即以見寄》1首,亦附于《田氏一家言》卷十二“對答詩”。據(jù)最新發(fā)現(xiàn),上海圖書館珍藏有《田國華詩集》一卷,由田楚產(chǎn)之子容美宣慰使田玄于天啟七年(1627)整理,在《田氏一家言》的基礎上新增41首。從目前史料來看,其詩絕大部分是流寓沅湘后所作,多悲音,有身世之慨。
考察田宗文的流寓與創(chuàng)作,有幾個問題必須明晰:一是流寓時間和流寓原因,二是流寓心態(tài)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系,三是流寓后的交游與創(chuàng)作。因此,下文將圍繞這三個問題展開。
一
田宗文何時借居沅湘?因何事而流落他鄉(xiāng)?由于文獻資料的闕失,已經(jīng)難以了解真相。
但是根據(jù)現(xiàn)有資料可以推斷,宗文至少在1577年或稍后就已在湘,而流寓的原因極可能與容美土司爭儲有關。
在考察田宗文流寓時間及原因之前,先須明了其生卒年。其生卒年雖不詳,但仍可推知大概。據(jù)田楚產(chǎn)為其集所作跋曰:“余叔國華性敏好學,尤耽詩,冥搜玄索,追蹤先哲,軼駕時流。其志偉,其養(yǎng)粹,翩翩乎風人韻士也。奈何數(shù)奇命,不逮顏氏子,或以為天生彥俊,若寄寶于人,取不越宿;又或以為作詩之若潰靡、精靈,要不可解?!盵1]242楚產(chǎn)拿田宗文與顏淵作比,可知兩人年壽相仿。陳湘峰等曾考證其生卒年,曰:“年壽不超過二十八歲。因宗文有佚詩存題為《答鵬初燕市晤魏太常懋權王省元囧伯》。魏懋權,萬歷十三年(1585)卒,則最遲在1585年以前,田宗文已到澧州,與孫鵬初等人有了較多的詩文交往。此時,田宗文的年齡無論如何不會低于十八歲,那么,他的卒年不會超過1595年。又,田宗文有《哭云夢師二首》,而云夢師孫斯億卒于1590年。可見,田宗文的卒年應在1590年至1595年之間。”[2]陳氏以孫斯億卒年為依據(jù)判斷宗文亡于1590年之后,這是準確的。據(jù)陸可教《云夢山人孫兆孺墓志銘》記載,孫氏生于嘉靖己丑(1529),卒于萬歷庚寅(1590),得年六十二[3]。然以為宋文卒年在1595年之前則顯得寬泛。據(jù)《容美宣撫使田九龍世家》載:“公以萬歷丁亥歲(1587)攝事,癸巳年五月卒,年三十五。配向氏,桑植安撫向世祿長女,生男三人,曰楚產(chǎn),次楚先、楚材?!盵1]91雖然此處并未言明“公”指何人,但是可以肯定不是田九龍。從《容美宣撫使田楚產(chǎn)世家》可以知道,楚產(chǎn)為宗愈長子。由此可知,此“公”為宗愈。既然宗愈亡于萬歷癸巳,即萬歷二十一年,公元1593年,又令楚產(chǎn)搜集宗文遺編,可斷定宗文已亡。另宗文詩集中有《挽六季父四韻》,知其卒當在田九齡后。田九齡詩中有挽吳國倫《哭川樓詩》,而據(jù)李維楨《河南左參政吳公舒恭人墓志銘》載,吳國倫卒于萬歷癸巳六月二十有三日,即萬歷二十一年六月[4]。綜合這幾個信息可以推斷,宗文生年當在1564年左右,卒于1593年六月后。
