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紅
我敢說,母親的腳是我見過的最丑陋的。
腳底板厚厚一層老繭,堅硬無比;足膚的裂痕猶如干枯的河床縱橫龜裂,腳后跟的皸裂處往外流血,不得不一年四季貼著膠布;腳背上道道青筋凸起,腳趾彎曲變形,發(fā)黑的指甲突起,像臥著十只僵死的甲殼蟲。記憶之中,母親從來沒有穿過涼鞋,天再熱,仍是一雙棉襪套在布鞋里。母親愛用熱水泡腳,待到腳泡軟了,便彎腰低頭抱起一只腳拿單面刀片一點一點削死皮和老繭。每半個月,需得認真地修理修理,若非如此,母親的腳便疼得走不了路。母親修腳的畫面刀斧電烙般地刻進我的腦海之中。幾年前,去德國旅游,專為母親買回一把修腳工具,母親十分開心,用過之后,說很好使,修腳沒那么費時間了。
母親的腳飽經(jīng)風霜。
一個人擁有了這樣的一雙腳,便擁有了把萬難踩在腳下的勇氣和力量。
一
年輕時的母親,只有一米五的個兒,身材矮瘦,腳蹬35號布鞋,走起路來腳步細碎、匆忙,猶如隨時躲避危險的羚羊,身上永遠飄散著一股難聞的來蘇水味。
印象中的母親只要醒著腳從不閑著。上班下班,洗衣做飯,收拾家務,一溜小跑腳下生煙。母親休息就是坐在縫紉機前,咔噠咔噠的聲音里一雙腳上下翻飛。
母親在克拉瑪依職工醫(yī)院當了一輩子護士,直到退休一直三班倒。小時的我不知道母親工作有多辛苦。母親上班期間不分中午晚上,吃飯時間只有一個小時,母親得快快地跑回家生爐子做飯。父親是山東男人,骨子里滲著大男子主義思想,視干家務為男人的恥辱。父親一輩子理所當然享受著母親的關照,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母親心疼父親的腰受過傷,連擔水劈柴的活也包攬。母親因為母親和妻子的雙重角色,必須承擔著家的繁重,沒有閑暇。母親的閑暇都被沒完沒了的家務填塞得滿滿當當。為了節(jié)省時間,母親干什么活都得快,快,快,像后面有人用鞭子攆著。
一路小跑到家的母親,第一件事是生爐子。過去的爐子不比現(xiàn)在用天然氣,輕輕一擰就著。那時生爐子費時費事,得先把報紙揉成團放進爐里,再把薄柴擱在紙上,木柴之上再放小塊的煤。生爐子需要時間,而母親最缺的正是對于時間的耐心。寫下這段文字的時間,我的大腦里自然而然地跳躍著母親被煤煙熏得氣急敗壞的臉。
經(jīng)常是飯出鍋了,上班時間也快到了,母親餓著肚子又一溜小跑回醫(yī)院。
小時候,羨慕同院的隔壁鄰居李叔叔一家。下了班的一家人分工明確擇菜做飯,飯吃得從從容容、有說有笑。而幾米之隔的我家桌前,吃飯像受刑,不許講話,時間不許超過十分鐘,誰要抬頭講話,父親的筷子劈在腦殼上,像一道閃電穿透大地,所到之處一陣灼痛。為了圖快,母親做得最多的是疙瘩湯和面糊糊,吃得我想起來都想吐。母親現(xiàn)在常抱怨,和我們一起吃個年夜飯也了無生趣,忙活了大半天,不到十分鐘便風卷殘云,作鳥獸散。人的習慣一旦養(yǎng)成,便很難改變。如今,我們到了可以從從容容吃飯的年齡,卻如何也從容不起來了。
顧不得吃飯的母親,需要我和大弟輪流送飯。給母親送飯是我童年歲月最為驚恐的經(jīng)歷,那種不寒而栗的穿越像恐怖片一次次演繹、強化,直至穿透我遙遠的夢境,像影子伴隨我終生。
