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兵連長”如何譯“騎士團長”？

林少華

別怪我老是顯擺自吹，我這輩子大概混出了四種身份：教書匠、翻譯匠、未必像樣的學(xué)者、未必不像樣的作家。無須說，其中翻譯匠的名聲最大，影響好像也不小。譯的書呢，大大小小厚厚薄薄花花綠綠加起來有八十本了，這其中至少有一半是村上春樹的，計42本。于是有網(wǎng)友戲稱拙譯為“林家鋪子”，我也每每因此樂不可支。

不過，樂不起來的時候也是有的。至少自2008年以來，村上新作接連與“林家鋪子”無緣。打個有失斯文的比方吧，就好像自己正悶頭津津有味地吃著一碗“味千拉面”，忽然這碗面被人一把端走，致使我目瞪口呆地面對空蕩蕩的桌面，手中的筷子不知就那么舉著好還是放下好，嘴巴不知就那么張著好還是姑且閉上好。這倒也罷了，還要在饑腸轆轆中不得不忍受種種冷嘲熱諷。而今，這碗“味千拉面”又被上海譯文出版社重新端回擺在我的面前！說得夸張些，十年所有的日子仿佛就是為了等候這一時刻。

這碗“味千拉面”，就是村上的最新長篇《刺殺騎士團長》。去年的5月4日，上海譯文出版社的吳洪副社長特意從上海飛來青島，當(dāng)面告知譯文社以勢在必得的雄心一路斬關(guān)奪隘，終于以“天價”險獲《刺殺騎士團長》的大陸版權(quán)。當(dāng)然更關(guān)鍵的是出版社決定請我翻譯?！邦ミ`十載，‘譯文’東山再起，林譯重出江湖?！薄獏呛樾炙坪踹B廣告詞都擬了出來。此舉正中下懷，這正是我十幾年來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場景。說起來，我這人也沒有什么別的本事，既不能從政經(jīng)世濟民治國安邦，又不能從軍帶甲百萬醉臥沙場，更不能從商腰纏萬貫造福一方，只能在搖唇鼓舌當(dāng)教書匠之余玩弄咬文嚼字這個雕蟲小技。表現(xiàn)在翻譯上，恰好碰上了與村上春樹這個文字風(fēng)格相近或者說文字投緣的日本作家。這在結(jié)果上——休怪我總是自吹自擂——有可能不僅僅是“林家鋪子”一家之幸，而且是讀者之幸、村上文學(xué)之幸以至文學(xué)翻譯事業(yè)之幸?；蛑^百花齊放有什么不好，但這只是事情的一個方面；而另一方面，就文學(xué)翻譯而言，有時則未必好到哪里去。這是因為，文學(xué)譯作是作者之作和譯者之譯一見鐘情或兩情相悅的產(chǎn)物。按余光中的說法，“翻譯如婚姻，是一種相互妥協(xié)的藝術(shù)”。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一個譯者遇上正合脾性的作者，或一個作者遇上正合脾性的譯者，未嘗不可以說是“天作之合”。這種幾率，借用村上式的比喻，堪比百分之百的男孩在人海中碰上了百分之百的女孩，實乃偶然中的偶然。

說來可能有些令人啼笑皆非，人家村上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寫的也都是城里人、城市題材，這部《刺殺騎士團長》更是如此；而我是道道地地的鄉(xiāng)下人，進了城也總是迫不及待地想返回鄉(xiāng)下。這本《刺殺騎士團長》的絕大部分就是我去年夏天7月初回鄉(xiāng)躲進村頭一座農(nóng)家院落“閉關(guān)”翻譯的。而且有不少是我趴在土炕矮腳桌上翻譯的。諸位城里人可能有所不知，東北昔日鄉(xiāng)民的人生最高理想是：兩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如今，孩子進城或上學(xué)或務(wù)工或嫁人，橫豎不回來了，老婆進城看孩子的孩子也不回來了，作為一家之主的老農(nóng)只好把牛賣給麥當(dāng)勞，把地“流轉(zhuǎn)”給吃不慣麥當(dāng)勞的遠房親戚，也隨后進城了。房子呢，連同熱炕頭外加院子園子賣給了我。說實話，可把我樂壞了，樂的程度說不定僅次于撈得《刺殺騎士團長》的翻譯任務(wù)。

房子坐落在鎮(zhèn)郊村莊的村頭，西村頭。村頭再往西走二里多地，就是我近半個世紀(jì)前就讀的初中母校，往東走不出一里，就是鎮(zhèn)里的老街，即當(dāng)年人民公社機關(guān)和供銷社的所在地。也就是說，當(dāng)年我上初中期間去供銷社買書和后來在生產(chǎn)大隊（村）當(dāng)民兵連長去公社開會，都要經(jīng)過這個村頭。而幾十年過后的現(xiàn)在，我在村頭翻譯村上，當(dāng)年的民兵連長在此“刺殺騎士團長”——幽默？荒誕？命運的偶然或不確定性？