陳湘鋒以為宗文到澧州的時間當在1585年以前。這個結論仍顯得寬泛了些,忽略了一篇宗文創(chuàng)作更早的詩歌,即《艾和甫先生謫西寧有贈》。艾和甫,《明史》載為和父,即艾穆,湖南平江人。萬歷五年(1577),其因反對張居正奪情而貶西寧。《明史》卷二百二十九《艾穆傳》載:“時吳中行、趙用賢請令居正奔喪,葬畢還朝,而穆、思孝直請令終制,故居正尤怒。中行、用賢杖六十,穆、思孝皆八十加梏堣,置之詔獄。越三日,以門扉舁出城,穆遣戍涼州?!拍?,大計,復置穆、思孝察籍?!盵5]艾穆被貶時,有很多友人作詩相送,部分收入艾氏《終太山人集》卷十。其中,以云夢山人孫斯億的詩最多,田九齡亦作《西寧曲八首》相贈。由此觀之,宗文贈詩當在1577年或稍后。該詩“白云不盡思親淚,落日長懸去國愁”[1]244之句,表達了對艾穆遭遇的深切同情,且情感慷慨悲涼。綜而言之,宗文此時應已在湘,或為求學。
田宗文流寓沅湘乃因讒被逐,或與土司政權內(nèi)部斗爭有關。自田宗文曾祖父田秀始,歷世爵、九霄、九龍,至侄子田楚產(chǎn)止,容美六任土司中有三任亡于非命,幾乎每任土司司職期間都有激烈的內(nèi)斗。這在嚴首升撰《田氏世家》中皆有記載。
田秀為其庶長子百里俾因爭儲所弒。同時被殺者還有應襲嫡長子田世宗等兄弟五人①。當時,田世爵尚在襁褓之中,為其乳母夫妻二人送至桑植,乃幸免于難。嗣后,百里俾在獄中被人毒死。田世爵繼位后,深度反省家庭遭遇大難的原因,以為亂賊之禍始于不明大義,故以詩書教化子輩。遇有不嗜學者,則嚴加痛斥。諸子如九霄、九龍、九齡皆因此成就高才。雖如此,蕭墻之亂仍難杜絕。據(jù)《容美宣撫使田九霄世家》載,九霄于嘉靖三十八年(1576)應襲司位,但為人刻深峻鷙,民皆畏之,“居官數(shù)年,每叱馭出門,民皆閉戶,雞犬無聲”[1]89。不僅如此,九龍因隨父抗倭有功,且才略瑰奇,名望頗高,為兄所深忌,因善藏其用,耕讀于外而得免禍;九齡也因才名見忌避居蘭澧。
九霄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卒。其時長子宗周早夭,幼子宗易因病而廢立。九霄臨終托事于九龍,然因宗易尚在,未就。不久,宗易病卒。宗易雖卒,然留有一子楚鄂。雖時有子孫爭位,最終九龍以為當立楚鄂。然而,楚鄂勢力單薄,僅以九龍支持而維系現(xiàn)狀,但背后波濤暗涌,少不了幾番爭斗。由于《容美宣撫使田九龍世家》記載的闕失,之后史料不詳。但是田舜年有一段話值得關注,曰:“號令不正,使少峰而在,尤且靡寧,況煢煢孤孫,當強叔悍伯之間乎!天道人心,勢必侈口于長房矣。又使楚鄂,若具中人才,執(zhí)剛獨斷,則八峰之貽厥孫謀,不亦危乎?此仁人孝子,不敢以私而廢公之論也?!盵1]92九龍如何上位?楚鄂是否因才情平庸而不能服眾,為九龍的親信或兒子們所逼迫讓位,或者被殺?俱不可知。想必中間也有一番周折。田舜年所謂“號令不正”當應有所指。