沒有樓房之前的克拉瑪依職工醫(yī)院是一棟工字形的蘇式建筑,工字形的正中間前方開出一個大門,大門正對一個巨大的水泥照壁上,書寫著毛澤東筆力恣肆,略微左傾的書法:“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背龃箝T工字正好圍出一個寬闊的院落。工字形的正中央后面連著一個長廊,像榔頭的把手,出盡頭的側門便是住院部。從工人新村出來,約走五分鐘,進入醫(yī)院后門,繞過左邊住院部,便進入工字形的長廊,需要直走,右拐再直走,才能到達工字形的最前端,那里是母親工作的急診室所在。
長廊的房頂很高,兩邊兒都是工作間,沒有窗戶,光線昏暗,夏天室外再熱,長廊里陰風凄凄。白天有人來往,情況尚好。晚上,通過幾十米長的走廊,猶如穿過陰森的古墓隧道。進了側門,右邊首先是放射科,放射科吊著一條白布簾子,微風一吹簾子就掀起來,露出一具完好的人體骨架,頭顱上空洞的兩個大眼窩下,兩個坳陷進去的鼻孔,兩排牙齒整齊地呲著,再往下看胸骨肋條腿骨,甚至手和腳趾的每一個小關節(jié)都嚴絲合縫地排列著,看得一清二楚。人真是個奇怪的動物,越是害怕越是想看,眼睛不自覺地瞄過去,直到白光閃過,魂像被吸了進去,每一根頭發(fā)絲兒都豎了起來。往前走的一段路,左側要拐彎的房子里躺著一個男人。母親說這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因為工作摔成植物人,他身上插滿了管子,像一只蟄伏在暗處的巨大蜘蛛,浮腫的臉慘白如紙,長期不見陽光,沒有一絲血色。還沒有走到門前,就聽到他呼嚕呼嚕的喘氣聲,像從地獄發(fā)出的召喚。這個人就在這間房里躺了七八年,幾乎伴隨了我整個的童年。
這條走廊我?guī)缀趺看味际情]著眼睛跑過去,速度能多快就多快。向右拐個彎兒燈光稍稍亮了點,我放慢腳步喘一口氣。這條長廊里有暖氣,每隔一段放著病人排隊坐的木椅。一個神經(jīng)病女人把這里當成了家,她蓬頭垢面,破棉襖里什么也沒有穿,不知為何她喜歡袒胸露懷,一對干癟臟兮兮的奶像兩只空布袋當啷在胸前。神經(jīng)病女人克拉瑪依人家喻戶曉,據(jù)說她以前是個高中生,因孩子死了受了刺激就神經(jīng)了。白天她在克拉瑪依城四處游蕩,晚上就到醫(yī)院的走廊里睡覺。我害怕的不是她睡覺,是一種不可預測的未知,她迷離的眼神是深不可測的陷阱。這條長廊不只為神經(jīng)病所獨占,同時還是城市里無家可歸人的寄居所。走在這條走廊里對我來講無疑于穿過險象環(huán)生的原始森林,在長廊里我遇到過露陰癖的騷擾,遇到過一個被人丟棄在椅子上的嬰兒。向右一拐,眼前豁然一亮,急診科一年四季燈火通明,人來人往,我懸著的心終于可以安放下來。
這是一條母親工作的必經(jīng)之路,母親熟悉這條路像熟悉她自己。母親的大膽是有名的,她遇到搶救不過來的人,別的護士不敢送太平間,母親不怕,她敢一個人半夜三更把死人推去太平間。母親說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嬰兒死得很多,她常常一胳膊抱著一個死嬰,太平間死人太多,來不及運走,門都打不開了,母親就從窗戶往里扔,像扔一塊磚頭。endprint
我的遭遇從來沒有給母親說過。
在母親心里,也許她從未把我當成需要呵護疼愛的膽小女孩兒,她希望我和她一樣能干大膽潑辣。這是我童年的不幸,亦是我人生的大幸。
二
工作時的母親像換了一個人。