作為時間的安排，五點到五點半之間起床，六點或六點半開工，中午小睡一個小時，晚間十一點前后收筆歇息。每天慢則譯十頁，稿紙上得五千言；快則譯二十頁，得萬言上下。平均每天大約譯7500字左右。實不相瞞，譯7500字并不很難，難的是寫7500字。連寫十天之后，胳膊痛，手腕痛，手指痛。握筆的大拇指和承重的小拇指尤其痛。告訴了出版社，出版社馬上要寄止痛藥來。我謝絕了。靈機一動，去院子里拔草，拔了二三十分鐘，也許受力部位不同的關(guān)系，疼痛大為減輕。喏，幸好是在鄉(xiāng)下，在城里如何是好？毀壞草坪不成？如此曉行夜宿，風(fēng)雨兼程，在9月中旬的一天清晨終于全部完工。手寫稿紙1600多頁，近50萬言，前后歷時85天。譯罷最后一行，擲筆“出關(guān)”。但見晴空麗日，白云悠悠，花草樹木，粲然生輝，心情好得都不像自己的了——再次借用村上君的說法，心情好得就像夏日陽光下的奶油蛋糕。

或問譯得這么快，會不會不認真？那可不會。雖說我一向鼓吹審美忠實，但在語義語法層面也還是如履薄冰。在此前提下分外看重文體，尤其文體的節(jié)奏和韻味。舍此，無非翻譯一個故事罷了——花天價版權(quán)費單單買一個故事，值得嗎？肯定不值得。而若買來的是一種獨特的語言風(fēng)格或文體，一種獨特的審美體驗，就可能給中國文學(xué)語言的藝術(shù)表達帶來新的可能性、啟示性。果真如此，那么花多少錢都有其價值。而這種價值的體現(xiàn)，應(yīng)該說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翻譯：一般翻譯轉(zhuǎn)述內(nèi)容或故事，而非一般翻譯則重構(gòu)文體和美。體悟文體之美，說到底，這也是文學(xué)翻譯的妙趣和樂趣所在，否則翻譯這件事豈不活活成了苦役？

另外我想強調(diào)的一點是，哪怕譯得再好，所謂百分之百的村上春樹也是不可能存在的。原因有兩個。其一，任何翻譯都是基于譯者個人理解的語言轉(zhuǎn)換，而理解總是因人而異，并無精確秩序可循——理解性無秩序；其二，文學(xué)語言乃是不具有日常自明性的歧義橫生甚或意在言外的語言，審美是其核心，而對審美意蘊的把握和再現(xiàn)更是因人而異——審美性無秩序。據(jù)村上春樹在《終究悲哀的外國語》中的說法，“翻譯這東西原本就是將一種語言‘姑且’置換成另一種語言，即使再認真再巧妙，也不可能原封不動。翻譯當(dāng)中必須舍棄什么方能留取保住什么。所謂‘取舍選擇’是翻譯工作的根本概念?！奔纫∩幔瑒荼匦韪淖冊闹刃?，百分之百等值翻譯也就成了問號。不妨說，文學(xué)翻譯的最大特點恐怕就在于它的模糊性、無秩序性和不確定性。

且以“にっこり”(smile)的漢譯為例。辭典確定性釋義為“微笑”，但在翻譯實踐中則有無數(shù)的選項：微微一笑/輕輕一笑/淺淺一笑/淡淡一笑/莞爾一笑/嫣然一笑/粲然一笑/嫵媚地一笑/動人地一笑/好看地一笑，或者笑瞇瞇/笑吟吟/笑盈盈/笑嘻嘻等等。甚至嘻皮笑臉亦可偶一為之。而另一方面，特定語境中的最佳選項則唯此一個。譯者的任務(wù)，即是找出那個唯一，那個十幾分之一、幾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通過幾數(shù)個百分之一向“百分之百”逼近。問題是，再逼近也很難精準(zhǔn)抵達。換言之，翻譯永遠在路上。

再者，村上文學(xué)在中國、在漢語世界中的第二次生命是漢語賦予的。所以嚴(yán)格說來，它已不再是外國文學(xué)意義上或日語語境中的村上文學(xué)，而是作為翻譯文學(xué)成為中國文學(xué)、漢語文學(xué)的一個特殊組成部分?；蛘卟环烈部梢赃@樣說，村上原作是第一文本，中文譯作是第二文本，受眾過程是第三文本。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轉(zhuǎn)化當(dāng)中，源語信息必然有所變異或流失，同時又有新的信息融入進來——原作文本在得失之間獲得再生或新生。

最后我要向鄉(xiāng)間房前屋后的樹們花們致以謝意。南窗有一株杏樹，北窗正對著兩棵海棠。7月初剛來的時候，杏才小拇指般大小，羞答答地躲在綠葉里，要像查辭典那樣查找才能找到；海棠就更小了，圓圓的小腦袋拖著細細的小尾巴在枝葉間探頭探腦，活像腦海里趕來代替日語的一串串漢語字眼。及至翻譯過半，南窗不時傳來熟杏落地的“啪噠”聲，平添繾綣而安謐的秋思。北窗成熟的海棠果往往讓人聯(lián)想到小說中漂亮的秋川姑母，催生純粹屬于審美意義上的激情。如此之間，驀然回神，那南北樹下的野菊花已經(jīng)不動聲色地綻開星星般的小臉——秋天到了。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果然，書譯完了。人生快事，莫過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