田九龍上位后,發(fā)現(xiàn)子嗣為儲位明爭暗斗,為穩(wěn)定局面,于萬歷十五年(1587)立長子少峰宗愈為嗣。宗文流亡沅澧或在此時。然宗愈于萬歷二十一年(1593)卒,又立宗愈子楚產(chǎn)。然而這又引發(fā)了兒子們的不滿?!度菝佬麚崾固锍a(chǎn)世家》載曰:“初八峰(注:田九龍?zhí)柊朔澹┐嫒?,以己年老。微窺庶子,有中懷叵測。預為少峰請給冠帶攝事。少峰早亡,又為郢陽請給冠帶,以備儲嗣。及八峰年益髦。庶長子宗元,謀奪嫡。果如料,預嗾其同母弟宗愷出居荊州,以為外援,而己與宗武等,居中為應。誣指宗愈為庶出,而公非嫡家孫。訟論紛紜,連篇累牘。雖有舍把,如田楚皋、田大玉抵死持論于上,捶楚備至,身無寸完,終不能奪。然而錢神羅織,莫可誰何,紆回十余年間。公攜妻子避居忠峒,盼盼然視其恣睢狂逞,徒日夜切齒拊心而已。”[1]92九龍庶長子田宗元伙同弟弟宗愷篡位,雖未果,亦逼得楚產(chǎn)在外避難十余年。田宗元、田宗愷并未因此而獲罪。及田九龍辭世后,其因犯眾怒而被殺。
綜上所述,田宗文避居沅湘多年而不得歸,與容美土司內(nèi)部爭奪儲位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他可能無心爭儲,然由于身份特殊,難以置身事外。故其心傷,而為詩也多悲。
二
田宗文年弱而因讒流寓沅湘十余年,心有不平,這種心態(tài)又深刻地影響了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其詩多寄托身世之感,并且將之浸入到了對屈原的接受、思親思鄉(xiāng)與求仙以求解脫的主題上。
宗文受屈原的影響很深,其草廬、詩集均以“楚騷閣”來命名。他從屈原的身世看到了自己,故詩常借其以寄托憂憤。離家赴澧州時,其作七律《攜家澧浦諸昆季餞行志別》曰:“山川迢遙草菲菲,送別關頭客漸稀。世事久棄莊叟夢,去來難辨塞翁機。蕭條馬色凌風遠,歷亂鴻聲帶雨飛。惆悵有誰同吊古,屈原祠畔淚沾衣。”[1]249該詩寫出了離開故土、離別親人時的復雜感情。詩人漸行漸遠,回望遠方的故土與親人,一種酸楚的情緒涌上心頭。想到自己將要流亡他鄉(xiāng),不禁感慨人生如夢、世事無常。流亡之路何其漫長,而陪伴自己的只有一路凄厲的哀鴻聲。料想從此孑然一身,在憑吊懷忠貞之志而屢被放逐的屈原時,只能獨自感傷。其為屈原而傷,還是可憐自己?恐在吟嘆之時早已合二為一,交融在一起了。其后經(jīng)過屈原祠堂時,又作《過三閭祠有感》,曰:“紉蘭過古岸,選勝吊遺祠。積雨迷芳杜,那能不損思?”[1]254此外,在閑暇之時,他也經(jīng)常吟誦屈騷以慰己,如《山房秋興》其一“讀罷離騷回首處,瀟然一榻白云高”[1]248。不僅如此,他在與友朋的唱和中流露出深深的身世之感,情難自禁時,也是含淚詠《離騷》②??梢哉f,屈原是宗文心靈的慰藉。
宗文寄居澧州之后,對親人和故土的思念甚切。然其思鄉(xiāng)而又不能歸,思親又不能與之相聚。滿心憂憤,無處訴說,故而只能借詩感懷。詩人常以“月”“薄暮”“云”等意象寄相思,以“風雨”“酒”“夢”等意象托身世。《澧上思親感作》曰:
孤云落日滿江干,薄暮思親淚已殘。夢入故園聞雁斷,愁來風雨畏途難。舟牽荻月過寒浦,人醉蘆煙宿晚湍。咄咄獨慚生計拙,莫從萊彩一承歡。[1]250