她的腳步仍然細碎,卻輕盈而沉穩(wěn),對病人和顏悅色。母親穿著干干凈凈的白大褂,圓圓的護士帽蓋住她的濃而硬的短發(fā)。大多時候坐在注射室一把刷了白漆、背面用筆寫著“急診科”三個紅字的椅子上,她的前面排著蛇形的隊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等待母親為他們打針。排到跟前,病人遞上注射單,母親認真地查看,從盒子里取出一小瓶干粉,注入液體搖勻,再抽到玻璃注射器中。玻璃注射器透出柔和的光,不像現(xiàn)在的塑料注射器,含混缺少質感。病人在母親面前有些難為情地退去褲子的一角,露出半個屁股,母親只需用手一按,準確而有力地把針扎入臀肌。病人嘴角痛得咧扯一下,也只是一下。母親邊和病人聊天,邊用手指輕輕地撓扎針周圍的皮膚。倏忽,病人平安下來。打完一個,母親就在他的注射單上劃上一道,有人已劃了兩三個“正”字。母親說,推注射器是有功夫的,要非常均速地推,不能猛然推進去,那樣藥化不開,會在肌肉聚成硬疙瘩,病人屁股很痛。做護士打針,重要的是要有耐心和愛心。
母親在醫(yī)院里變得愛說話,時常和病人聊天,說些家常,時間久了,母親有了許多病友。我去多了,有些病人認識我,有時在我面前夸我媽,你媽態(tài)度好啦,針打得好啦,心善良啦。這些我都不愛聽,這些和我沒有關系,我希望的是母親在家也能這么溫柔。有時我甚至嫉妒起病人。我五歲的弟弟有一次因得病母親天天陪護他,給他吃水果罐頭,嘗到甜頭的小弟病好了還裝,賴在病房不回家。我是家里的老大,我可沒有弟弟的本事。就是裝,母親也不會理會。
我十三歲的那年夏天,我們一棟房子的阿姨自殺在家里。她兒子急匆匆來叫母親,母親三步并做兩步跑進一墻之隔的阿姨家。我膽小,不敢過去看。聽到母親的腳步一陣忙亂,不一會兒,回來對我父親說,不行了瞳孔放大了。怕身子硬了不好穿衣服,和我爸商量說前幾天給我爸做的新短褲給嫂子穿吧。父親沒有反對。短褲是用白面口袋布改做的,一個屁股上一個“革”字,一個屁股上一個“命”字。“文革”期間,面口袋上印著毛主席語錄“抓革命、促生產(chǎn)”。隔壁阿姨就是穿著屁股上有“革命”兩個字的短褲下葬的。
我小姑三歲的女兒誤喝敵敵畏,生命垂危。在家休息的母親聽說后立即趕赴醫(yī)院。母親趕到醫(yī)院,小姑和姑夫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小姑幾度昏死過去,姑夫抓著母親的手不停說,嫂子,咋辦?咋辦?
母親又是救小姑,又是救孩子,表情沉著鎮(zhèn)定,腳步一點也不慌張。大約搶救了半個多小時,母親從搶救室里出來,摘下口罩,對姑夫說,放心吧沒事了。母親臉上密密的細汗閃著光。那一刻,我真得佩服母親的勇氣和沉著。
母親回到家里火氣就大,母親發(fā)起脾氣來不管不顧。有次母親做著飯,發(fā)現(xiàn)水桶里的水不夠用了,支使我大弟去村里的水井房提桶水。六七十年代的克拉瑪依城,被公路規(guī)劃成一個個象棋格,每個新村中間都有一座自來水房。一個新村的幾百戶人家全在這一座水房打水。我家住的工人新村離水井房只隔了兩棟房子,并不遠。那天,弟弟犯了犟,母親喊了幾遍不動地方,母親火了,舉起正在切菜的刀朝弟弟掄過去,弟弟眼疾腿快,刀落下的位置距離弟弟飛奔的腳跟不足十公分。還有一次,也是母親讓弟弟去小院房頂上拿柴火,弟弟不情愿,母親抓起爐子上一壺燒得滾燙的開水扔了出去。開水在弟弟身后濺飛。這個水壺也夠結實,除了砸得凹進去一個深深的窩,和我那命大福大的弟弟一樣完好無損。四十多年了,直到現(xiàn)在母親仍然用它燒水。多年后,這兩件事成了母親和弟弟之間的笑話。弟弟每每提起來,便問母親,我是你的兒子啊媽,刀不長眼,萬一你一菜刀把我砍死,一壺開水砸到我頭上怎么辦?母親抿著嘴笑,笑著笑著眼里晃動著瑩瑩的淚花。
