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樂齋隨筆（四題）

耿春元

高 湯

少年時，喜讀有“學(xué)問”的書。如果那書讓我不住地查字典，那學(xué)問便大了。遇上些姿態(tài)炫耀、奇巧絢麗的句子，往往如私塾里的蒙童般搖頭晃腦地詠?zhàn)x，還常常整段整段地抄錄在本子上，放在枕邊隨時溫習(xí)的。

書漸漸讀得多了，才知道“中國文字的繁花似錦，最易迷惑勾引初學(xué)者”的。

鄙人所藏書籍?dāng)?shù)千冊，如今能夠放枕邊溫習(xí)的，算來不過三五本而已。其中便有一本汪曾祺先生的書。淺淡天真得兒童都能讀的書，已經(jīng)在枕邊放了有許多年了。隨手翻開哪一頁，無論讀過多少次的句子，再讀依然有一種令人回味不盡的意味——

雨真大。下得屋頂上起煙，大雨點(diǎn)落在天井的積水里，砸出一個一個丁字泡。

雨打得荷花缸里的荷花東倒西歪。

一只烏龜，哈，下大雨，它出來了。昂起腦袋看雨，慢慢爬到天井的水里……

這是汪曾祺散文里的句子。

詹大胖子是個大胖子。很胖，而且很白。是個大白胖子。

于是明子就開蒙入學(xué)……每天還要寫一張仿。村里都夸他寫得好，很黑。

這是汪曾祺小說里的句子。

賈平凹說，汪是一文狐。王安憶說，汪老小說最好讀。我找不到恰當(dāng)?shù)恼Z言來形容，只感到汪老這等大巧若拙的文字功夫，施展得何等徹底！

汪曾祺自己說：“修短相宜，濃淡適度，就可以無憾了。”

汪曾祺自己不知道，這話就是某些大師們，也不容易達(dá)到的高度！“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汪曾祺在引用莊子這句話的時候，其實(shí)是很驕傲的。

讀汪老，經(jīng)常讓我想起大廚做的高湯來。

高湯有多種。烏雞甲魚兩樣混燉較常見。燉高湯忌放蔥姜等佐料的，以防奪味，但是必須加酒，以除葷腥。制做高湯需要許多道工序的，最后熬出來的是一碗明亮見底的清湯！

高湯的味道是極淡的，用“大味必淡”來形容高湯，再合適不過了。

吃高湯如讀汪文，不是一般人能品出滋味來的。

那是美食家享有的口福！

孤獨(dú)的甄如

四五十年前,在青州東關(guān)沒有不知道甄如的。甄如是一個沒有戶口的“黑人”,老婆和一大堆孩子也都沒有戶口。沒有戶口就沒有供應(yīng)糧,在東關(guān)他成了一個苦難的符號。為了養(yǎng)家糊口,甄如什么都干——修腳、掌鞋、騸驢、閹豬、刻字、修表、刻鋼筆、賣老鼠藥……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那年月做什么買賣都犯法,甄如只能干這等營生,他把智慧轉(zhuǎn)化為一種生存的小技能了。

我年輕時曾在東關(guān)住過兩三年,跟他一條街,見面就多了。甄如一表人才,即使窮困潦倒,也顯得干凈、優(yōu)雅、陽剛、高貴。他的靈魂里沒有自卑,像是從人生深處走來,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沉默，在思索。有時他也侃侃而談,見什么人說什么話。甄如一街好人緣,卻極少搭理我,我也極少搭理他。我們在用心靈交流,他有一種無形的魅力誘惑我,挾持我,讓我不得安寧。

寒冬臘月,甄如穿得極單薄,瑟瑟地縮在墻根掌鞋。我站在他旁邊很久很久,誰也不理誰。他知道我的存在,我知道他的存在,一街人都消失了,只有我們倆。這世間必然有一種無形的線,幽幽地牽在一個度上,讓人互相溝通?？傆X著他內(nèi)心藏有一種精神,像珍珠,在蚌殼里。

他給人刻鋼筆,都是毛主席詩詞或語錄,然后再刻上鋼筆主人的名字。那天,我把我的鋼筆遞給他,他沒有看我,匆匆刻上兩行字,再用黃色蠟塊一擦,送到我手上，是很古意的兩行金色隸書。我眼前一亮,念出聲來——

不是閑人閑不得

閑人不是等閑人

我看了他一眼,他看了我一眼,彼此心領(lǐng)神會,互相都懂了。然后遞上一毛錢,他從容地收下；再找我兩分錢,我也從容地收下,并不多說一句話。這時只感到他有一種最深邃的痛楚和難以言喻的隱忍在心里。他是孤獨(dú)的,我感覺到了他的孤獨(dú)。

終于有一天,他讓整座小城吃了一驚。遠(yuǎn)方來人費(fèi)盡周折找到了他,接著風(fēng)傳甄如是“大右派”！是1957年逃避批斗先逃往東北然后再逃回東關(guān)老家的。

他妻子毅然丟掉工作陪他一起奔上逃亡之路……她是一個好女人，但是，他值得她這樣。如果是我，也會的。

遠(yuǎn)方來人是給甄如平反來了。這以后，我對東關(guān)人一直心存敬意。知根知底的人自然有，大家卻守口如瓶：不然，就是逃過了1957年，也逃不過“文革”一劫的。

