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傳梅
(上海師范大學,上海 200234)
劉勰在《樂府第七》中貶斥鄭聲要求回復雅正,將“艷歌婉孌,怨志訣絕”視為鄭聲;在《明詩第六》中則說“逮楚國諷怨,則《離騷》為刺”“至于張衡《怨篇》,清典可味”,對詩人的怨懟態(tài)度持正面態(tài)度?!睹髟姟分匈澝澜ò参膶W,“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樂府》中,卻被斥為“實韶夏之鄭曲也?!庇纱四芸闯鰟③膶犯笾泻停磳υ?;對詩卻可以怨。為何會出現(xiàn)這樣不同的評價標準呢?
漢朝時朝廷設(shè)立音樂機關(guān),采集各地方民謠歌辭,或令宮廷文人制歌辭用以配樂演唱,這種與樂相合的文體形式叫樂府詩,簡稱樂府。后來有許多模仿樂府體制而不配樂之作,也叫樂府。劉勰分作《明詩》與《樂府》兩篇,他自己說明是受到了西漢劉向的直接影響:“昔子政品文,詩與歌別;故略具樂篇,以標曲界?!憋@然表明他已經(jīng)注意到了二者概念上的不同。實際上,《宋書·自序》有載沈林子之言,除傳統(tǒng)文體如詩、賦、贊等,有“樂府”一門。而《文選》《玉臺新詠》中亦是如此,除詩賦外均設(shè)有“樂府”專用以收集樂府詩歌。不得不說在此時期文人已自覺地將詩與樂府看作不同的文體了。
《明詩》曰:“詩言志,歌詠言”。 劉勰以“言志”釋“詩”,即是強調(diào)詩應是人有感而發(fā)直抒胸臆的結(jié)果。魏晉以來,個體主觀情感的抒發(fā)被文人士子們所看重,以至于他們對文辭的不斷追求甚至達到了 “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的程度。事實上劉勰應是意識到了詩歌功能的時代變化,所以他似乎并未對文人們追求文辭的行為做過多的批評,反而對他們抒發(fā)個人情志,注重辭藻進行了肯定,如他在贊語中說:“民生而志,詠歌所含……英華彌縟,萬代永耽”、其對徒詩的總結(jié)所說:“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diào),則清麗居宗。華實異用,惟才所安?!庇诖耍嗵岢觥霸娪泻悴?,思無定位,隨性適分,鮮能通圓”的創(chuàng)作觀點。正如周振甫先生之點評:“隨分適性,作家應該本著各自的個性,創(chuàng)造出各自的風格來?!?/p>
觀其通篇,可以了解到劉勰認為詩對于擔負社會功能這一現(xiàn)實作用應當有所兼任,也可以看出劉勰已經(jīng)料想到詩人的個人特色如性格特點、人生經(jīng)歷、交游往來等對于詩的風格亦會產(chǎn)生重要影響。故《明詩》中他沒有對詩進行風格上的限定或是在詩歌創(chuàng)作理論上進行嚴格要求,他只強調(diào)了詩歌與詩人之情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所以在劉勰看來,詩要以作者個體真實感受為基礎(chǔ),是抒發(fā)情致乃至發(fā)泄內(nèi)心不平的文學載體,故“至于張衡《怨篇》,清典可味”“詩可怨”就很好理解了。
再來看劉勰對樂府的定義,《樂府》曰:“樂府者,聲依永,律和聲也”。這里劉勰并非不承認樂府詩也是源于情志的,而是要特意強調(diào)其和樂性質(zhì),強調(diào)詩與樂的諧調(diào)。他認為樂府本就是詩與樂的合成體,說“詩官采言,樂胥被律,志感絲篁,氣變金石?!辟澮嘣唬骸鞍艘魮の?,樹辭為體?!币越ò参膶W為例,指出:“至于魏之三祖……志不出于淫蕩,辭不離于哀思……實《韶》《夏》之鄭曲也。”《明詩》中則為“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彼栽趲缀跏且粯拥膬?nèi)容的情況下,《明詩》與《樂府》給予的評價卻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這樣的不同實際上是劉勰論樂府的源流正變。三曹的樂府,文學史對其評價還是很高的。古人論詩講究正變,李白論楚辭,也說是“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則楚騷相對于大雅,也是變。所以正和變、雅正和鄭衛(wèi),也是相對而言的。由上可以看出,對于詩,劉勰更偏向于詩言志用以抒情的一面;至于樂府,他則強調(diào)回歸其本身的傳統(tǒng)教化職能,亟待時代中正之音的出現(xiàn)。