三
父親比母親過世早。母親過六十歲生日之后,便為自己的后事做了準備。母親一生沒有存款,唯一五十多平方米的房子,留給她唯一的孫子。她親手為自己縫制了百年后穿的老衣,包括鞋子、襪子、枕頭和被褥。絲綢料子,質地柔軟、色彩鮮艷,一如當年和父親結婚。這些衣物鎖在和父親結婚時買的木箱里。母親一輩子愛美愛干凈,她想從從容容去見父親,而不是穿著壽衣店粗制濫造的衣服。
母親的娘家和父親的媽是姑表親。十八歲的母親,在兩家親人的撮合下嫁給了二十歲、在濟南當兵的父親。
母親是孤兒,五歲即失去雙親。母親的姐姐可憐小妹,把她接自己家,可是,姐姐家的三個孩子也都是黃嘴雛燕,嗷嗷待哺,添了一張嘴,姐夫不高興,不高興就打罵姐姐,姐姐受不了,只得把妹妹寄養(yǎng)在親戚家。兵荒馬亂、風雨飄搖的年代,誰家的光景不慘淡,姐姐家養(yǎng)不起,親戚更靠不住,母親成了一名討飯孤兒,每天為一頓飯不知要跑多少路,看盡了別人的冷面。母親一年到頭趿拉著一雙破布鞋,穿著她父親遺留的一件黑棉襖,即是衣也當被。晚上隨便找個草垛扒拉一個窩睡下。棉襖上爬滿了虱子,母親睡了,虱子不睡,沒日沒夜地叮咬母親。虱子的本性難改,和眼鼻朝天的有錢人一樣,在母親的身體上,夜夜笙歌歡宴。寒冬臘月北風呼號,饑寒交迫的母親像小狗一樣蜷縮著,破棉襖蓋住頭就顧不了腳,母親用她的小手捂住自己的腳,每晚凍醒幾次,手和腳上的凍瘡生滿了,天一熱就潰爛流膿,每一天都像在煎餅鏊子上滾過一回。母親是一株寒風中瑟瑟的野草,每一季的風雨飄搖都在生與死的邊緣。
五歲到十三歲,整整八年,中華民族進行曠日持久的抗戰(zhàn),母親也在用她稚嫩柔弱的身體與生命展開艱苦卓絕的抗爭。
疾病不懷好意地在母親童年的道路上預先埋伏,瘧疾、血吸蟲病、肝炎、肺癆、牛皮癬,哪一種病都是致命的,每一次都奇跡般地挺了過來。而牛皮癬則像一潛伏在母親身體里的敵人,遇到風吹草動,便跑出來“反攻倒算”興風作浪,一次次讓母親不得不咽下苦難歲月遺留下的惡果。母親說人來到世上,一輩子吃多少苦老天爺早就安排好了。年輕時吃苦,老了享福;年輕時享福,老了就得受罪,反正沒有不吃苦就下世的。endprint
新中國給予了一個在死亡線上掙扎的少女做人的尊嚴。新中國成立后政府資助母親上學,十八歲小學畢業(yè)后,夢想繼續(xù)讀書。當兵的父親在村里有自己的意中人。長大后我見過父親的意中人,絕對沒母親漂亮。愛情是一種情愫,是心里的感覺,像薄霧籠煙的湖面,有時與相貌無關。如果不是家庭強壓,母親和父親會各自沿著自己的方向葳蕤?;橐銎茐牧怂麄儯仓亟怂麄?。