日落時分,當歸家之時,然而詩人孑然一身,遠在他鄉(xiāng)。身不能歸,只能夢歸。然而夢也不能遂愿,因與親人斷了音訊,是不是他們早已將自己忘記?詩至此處,情已悲極,詩人深陷孤苦無依的酸楚之中,難以自拔。于是泛舟夜游,借酒澆愁。但是這并不能讓愁緒稍解一分。詩人也想同老萊子一樣至老都能侍奉雙親,能相伴于弟兄們左右③。宗文渴望與家人團聚,然而,這都成了奢望。尤其是在生病時,其思親之情更篤。《病起思親感作》曰“可憐望云日,正是倚門時”[1]257,讀之令人斷腸。宗文流寓期間,也偶有親人來看望。但是,思親之愁不僅未能疏解半分,反倒更添傷悲。如《下澧浦與從弟玉弦維舟有感》④,詩人與從弟乘舟出游,希望能平靜驚魂。然古跡名勝如南岳寺、岳陽樓并不能讓他提起半點興致,反倒是一輪孤月勾起無限相思。如果說這首詩顯得深沉,那么《至澧浦別從兄國承》則更為悲涼了。詩曰:“南北嘆支離,雙鉤漫解攜。相看驚是夢,取笑忽成悲。夜月寒浸席,秋花冷映卮。故園搖落后,回首重堪思?!盵1]250宗文日夜思念親人,然親人相見后,竟又感覺猶如夢中,顯得那么不真實。但是這種不真實卻又寫得最真實。團聚的喜悅還來不及細細體味,就已經(jīng)被身世之悲沖散,生出了“寒”“冷”之意。其實他不堪忍受的不是與親人分離,而是被親人無故放逐。由此觀之,宗文思鄉(xiāng)、思親之情雖然真摯、動人,但是表象,是基于放逐之憤、身世之慨的。因此,其詩深沉厚重。
這還可以從山水紀游詩、友朋唱和中體現(xiàn)出來。其登高而憂故國,如《重登太岳絕頂》:“失路憐風雨,登臨萬里秋。……故國何處是,極目不勝愁?!盵1]255行旅而思鄉(xiāng),如《已丑歲下湘江謁云夢師》“荻花牽別思,楓月動鄉(xiāng)愁”[1]255。與友朋傾訴鄉(xiāng)思,如《奉呈殷夷陵海岱公》“猿啼旅夢醒巫峽,花發(fā)鄉(xiāng)心滿石湖”[1]246,《宿伸公房別伸公》“朔風吹客思,暮靄上僧衣”[1]251。與師友傾訴衷腸,如《飲孫公習孺長嘯亭感》:“竹里聆長嘯,風前自苦吟。世情談轉劇,慷慨各沾襟?!盵1]253
田宗文的身世之悲不僅體現(xiàn)在思鄉(xiāng)思親,還有求仙。前者是對身世之慨的直接抒發(fā),后者則是慰己之作。他一方面表現(xiàn)出強烈的求仙欲望,另一方面又表達了求而不得的痛苦。
最能體現(xiàn)其求仙欲望的是《短歌行約玄璞子煉藥君山》。詩曰:
我聞玄璞子,家在會稽山。觀日滄海上,餐霞天姥間。尋仙興不盡,忽到洞庭灣。洞庭瀟湘多白云,君山之上氣氤氳。鼎湖丹灶云邊古,瑤瑟哀音月下聞。玄璞子,吾與爾為期,行吟竹枝相追隨,君山老人實可師。有身不就黃金藥,寂寞空為世所悲。[1]257
詩歌將洞庭、君山的云氣縹緲,與相關傳說故事相融合,使得整首詩仙氣升騰。詩中雖非描繪眼前之景,但讓人如同身臨其境,由此亦可感知詩人對仙境的欣欣向往。還有《登山以雨留山院》,詩人為“避世”而登山,遇雨得以留宿仙院,為此其高興地永夜放歌以尋仙人赤松子。但是,不管詩人的興致有多高,都不能掩蓋其身世之感。其《登遇仙樓》曰:
飛樓縹緲思悠悠,仙客虛無野客游。芳草寒云人代謝,紅塵赤日古今愁。薜蘿夢繞空中月,風雨心懸故里秋。多難不堪搖落后,潸然雙淚俯江流。[1]247