劉勰雖然長期釋佛,但是其宗經(jīng)思想在 《文心雕龍》整體上都有明顯的體現(xiàn),如其在《序志》所言,“自生人以來,未有如夫子也?!彼麑⒖鬃幼鳛樽约旱娜松枷?,毋庸置疑的,他是一位正統(tǒng)的儒家學者。由于儒家所主張的“中和之美”“樂教”,加之劉勰面對的六朝處于戰(zhàn)亂頻繁、禮崩樂壞的政治格局和流弊不還、訛濫新奇的文學現(xiàn)狀,故劉勰于《樂府》中一直以“中和”為重要的評判標準,并著力強調(diào)這類詩歌應有的“觀、群”的古典性質(zhì)和對民眾的教化作用,他認為賢德之士能從樂歌中體味到國家的治亂興衰:“敷訓胄子,必歌九德,故能情感七始,化動八風”“師曠覘風于盛衰,季札鑒微于興廢”“季札觀樂,不直聽聲而已”等。換言之,樂府應該具有反映國計民生、以資施政借鑒的實用功能。
但是事實是先秦雅樂“中和之響,闃其不還”,漢魏以來“雅聲浸微,溺音沸騰”,對此劉勰有具體的舉例和評價:“暨武帝崇禮,始立樂府;總趙、代之音,撮齊、楚之氣,延年以曼聲協(xié)律,朱、馬以騷體制歌?!豆鸹ā冯s曲,麗而不經(jīng),《赤雁》群篇,靡而非典?!本汀拔涞鄢缍Y,始立樂府”來說,《史記·孝武本紀》曾記載這樣一件事:“既滅南越,上有嬖臣李延年以好音見。上善之,曰:‘民間祠尚有鼓舞之樂,今郊祠而無樂,豈稱乎?’公卿曰:‘古者祀天地皆有樂,而神祗可得而禮?!蛟唬骸┑凼顾嘏奈迨疑?,帝禁不止,鼓破其瑟為二十五弦?!谑侨显剑\祀泰一、后土,始用樂舞,益召歌兒,作二十五弦及空篌瑟自此起。”可見在最初,漢武帝立樂府部門祭祀確有個人享樂的性質(zhì),而劉勰對漢樂府不滿的實質(zhì)其實就是漢樂府這樣明顯脫離觀風傳統(tǒng)而崇尚祭祀乃至于以樂為宮廷享樂工具的不良現(xiàn)象。接著就“《桂花》雜曲,麗而不經(jīng),《赤雁》群篇,靡而非典”來說 ,這里提出了一個“麗而不經(jīng)”“靡而非典”的評價。值得注意的是,“麗”和“靡”此二字在《文心》里均含褒義。如《練字》篇說“字靡易流,文阻難運”,是講文章的字形美麗就易于流傳的道理;《明詩》篇里稱西晉詩人的作品“流靡以自妍”,這是意在褒贊他們的作品流暢而華美?!墩C碑》篇所謂“辭靡律調(diào)”,《雜文》篇所謂“結(jié)采綿靡”“飛靡弄巧”,《章句》篇所謂 “章之明靡”、“歌聲靡曼”,《時序》篇所謂“流韻綺靡”,《才略》篇所謂“清靡于長篇”……諸例中的“靡”字都含有美麗、美好之意。這種褒詞當然不屬《文心雕龍》所獨有,也能從當時的其他文獻中找到佐證:例如,班婕妤《搗素賦》“曳羅裙之綺靡”,指衣物之美麗。司馬相如《長門賦》有曰“觀夫靡靡而無窮”,指觀看美麗的景象。陸云《與兄書》說“《祖德頌》……靡靡清工”,《世說新語·言語》引王濟語“張茂先論《史》《漢》,靡靡可聽”,都以“靡靡”二字疊用,來贊揚事物的美麗動人。就此可以推論,劉勰對于漢高祖唐山夫人的《安世房中歌》與漢武帝之《郊祀歌》在詩歌形式上并無貶義之嫌。倒是“不經(jīng)”和“非典”二詞是在批評《安世房中歌》沒有像周代《房中樂》那般表現(xiàn)出夫婦人倫之禮,卻一味歌唱“都荔遂芳,窅窊桂華”類的當世之事;對于《郊祀歌》的批評則是說它未頌揚先祖功績,卻一味突出表現(xiàn)“獲赤雁”等祥瑞景象。這也是關(guān)于樂府不“禮”之批評的佐證。所以劉勰強調(diào)樂府肩負的倫理和教化功用,對漢樂府的批評是旨在倡導救弊樂府教化觀風的職能與思想,糾正漢樂府后期重聲重娛樂的不良傾向;這既與劉勰崇孔及“宗經(jīng)”的儒學思想密切相關(guān),又與其“務塞淫濫”、以救時弊的創(chuàng)作目的相聯(lián),即“彥和此篇大旨,在于止節(jié)淫濫?!?/p>
劉勰通過《明詩》篇與《樂府》篇的分別而述,從文體論的角度表明樂府和徒詩各自特征的獨立性,也強調(diào)了這兩種文學體裁的社會功用已有所區(qū)別。故劉勰對詩與樂府評判標準的不一問題,事實上并不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