父親轉業(yè)到克拉瑪依油田后,也就是1959年秋天,母親也登上西去的列車。車上一千多名花季女子,桃紅柳綠,歌聲伴隨列車的轟鳴,搖曳著一張張溢著青春的臉?;疖噺臐铣霭l(fā),過鄭州,穿蘭州,一路向西,最終停在一個叫武雅的小站。大大小小的礫石,一直鋪向遠處的地平線。一間土平房候車室被車箱里下來的排山倒海的人流差點兒擠爆。每個人得到一杯水,一個干馕和一些咸菜。吃慣大米的城里姑娘哭了。母親每次說到這里語氣里飄渺著一種復雜的情愫,透過她混濁的眼,我仿佛看到一千多名女子,沿著鐵路線解決內(nèi)急的壯觀;看到一千多名女子在星光下和衣而眠;看到戈壁灘粗糲的風刀一樣刮過一千多張嬌嫩的臉……我無法穿透她們的內(nèi)心,可我通過母親知曉她們的未來,等待她們的是歲月漫長的刑罰。她們在生活的刑罰中麻木,也在生活的刑罰中堅強。從憧憬的云端跌落,女人們預感到了什么。所有的人抱頭痛哭,哭聲被戈壁灘的風撕裂著消失在遠方。所有的哭聲里沒有母親。
母親的苦早在十三歲之前已受盡,對母親而言,只要有飯吃有衣穿,其他的困難都不是困難。沒有困難能打倒一個懂得饑餓的人。母親的樂觀和笑靨,是一種勇氣,猶如嚴冬里盛開的臘梅。一日,女人們擠上了一輛又一輛敞篷汽車,顛簸了幾天幾夜之后,終于抵達克拉瑪依油田。喧天的鑼鼓搭建起相見的鵲橋,烏壓壓的漢子們,黑頭發(fā),黑面膛,黑衣服,那些轉動的白眼球像閃爍在她們眼中的滿天繁星。女人們認不出經(jīng)漠風雕琢、黑油暈染的漢子們,哪個才是那張屬于自己的面孔。
母親挎著一個花布包袱,腳穿著一雙繡花鞋,默默地跟著父親走進了他們的第一個家。那是一頂帳篷,鋪在地上的一床軍用被褥,灰暗的土黃色亦如母親灰暗的心。
如果登上克拉瑪依北面的山峰向南望,大地由北向南緩慢傾斜,戈壁灘一覽無余,夾縫雜亂生著胡楊、紅柳、檉柳、駱駝刺,間雜野枸杞、苦豆子和狐貍尾巴似的疆蕓。母親認識并熟悉這些植物是后來的事,猶如適應和熟知父親。這個過程留存在我母親的記憶深處,歷經(jīng)半個世紀反復演繹,早已模糊不清。
早期的克拉瑪依,盛產(chǎn)石油的同時還盛產(chǎn)大風,像一位母親的兩個兒子。石油是沉默寡言、躲躲閃閃的大兒子,大風是嬌縱任性,恣意妄為的小兒子。而年輕的石油人在探尋與抵抗中掘進。
載著父母夢境的帳篷,如一葉小舟在大海中顛簸,猛烈的風,有時把帳篷掀翻吹跑,少得可憐的鍋碗瓢勺叮當翻滾著不見了,像消散在空氣中的音符。母親手里緊緊抓著繡了一對鴛鴦的手帕,風追趕著父親,父親追趕翻滾的帳篷。女人們嚶嚶的哭聲和磅礴的淚被風瞬間撕碎。沒有風的夜晚,四周的野狼嚎叫、成群的黃羊攪碎寧靜。白天一人發(fā)一臉盆水,兼做飯、刷牙和飲用,若想多得一杯水都是奢侈。在沒有水源的戈壁荒原,水比石油還金貴。不難想象,成千上萬的年輕男人和女人不刷牙,不洗臉,不洗澡,蓬頭垢面,臭氣熏天,在荒野之上螞蟻一樣地工作著,許多女人因了無法清除的虱子而絕望。有飯吃、有工作干、有工資拿,是母親夢寐以求的生活。母親說她一次也沒有哭過,母親的苦難,早在新中國成立前受盡,能夠坦然面對一切。許多人悄悄地逃離,有女人也有男人,他們躲避了風,也背叛了石油。而更多的人堅持了下來,包括我的父親和母親。母親相信父親、相信生活、相信未來。不久后,一個又一個的孩子出生了,嬰兒脆亮的啼哭像一道道彩虹照亮他們親手搭建起的地窩子。有了這些孩子們,就有了建設與發(fā)展理由的動力。父母這一代人注定是奠基者、創(chuàng)業(yè)者和受難者。他們的雙肩一頭擔起兒女們的幸福,一頭擔起一座石油城。兒女和城市在他們的理想中生長、壯大,并不斷向遠方延伸。
四
父親和母親經(jīng)常吵架。
吵架的原因很多,最主要的原因是為錢。