因人世多難,世人多希望登遇仙樓求仙以解脫。然而仙人早已遠去,而游客仍懷遇仙之愿,這注定只能失望。詩人雖感慨人事代謝,但是紅塵依舊,現(xiàn)實與歷史在此刻交匯在了一起。詩人借詠古人而言今人,由今人而及自己。很自然,詩人的身世之悲又涌上了心頭,感傷不已。求仙就是為了求得心里的平靜,排遣內(nèi)心的苦悶。但是求而不得,則越想求之,“長生吾所慕,從此欲棲玄”[1]253、“浮生無住著,相對不知還”[1]259。這種糾結深刻反映出詩人內(nèi)心的掙扎。
綜上所論,宗文對屈原的詠嘆、思鄉(xiāng)思親、求仙等都是表象,其背后的本質(zhì)都是流寓沅湘所產(chǎn)生的憤慨,皆源于身世。
三
田宗文流寓沅湘不僅影響了其心境,還改變了他的交游圈。在與友人的交游過程中,其文化心理也有變化。
田宗文到澧州后,得到了六季父田九齡的特別關照。這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是獲得心靈安慰,二是被引介進入其師友圈。
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田宗文心情十分低落,曾向田九齡感慨人世變幻無常,曰:“世事變遷驚歲月,人情翻覆失疏親?!盵1]243田九齡雖如田宗文一般,同為天涯淪落之人,但仍不時予其寬慰和激勵。如《夏日寄澧浦國華》曰:
風塵褦襶思空闌,五月披裘豈為寒。玉樹自牽兩地長,荊花誰共故園看。漫憐世上名空好,不信人間路轉難。讀罷離騷偏惆悵,莫將余恨負紉蘭。[6]248
此詩猶如長輩的垂訓,既有理解,也有鼓勵。田九齡激勵宗文發(fā)揚屈原的高潔品行,面對困窘局面,仍要保持堅貞之質(zhì),不負高潔品質(zhì),不可一味哀怨自憐。他又勸其“暫破風塵涕,終謀海岳身”[6]124。此外,他又有“憑君莫話人皆醉,昭代于今漸解醒”[6]299句,給其以希望。田九齡還經(jīng)常約游宗文,冀此能使之心境歸于平和。如“寄言已辨登山屐,五岳真圖擬縱觀”[6]288、“何當共爾搜蓬島,直跨神龍赴遠游”[6]220。
除了寬慰,田九齡還把宗文引薦給師友,讓其融入自己的交際圈⑤。其中,對他們影響最大的莫過于華容孫氏、武陵龍氏兄弟。嚴守升在《田信夫詩集序》中曾曰:“與吾邑孫氏、油江袁氏倡和不歇?!雹迖朗纤^與孫氏唱和,事實是很清楚的。田九齡經(jīng)其師孫斯億的推介而融入后七子文學陣營⑦。而田宗文到澧州后,經(jīng)田九齡引介于萬歷十七年(1589)又拜在孫斯億門下⑧,因此又得以與孫氏之弟斯傳(即習孺)、孫氏之子羽候(即鵬初)交游⑨。而嚴氏所謂與公安袁氏的唱和則未予以言明。經(jīng)考證,其應指宗文侄叔與武陵龍氏兄弟的交往。
檢田氏叔侄二人詩集,發(fā)現(xiàn)與龍氏兄弟的交游詩如下:田九齡集中有《春日眺洞湘丈對湘樓》⑩,田宗文則有《答寄武陵龍君超》《山莊小筑謝客有懷武陵龍君善君贊陳智夫諸君三首》《從季父飲中得龍君超君善書因有卜居桃川之約》《送龍君超上春館》4題。詩中所言君超、君善即龍襄、龍膺兄弟,二人均為龍德孚子。
據(jù)嘉慶《常德府志》卷三十七龍德孚傳記記載,德孚字伯貞,嘉靖戊午年(1558)舉于鄉(xiāng)。