我想對甄如說，鋼筆上的這兩行字，我在《小窗幽記》里讀到了。甄如會馬上補(bǔ)充道：作者是陳繼儒。陳繼儒，號媚公，明朝人。

但是，很遺憾，甄如平反不久便謝世了。

我淚流滿面。

寫作秘笈

曾經(jīng)聽過劉知俠的文學(xué)講座。想不到寫出《鐵道游擊隊(duì)》的著名作家口才卻很一般。啰嗦，還有點(diǎn)口吃。也許“文革”后剛剛解放出來的緣故，一些話還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這就更覺無趣。就有一些人沒聽完便悄悄離去了。我是堅持到底的。因?yàn)閯⒅獋b一開始就賣了個關(guān)子，說是他有個寫作“秘笈”，講到最后會告訴大家。那時我一心想當(dāng)作家，聽了這話自然高興極了，說不定一旦得了那“秘笈”，這作家就成了。

聽劉知俠講了一天課。記得是在安丘的一家禮堂里。算起來已有三十多年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劉知俠的口才不僅不濟(jì)，還實(shí)在沒有講出多少有新意的東西來，充其量是那個時代的老生常談。其實(shí)這也不能全怪劉知俠。上世紀(jì)90年代出版的《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史教程》（全國高?！笆晃濉眹壹壱?guī)劃教材）中指出：“50年代開始，文學(xué)中人性與人道主義被作為大逆不道的異端邪說”，經(jīng)過“一連串的批判運(yùn)動之后，新中國文藝傳統(tǒng)成了一片空白”?？上攵瑥哪莻€文藝荒漠中走出來的作家，你要求他們講出點(diǎn)文學(xué)真諦，實(shí)在是強(qiáng)人所難。劉知俠那部《鐵道游擊隊(duì)》，“文革”中在書店里都下了架，對文學(xué)，他還能講些什么呢？令人欣喜的是，最后他果然鄭重其事地從口袋里掏出了他的“寫作秘笈”——其實(shí)很簡單，就是一個小本子和一個鉛筆頭——大家都笑了。我卻沒有笑。若干年以后，就是這個“秘笈”，竟然給了我意想不到的收獲。因?yàn)閺哪且院螅业目诖镆灿辛艘粋€鉛筆頭和一個小本子，譬如一閃念的奇思異想、一種思想的突然開悟、一個細(xì)節(jié)的偶然捕捉、一位不識字的老頭或老太的鄉(xiāng)言村語……我的許多作品多是來自它們，而且絕少與人雷同。因?yàn)?，它是生活特有的饋贈?/p>

劉知俠先生是1991年去世的，享年74歲。

見到過許多作家，劉知俠先生格外讓人懷念。

讀 友

那天文友聚會,陳沛出了個題目：談?wù)劄槭裁匆獙懽?。大家都談?各有各的因由,興致都很高。劍評最簡單,只三個字:我喜歡！我也談了。鄙人作文追求簡約,說話卻極啰嗦。說來說去,竟然不外劍評那三個字：我喜歡。首先喜歡讀書，然后喜歡上寫作的。曾經(jīng)寫過《我是一個發(fā)燒友》的小文，說的也不過這意思。

說著寫作，不由想起幾位讀書的朋友來。

寫作有文友，飲酒有酒友，旅游有驢友，因讀書結(jié)交的朋友呢，我稱作“讀友”。

那場史無前例的“文革”浩劫不幸被我們這輩人攤上了，卻偏偏喜歡讀書，可讀的書卻極少，還要冒風(fēng)險。遇到一本好書，經(jīng)常是你讀完偷偷傳給我，我讀完偷偷遞給他，像地下工作者傳遞情報。

那時候讀書的目的非常純粹，純粹得令人感動。

后來有的讀友漸漸讀得少了，都忙呢，忙家庭，忙生計……不過有了一些書卷打底子，即使清貧，也不會丟了做人的身份的。

卻有一位讀友始終如一地讀。已經(jīng)大半輩子過去了，不改初衷。后來我的業(yè)余時間被寫作占去了，就是讀些書，多是為寫作吸收“營養(yǎng)”的。他卻不寫。就是寫，也是留給自己看的，從不示人。他仍然是純粹的讀書人。讀書已是生命中必須的一部分，就像空氣和水。

過去是不斷見面的，見面自然談讀書。歲數(shù)大了，見面也少了,偶爾聚首，竟也不大談讀書了：閑閑地坐著,心已經(jīng)交流了。

在他面前,經(jīng)常自慚形穢。他讀書，還喜歡旅游,國內(nèi)國外都去,那游記是寫得極好的。我說拿出來發(fā)表了吧,明知會被拒絕的,說了就后悔了。他是真正把世事參透了,在浮華人生中,已經(jīng)望斷了名利二字背后的虛無。

腹有萬卷詩書,過著庸常人的日子,有著庸常人不可企及的人生境界：白水清風(fēng)、冰雪聰穎、養(yǎng)性修身、淡泊寧靜……說著他，已有陣陣書香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