父親是個絕對的孝子。在家里六個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二,是家里唯一有工作,條件最好的人。父親自覺自愿毫無怨言地擔起了家庭的責任,卻不考慮這負擔有多沉重。父親和母親的工資加在一起不過百元,母親每月雷打不動地給父親的老家寄二十元。郵局離我家遠,母親又不會騎自行車,全靠步行。母親不是不想學車,母親個子太矮,在只有“二八”加重自行車的年代,母親把車座放到最低仍夠不著車蹬。奶奶爺爺正是用母親每月寄去的錢,集腋成裘,為他的三個兒子蓋起了新房。生活中的母親不太會計劃,這種生活的技能沒有母親傳授予她。這是作為孤兒的缺點,怨不得母親。父親問起母親寄錢了沒有,母親不能說沒錢,緩緩。只要說沒錢了,父親馬上翻臉,逼著母親去借也得寄。母親覺得很丟臉,不愿張口向人借。母親讓父親自己去借。為此兩個人吵起來,吵著吵著不單單是為了錢的事,又扯出陳芝麻爛谷子,于是愈吵愈烈,有時文斗升級為武斗,母親一氣之下哭著走了。母親離家出走不止一次,每一次的腳步都是斬釘截鐵、毅然決然。年幼不諳世事的妹妹哭著喊著追出母親好遠。妹妹的哭喊聲嘶力竭,母親無動于衷。父親也不追,我和弟弟們也不追,因為頂多半天,母親細碎匆忙的腳步又會在我們耳畔響起。母親沉默不語,該干嗎干嗎,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當然,這種情況也有意外,有一次,大概母親真的傷透了心,整整一晚上沒有回家。父親也不那么淡定了,出去找了幾次無果。第二天一早母親回來了,兩只眼睛紅腫像兩只燒壞的燈泡,母親病倒了,得了腎病,在醫(yī)院住了很長時間。
平心而論,父親和母親婚姻不美滿,盡管他們生了四個孩子,廝守一生,苦樂與共,然而也相互傷害、抱怨、爭吵。父親去世前幾年開悟似的,突然疼惜起母親。可惜美好像太過短暫的春天。父親生命的長度停留在四十八歲的年輪,接下來的路拋給了瘦弱的母親獨自踟躕。父親去世后,我們四個孩子上學、工作、結婚、生子沒有一樣她不操心的。十七歲的大弟技校畢業(yè)后分配到克拉瑪依一廠當了一名采油工,可是大弟從小身患肝病,勞累就犯病。母親一趟一趟找大弟工作單位的領導,把大弟調到了工作相對輕松的庫房當保管員。八十年代大學生畢業(yè)后國家包分配,小弟大學畢業(yè)分回克拉瑪依油田。小弟對母親說他在大學期間談了一個女朋友,感情很深,求母親想辦法把他和女朋友一起分回來。為了小兒子一生的幸福,母親的腿都跑細了,低聲下氣求了這個求那個,眼淚不知流了多少,招工的領導被母親感動,最終小弟總算如愿以償。endprint
我矮瘦的母親用她堅韌和樂觀,勉力支撐起一個家,為我們四個孩子擋風避雨,直到我們一個個長大。
父親去世后,我們理所當然地以為母親不會再給父親的老家寄錢了??墒聦嵆龊跷覀兊念A料,母親仍然如父親生前一樣,雷打不動地每月往老家寄錢。從1984年直到2004年我爺爺去世,二十年的堅持,母親非但沒有怨言,反而要求我們把上班后的第一個月工資也寄給爺爺。母親說不能讓你父親的靈魂在地下不安。我想,這正是母親的可貴與偉大之處,母親的一生無愧于父親,這是母親獻給父親最無私的愛。
八十年代后期,家里條件轉好后,退休的母親開始惦記每一位曾給過她一口飯吃的親戚,寄錢寄物不說,還千里迢迢去看望他們。對此,我們做兒女的頗有微詞。當初他們對你那么不好,這是何苦?