其長子龍襄(1557—1612),字君超,萬歷壬午年(1581)舉人,以父病焚牒,不赴公車十余年。著有《檀園草》[11],然已散佚,存詩不多。襄雖居鄉(xiāng)里,然有才名,弟膺《哭五兄文》謂之“與袁中郎兄弟稱詩息壤,詩益工”[7]。鄧顯鶴《沅湘耆舊集》卷二十二也稱贊其學識通博,為名流所推重,有袁中郎、楊文弱等賦詩頌揚之。
次子龍膺(1560—1622),原字君善,后改字君御,弱冠中萬歷己卯年(1579)鄉(xiāng)試。次年成進士,出任徽州推官[8]。后任國子博士、兩淮鹽官,歷官古湟中、山西,終南太常寺卿。有《綸濦集》《綸濦文集》等。
龍氏兄弟的文學可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前期近于后七子,與王世貞、吳國倫、汪道昆、屠隆等交往甚密[12];后期則轉向公安派,于是世人將之歸于性靈一派[13]。龍膺在其《白云山房詩序》中曾言及其交游,早年師事吳國倫、陳文燭等,后則與公安、竟陵諸子游,謂與袁宗道、袁宏道、江盈科為莫逆之交,與雷思霈神交,與袁中道、邱長孺、鐘惺、孫羽候等友善,又雅慕譚元春。并以為,隆萬而后,吳國倫、李維楨、公安三袁為正宗[14]。由此可見,龍膺的交往不拘于詩派,與復古派、性靈派皆有深入交往。龍膺于萬歷十七年(1589)在京結識袁宗道,十九年(1591)與兄共赴公安訪宗道、宏道昆仲。三十三年,龍襄赴沙市與宏道、中道同賞龍舟,并與中道結交。檢諸人詩集,袁宏道與龍氏兄弟唱和詩12題31首,中道1首,龍膺則有6題32首。
龍氏兄弟隨著與公安三袁的深交,對其愈加傾慕,文學觀念也趨近。龍膺《與袁中郎》書曰:“向得瑤篇,蔚焉霞燦,鳴秋華玉,居然正始之音,不佞弟有退三舍避耳?!盵9]5980《與小修進士》曰:“道義文章,心神冥結,愈疏愈篤,愈久愈深?!盵9]5981龍膺也常以“性靈”以評人詩,如《與魏肖生藩參》曰:“竊謂兄丈文章,直將秀口靈心從腕寫出,……無限寶光,無限真味,豈如世人捃摭饤饾,非聱牙則腐齒耳?!盵15]其論調(diào)與三袁無異。
從以上論述來看,田宗文與公安派的交往則是通過龍氏兄弟作為橋梁的。然而,宗文侄叔二人所存詩中并未發(fā)現(xiàn)有與公安三袁直接聯(lián)系的證據(jù),詩學觀念也近復古派。嚴首升的說法,實有揄揚之意。但不可否認的是,容美田氏與公安派的交往實始于九齡、宗文叔侄。
正是流寓澧州,宗文得以與在湘精英深入交流,并與主流文化深入接觸,進而其文化心理也悄然發(fā)生改變。其《感述》云:“五溪銅柱暗寒煙,回首依然抱病年。有地已全歸禹貢,殊方何事異堯天。愁聞豺虎橫原野,不見南風起陌阡。咫尺講堂余化在,愿同文物入薰弦。”[1]249又有《有感》:“四海南風時正動,五溪白日晝黃昏?!盵1]249他在比較容美故土與沅湘之地后,發(fā)現(xiàn)了土司制度的缺陷,并表示出強烈不滿,甚至希望去改變。他傾慕漢族文化,渴望故土能接受其熏陶,并與之接軌。
