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英春
父親48歲時在一場車禍中大難不死,但雙腿致殘,堅持拖著假肢繼續(xù)工作到退休。他一生遭罪很多,但天性開朗,是個快樂有趣的老頭。
父親生前一直喜歡照相。數(shù)碼照相機剛出來不久,我妹就送他一個,后來,更新?lián)Q代,又送一個。那相機手掌心那么大,操作簡單,按完快門就能從看窗里看效果,父親愛不釋手,出門總不忘帶上這件寶貝。
其實,他拍的照片水平一般,眼花了,手也愛抖,經(jīng)常照虛,但卻玩得樂此不疲。我媽是他最忠實的模特,聽話配合,讓怎么站就怎么站,讓怎么樂就怎么樂,倆人絕對“一拍即合”。
父親常讓媽給搬來一把椅子坐下,一邊陪媽干活,一邊給她照相。春天,看媽在小菜園里扣塑料棚,翻土,栽苗;夏天,看媽在院里摘西紅柿;秋天,小院里綠色的瓜秧藤蔓搭成密實的涼棚,看媽站在那下面,仰臉兒瞅著她的絲瓜、吊瓜、倭瓜。
國慶節(jié)放假,我們都來欣賞媽的勞動成果,弟媳婦手托著像小船一樣的絲瓜,對媽贊不絕口,全家人樂得前仰后合。
秋日暖陽里,父親坐在小院中央,兒孫繞膝,雞犬相聞,他指指屋檐下的燕子窩,神秘地跟我外甥說:“小子,看見沒,那窩小燕兒剛出生,老燕兒在忙著給喂食吶!”
村里有家復印社,能洗照片,父親常差媽拿著儲存卡,去把他滿意的照片洗出來。他坐在床上,盤著僅存的半條殘腿,架著花鏡,仔細擺弄他的作品。他把母親單人照放一堆,我和弟弟妹妹三家人照的放一堆,各種全家福放一堆,鄰居、朋友的放一堆。
照片分門別類歸攏好,精心粘在統(tǒng)一規(guī)格的泡沫板上,再用寬透明膠帶橫豎一拉,貼墻上。
照片墻,常有更新。墻上今天多一塊板,明天多一塊板,一塊接一塊,從電視兩邊一直鋪到側(cè)面墻上,小屋里花花綠綠,就像一場攝影展。街坊鄰居、親戚朋友來了,都要對著那些照片,興致勃勃地欣賞一番。
父親行動不便,他的“小窩”就是我們的據(jù)點。一大家子人都以他的位置為圓心活動。他在哪兒,人就往哪兒聚,奶奶、姑姑們、表妹們、外地的親戚們都常來看他,他一高興,手里的相機就會很忙。那年,表妹結婚,沈陽二叔家的弟弟妹妹特意來看他,擠在床上跟大爺親膩。小小客廳,父親坐在床上隔著飯桌子,給這個照,給那個照,他咧嘴笑啊,笑得好開心。
村里,很多人家都有父親給拍的照片,都是他派我媽洗好送去的,不要錢。父親人緣好,街坊鄰里佩服他有文化,還心善愿意幫助人,老的小的都喜歡聽他講講新聞,說說報紙,聊聊家常。
照片墻上,有三張已經(jīng)發(fā)黃模糊的合影,是父親和他的大學同學們。一張是大學畢業(yè)照,一張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一張是白發(fā)蒼蒼。1968年,他們都才24歲,從當時還遠在密山的黑龍江八一農(nóng)墾大學畜牧獸醫(yī)專業(yè)畢業(yè),扎根在紅色草原上的各個牧場,從風華正茂到老態(tài)龍鐘。
2008年,農(nóng)大50周年校慶,很多外地老同學都來了,有幾個甚至畢業(yè)以后一直都沒見過,父親激動得好幾天睡不著覺。幾個人輪流推著父親的輪椅一起參加校慶座談、聯(lián)歡,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已60多歲的老頭、老太太們一使勁兒把父親抬上沒有電梯的三樓會議室。之后,他們又包了車來父親的農(nóng)家小院跟他好好喝上一頓,滿堂的老淚縱橫和歡聲笑語都印在了照片上。
那些照片上,有他幫助過的人,有幫助過他的人;有他感念的人,有感念他的人。只是,父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4年。父親走后,母親的魂也像跟他去了一樣,她更老了,過往的記憶和內(nèi)心世界都日漸封存,終將關閉。
清明節(jié)前,我拉著母親又回了一趟久已不住人的老屋,忍不住站那兒看照片,好半天。那滿墻的花花綠綠,一下子沖開塵封的記憶,父親的音容笑貌、往日的幸福與溫暖,連同我洶涌的淚水一并嘩啦嘩啦地流淌了出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