母親說,你們千萬不能這么想,當時誰家都困難,沒有他們給我的一碗稀飯,一塊地瓜干,一點剩菜,我哪能活到今天,哪里能過上現(xiàn)在的好日子,哪還能有你們?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要懂得感恩。
五
說來慚愧,現(xiàn)在我知道孝順母親,年輕時不喜歡母親,確切地說,我與母親不親。
我與母親不親是有原因的。
在我兩歲的時候,上班的母親實在無力同時照看我和剛出生的弟弟,只好把我送回山東日照老家。我是新中國的石油行業(yè)的第一代留守兒童。整整六年時間,我由奶奶爺爺撫養(yǎng)。從離開出生地新疆克拉瑪依的那天起,連接我和母親之間的感情紐帶訇然斷開。我兩歲半之前的歲月被徹底刪除,我的記憶里唯有爺爺和奶奶。缺失的母愛令年幼的我極其敏感多疑倔強,回到父母身邊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法適應。我和這個家格格不入。
和母親不親導致我極度叛逆。母親喜歡安順聽話會干女紅的女兒,而我偏在老家被奶奶慣壞,整日在田野里瘋玩,性格像個男孩兒。我所有的生活技能都是在母親的逼迫下學會的。比如洗衣生爐做飯、和面搟皮包餃子,蹬縫紉機和縫棉被。往往是母親讓我向東我偏向西,單單揉面這一件事,母親讓我用左手,我就非得用右手揉。母親教著教著火就竄到頭頂,氣得非罵即打,我也反抗愈烈。母女之間戰(zhàn)爭不斷,像一對生死冤家。
我始終覺得,母親她不愛我。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是一個我終生都不會忘記的暑假。正在縫紉機上做活的母親,大聲地喊正在院里踢沙包的我去生火。平常見母親生火往爐子里倒一點汽油,爐子燃得非常快,已十一歲的我不知道汽油是不能往有火的爐子傾倒。我把汽油往爐子倒入的剎那,火苗忽地一下竄到了屋頂,我嚇得扔掉了一滿瓶的汽油,汽油熊熊燃燒。聞訊從里屋沖出來的母親嚇傻了,大呼小叫。喊聲驚動了隔壁的趙叔叔,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叔叔提著一大桶水沖入伙房,順著地上猛潑出去,火勢驟然減小。火滅后我才覺得自己小腳鉆心的疼,擼起褲管一看,小腿正冒著藍色的火苗,發(fā)出一股焦糊的味道。母親大概被嚇壞了,不管不顧罵我,我疼得大哭母親全然不理會,還是隔壁的阿姨讓他兒子騎自行車把我送到醫(yī)院。后來傷口感染化膿三個多月才好,從此,腿上留下永久的傷疤。因為這件事,我深深地恨自己的母親,一個不愛自己孩子的媽,我干嗎要愛她,這是我當時以為很正確的邏輯。
初中畢業(yè)后,喜愛讀書的我非??释x高中,上大學??墒牵赣H出于家庭的考慮,堅決地回絕我,甚至老師上門做她的思想工作,母親都沒有動心。為此,我恨我的母親,一心想逃離這個無愛的家,遠離母親。1980年秋,我通過自己的努力還是考上黑龍江省電大,遠遠地離開了克拉瑪依。臨行前,母親特意步行很遠去東方紅商場扯了新布,為我做了一件新衣裳,我理所當然地穿著母親日夜在縫紉機面前趕做的新衣裳,滿懷喜悅離開了家,像鳥一樣遠走高飛。
讀書的三年多時間,母親每半個月給我寄一封信,沉浸在對未來美好生活向往中的我,才不會考慮母親是怎樣結束一天的忙碌之后,拖著疲憊的雙腳在燈下一筆一筆用心寫信,又是怎樣見縫插針,巔巔地跑去郵局。1982年,我的父親罹患肝癌,母親和大弟陪父親去烏魯木齊醫(yī)學院住院,一雙腳每天幾趟奔波在賓館和醫(yī)院之間,為父親做飯送飯,照料重病的父親。直到父親好轉出院,母親始終隱瞞著,怕影響我的學習。
畢業(yè)之后返回克拉瑪依工作的我,沒有給母親一分錢。
父親去世時,母親只有四十六歲,一個人扶養(yǎng)四個未成年的孩子,壓力有多大,不懂事的我不能理解。我工作之后很快結婚,母親拿出不知如何省吃儉用存下的一千元錢,交到我手上。女兒,你結婚了,媽沒有多少錢給你,這些錢你去買喜歡的吧。我用媽媽不知如何省吃儉用存下的錢買了一套沙發(fā),用了七八年就丟棄了。
結婚后我每周回一次家,只要回去,母親三句話離不開錢。我很反感、抵觸,作為家中長女老大,母親多么希望我能理解她,幫幫她,讓她有一些喘息的機會。而我的怨恨,霧霾一樣遮蔽了我的視線,讓我看不清母親的意圖。1992年秋,我工作調動,上千公里之外的我,像掙脫了束縛的鳥,終于遠離母親沒完沒了的嘮叨,過自己逍遙清靜的生活。退休后的母親,只要有時間就不辭辛苦來探望我,母親在用她執(zhí)著的腳步把我拉回到她的身邊。母親一來就忙著買菜做飯,漿洗收拾,翻箱倒柜找出過季的衣服,開線的縫補,掉了扣子的綴上,住不了幾天,母親就開始嚷嚷著回去,你弟弟在家沒人做飯,你妹妹孩子小,需要照顧,嘮叨個沒完。母親的心像鋸開的手指,咬一咬,哪個都疼。既來之,則安之,有如此多的牽掛,干嘛出來?再說,弟弟妹妹成家立業(yè)了,無需她操勞。而我反感她這樣來來回回,蜻蜓點水般折騰,想讓母親多住些時日。母親一貫主意正,她決定的事,任誰說破嘴也是徒勞。遇上我這個犟牛,像兩個刺猬無法靠近,幾乎每一次都不歡而散。
2008年冬天,母親病危。我急忙往家趕,下了飛機直奔醫(yī)院。母親全身紅腫,氣若游絲,眼睛緊閉,面部變形得我快認不出來了。弟弟妹妹和親戚全圍在母親身邊,氣氛異常。我輕輕走上前,拉著母親的手說,媽,我回來了。
母親睜開眼望了望我,渾濁的淚順著眼角默默地流。母親呼喚著我的小名,費力地對我耳語,媽怕是不行了。女兒,對不起,媽真的不該把你一個人留在老家。你知道嗎,回新疆的路上,媽哭了一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媽能不心疼嗎?endprint
媽!