田宗文與其叔田九齡皆為容美田氏詩派的開創(chuàng)者,對容美土司家族文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他們?yōu)樘锸显娕勺⑷肓碎_放、融合的基因,使得容美田氏始終與主流文學聯(lián)系緊密,保持同步。繼起二人者又有四代。從總體看來,田氏詩歌創(chuàng)作朝著兩個方向發(fā)展:一是走向性靈派,二是在易代之際詠嘆時局。前者如田信夫,其終生以詩酒娛情,生性平淡,唯取適性。再如田商霖、既霖、甘霖,直至清康熙年間的田舜年。后者如容美宣慰使田玄,其處明清易代之際,深念國恩,感憂時局,其集多表達對時局的憂慮和感傷,最著者當為《甲申除夕感懷》組詩十首。田氏詩派的這一發(fā)展趨勢,也與流寓至容美的文人有著直接關聯(lián)。如華容嚴首升為性靈后學,為《田氏一家言》作詩評,并與諸子倡和。再如文安之等,以忠義激勵田玄及其子既霖等共赴時難。可見,宗文侄叔二人的開放與融合,為容美田氏詩派的健康發(fā)展開創(chuàng)了一條大道。
綜上言之,田宗文流寓沅湘后心態(tài)悲涼,故借詩抒懷。其傾慕時流,并與之交往,融入其中。其雅慕漢族文化,希望容美能夠儒化,以改變落后面貌。田宗文叔侄開創(chuàng)的田氏詩派皆融入主流文學,在土家族文學史乃至中國文學史上有著特定的地位和價值。
注 釋:
①《容美宣撫使田世爵世家》載:“百里俾生而豺聲蜂目,包藏禍心,自度己于諸子中,年雖長而母賤,父年百歲后,分不當立,遂陰結父左右為心腹,欲弒父并屠諸弟以自立。謀既定,無間可乘,會父出外巡邊,因乘便殺其應襲嫡長世宗及世祖、世貴、五哥俾、六哥俾五人,而嗾其黨同知家,弒父于觀音坡之河側,時宏(按,應為‘弘’)治十八年。諸子遇害,獨世爵在襁褓,百里俾必欲殺之,以絕禍本,搜捕甚急,其乳母覃氏,與其夫墨文松,后賜姓名為田勝富,謀以己子代死,而負世爵出奔?!眳⒁姟度菝劳了臼妨蠀R編》第86頁,中共鶴峰縣委統(tǒng)戰(zhàn)部縣史志、民族辦1984年編印。
②田宗文在《似默李丈過訪言愁酒酣賦贈》中寫到:“片月石門高,溪聲落遠濤。庭花開夜合,卮酒薦松醪。舌在心猶壯,愁多思轉勞。踟躕風雨夕,放淚讀《離騷》?!逼湓娭信c屈原相關的還有《林扶京來自襄洛過楚騷館有贈》:“吊罷靈均倍惆悵,還將濁酒暫為歡?!痹姼璺謩e參見《容美土司史料匯編》第248、254頁,中共鶴峰縣委統(tǒng)戰(zhàn)部縣史志、民族辦1984年編印。
③其有《懷故園諸兄即以見寄》一詩,表達了能與弟兄們相聚共賞美景的愿望,曰:“門接已西古,山連蜀道難。荊花空自發(fā),玉樹許誰看?旅夢驚鴻斷,卿心帶雨殘。何時北堂上,長日共承歡?!币姟度菝劳了臼妨蠀R編》第284頁,中共鶴峰縣委統(tǒng)戰(zhàn)部縣史志、民族辦1984年編印。又見《長樂縣志》卷十五。
④詩曰:“難后驚風雨,飛蓬作遠游。興過南岳寺,夢繞岳陽樓。月色生鄉(xiāng)思,歌聲起暮愁。扁舟波浪穩(wěn),呼酒對雙鉤?!币姟度菝劳了臼妨蠀R編》第251頁,中共鶴峰縣委統(tǒng)戰(zhàn)部縣史志、民族辦1984年編印。
⑤經(jīng)比較二人詩集發(fā)現(xiàn),與二人同時交往者除華容孫氏、武陵龍氏外,還有吳君翰、林扶京、殷開美、李似默、伍文定、艾穆、朱桂亭等。
⑥參見《容美土司史料匯編》第266頁,中共鶴峰縣委統(tǒng)戰(zhàn)部縣史志、民族辦1984年編印。
⑦參見何榮譽《田九齡的“時調(diào)”:明代土家族文學與主流文學融合的表征》,載《湖北民族學院學報》2017年第5期。