一聲媽,我抱著親愛的母親熱淚長流,我的淚第一次和母親的淚融合在一起。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能夠理解母親,越理解母親越無法原諒自己當初的殘忍和不懂事?,F(xiàn)今我也做了奶奶,做事的風格趨近母親。有一次,我大弟看著我和母親直笑。他說,姐,你和咱媽連動作長相也越來越像。
這就是血脈相連的定數(shù),像河水再怎么四處漫漶,終究會流向大海。
半個多世紀過去,老年的母親像一枝失去水分的老柳,粗礪彎曲。母親年輕時身體就弱,幾場大病之后,更加不堪,百病纏身,每天要吞咽七八種苦藥,家里擺著大大小小的藥瓶,年輕時難聞的來蘇水味變成了混合不清的藥味。去自己曾工作過的醫(yī)院看病,充值、掛號全是電子機器,操作程序復雜,母親再沒有從前的自信。母親不敢上旋轉電梯,上電梯時,手緊緊地抓著我,腳步猶豫不決,像剛學走路的孩子。
快八十歲的母親仍然靠自己的雙腳獨自生活,不愿意給兒女添麻煩。常年陪伴母親的是一份石油報和老年康樂報。母親每隔幾天去退休站取報紙,蹣跚的腳步穿越不寬的公路像穿越寬闊的叢林。
母親明年八十大壽,這是我們家的一件大事兒,我們四個兒女打算好好慶賀慶賀,預祝她老人家長命百歲。母親說,生死有命,辦不辦壽宴的無所謂,我的腳越發(fā)不聽使喚了,給我買雙輕便舒服的鞋,就是對我的孝敬了。
我和母親一人抱著半個西瓜,坐在窗下桌子前。午后的陽光雨水般傾瀉而下。母親每一根白發(fā)都閃著不可思議的光亮,臉上的老年斑濃云密布,縱是這盛夏的驕陽也無法穿透,母親笑的時候,皺紋沿著眼角和嘴的法令線水波一樣向兩側擴散,一直延伸到耳根兒。坐在我面前的母親,每往嘴里送一勺西瓜,瓜水便順著兩邊嘴角的凹線向下流,母親不斷用餐巾紙擦拭,沒有皮下脂肪和水分滋養(yǎng)的手,像干枯的楊樹葉,指節(jié)粗礫,筋脈突出。
老,對于母親不再是一個名詞,而像一架跌入時間陷阱的獨輪車,只能任由其生銹破敗,愈演愈烈。這是每個人終將經(jīng)歷的生命過程,任何人都無法拯救行將走向死亡的人,哪怕是身邊最親近的人。老年,是生命的無奈和悲哀,是生命中最艱難困苦的日子,也是回歸自然,最慈悲純良的歲月。
我從來沒有如此專注地望著母親,只是望著。倏忽,感到鼻子發(fā)酸。我擁摟住母親,感覺她在我懷里是那么小,淚水打濕了我的雙眼,我忍住了,不想讓母親看到我傷心。
作為母親,也許她不是最好的,但是她給了我們生命,給了我們無私的愛,給了我們一個溫暖的家,還有什么比到知天命的年齡回到家里還可以叫一聲媽更幸福的事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