⑧田宗文有《己丑歲下湘江謁云夢師》詩曰“早期傳約束,鞭彌向神州”,即言赴華容拜師的心情。
⑨田宗文集中有《飲孫公習孺長嘯亭感》《歸澧后憶在華容習孺叔成孝廉、鵬初太史、道伸和尚醉游有述》《習孺先生六上春館矣茲復將挾篋,宗文為先生門人,知先生所就,因作律一章壯先生行色》等詩可以反映與孫斯傳的交往,與孫羽候的唱和則有《奉和孫鵬初太史》。
⑩《田子壽詩集校注》卷五還有《題洞湘丈青紫山堂》《春日眺洞湘丈對湘樓》兩詩,似也與龍氏兄弟有關。對湘樓乃龍德孚所建。嘉慶《常德府志》卷三十七龍德孚傳曰:“晚節(jié)事佛,結精舍于德山,筑元扈石室于西廓,有樓曰對湘,著有《對湘樓集》?!绷砭砥哂小段淞挲埦澣雽Α罚腥艘詾辇埦澕待埦?,龍襄幼弟。因尚未找到確切資料佐證,故存疑。
[11]參見應先烈等纂《嘉慶常德府志》第521頁,《中國地方志集成》本,江蘇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巴蜀書店2010年版。此外,《同治武陵縣志》卷三十五亦有載。另龍膺《龍膺集》有《先大夫男戶部員外郎誥封郎中修正庶尹玄扈公府君暨先太宜人狀》曰:“以丁巳舉孤襄,庚申舉孤膺?!庇纱酥迳诩尉溉甓∷龋?557),膺生嘉靖三十六年庚申(1560)。又有龍膺《哭五兄文》曰:“維吾孝廉兄赤沙公,以萬歷三十九年辛亥七月十七日疾終于家,壽僅五十有五?!敝遄溆?612年。分別參見龍膺《龍膺集》第131、137頁,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12]鄭利華在《前后七子研究》中介紹了龍膺前期的文學結社情況,即白榆社,曰:“萬歷八年(1580),武陵人龍膺來任徽州府推官。萬歷十年(1582)至十一年(1583)間,汪道昆與之共同創(chuàng)立此社,并執(zhí)牛耳而為社中之長?!辈⒁詾辇堚叽藭r與王世貞習好相近。詳見鄭利華《前后七子研究》第393—39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
[13]如梁頌成《書成三黜題孤憤詩就千篇逼大家——龍膺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述論》一文以為,龍膺對公安“性靈”的闡釋與宣揚比其他諸家揭示的更為清晰,促進了“性靈說”的成型。參見《湘南學院學報》2008年第4期。另有劉斌《龍膺研究》第二章中梳理了龍膺與公安三袁的交游,也認為其當屬公安派。參見湘潭大學2013年碩士學位論文。
[14]參見龍膺著《龍膺集》第52—53頁,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15]參見吳文治編《明詩話全編》第5982頁,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其他如《觀來金蓮社序》《秀上人詩集序》《鐘淑濂先生文集序》等皆以抒發(fā)性靈以評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