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 麗
(山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山西 臨汾 041000)
莫里森將強烈的女性主義意識和現(xiàn)實主義關(guān)懷投射到作品中,使得《寵兒》呈現(xiàn)出諸多新穎之處,最突出的一點就是文本中男性的“缺失”,即不在場。
作品以塞絲在藍石路124號以自由人身份生活的一天開始,婆婆貝比·薩格斯認為那個被塞絲殺死的孩子的鬼魂逼走了兩個男孩子,隨即到來的男人保羅·D,給了塞絲新的希望。保羅希望以他的“男性氣概”鎮(zhèn)壓“鬼魂”,在地震中試圖通過“四處亂砸一氣,毀壞每一樣?xùn)|西”來驅(qū)趕“鬼魂”,但最終證明他并不能使“鬼魂”安生。黑人女性寵兒是一個流浪者,這個從不說自己來歷和身份的年輕女性正是“鬼魂”的肉身代表,她的到來使塞絲走到記憶的更深處,歷史也因塞絲視角的介入變得清晰完整,而塞絲也在正視歷史的過程中完成了靈魂的救贖??梢?,保羅的到來并沒有使塞絲的現(xiàn)實處境和精神世界得到改善,卻使她沉浸在過去被欺壓的回憶中,使她被奴役的痛苦如同其背部形狀像樹似的傷疤一樣,不斷蔓延滋長,可以說他的存在難以幫助塞絲及丹芙成長。黑爾雖扮演著丈夫、父親、兒子等三重角色,但他沒有在妻子即將臨盆時陪伴在她身邊,更沒有在她逃離“甜蜜之家”時伸出援手,同時他也缺席了丹芙的整個成長過程。莫里森在創(chuàng)作時有意改寫男權(quán)主義下被定義的女性歷史,打破女性依附男性的傳統(tǒng)觀念,顛覆男性作為未來代表的終極真理,通過展現(xiàn)第三世界婦女的精神力量來重構(gòu)第三世界婦女的自我身份。
在種族隔離政策下,人際關(guān)系被膚色定義,不同膚色人群間的關(guān)系因種族主義色彩變得畸形,而同一膚色人群間也因階級差異變得充滿隔膜?!八思吹鬲z”的痛苦境遇存在于被主客二分的傳統(tǒng)西方理性哲學(xué)籠罩的世界中,黑人、女性被視為處于“邊緣的獸類”,是沒有靈魂和自我的肉體。在作品中,莫里森正是通過女性視角對導(dǎo)致人際交流困境的西方理性哲學(xué)進行了批判。
塞絲是《寵兒》的主人公,她既是一個有著特殊遭遇和命運的母親,也屬于萬千受壓迫的黑人女性群體。莫里森在奴隸制廢除一百多年后再現(xiàn)了奴隸生活場景,寫道:“我們離開了奴隸制,也告別了奴隸,如今情況已大不相同。因此我們要重新塑造那些人?!彼哪康氖且M入心靈深處,“種族歧視的創(chuàng)傷在于自我的嚴重割裂,而我始終認為這是精神病的一個誘因而不是一種癥狀”。[1]交流障礙是造成人物孤獨的主要原因,不可避免地會帶來自我封閉。因此,孤獨這種深層的情感體驗是對外部環(huán)境的本能反應(yīng)。塞絲獨自帶著孩子們逃離“甜蜜之家”,她明白如果被捕,那么“在她的丈夫失蹤不久,在她的奶水被搶走,后背被搗了個稀爛,孩子們變成孤兒之后,在俄亥俄河附近的一座松嶺上,她將不得好死”,但她最終以頑強的生命力順利來到了藍石路124號。在面對“學(xué)校老師”等追捕者時,塞絲通過殺死孩子這種極端的方式來阻止他們被奴役。而保羅·D和鄰居們一樣,選擇了“拋棄”貝比一家,將塞絲看作是惡魔一樣的存在。在奴隸主長期的愚民“教育”下,大部分黑奴已經(jīng)喪失了反抗意識,他們知道自由可貴,也明白為追求自由要付出的慘痛代價,所以他們選擇忍受,而塞絲在成功逃離殖民地后,“不能讓一切回到從前,也不能讓她或者他們?nèi)魏我粋€在‘學(xué)校老師’手底下活著”,這是一位母親深沉的愛,她要為孩子們找個“安全的地方”。后殖民女性主義批評家斯皮瓦克指出女性不要繼續(xù)做“沉默的他者”,她強調(diào)“后殖民批評的人文話語”及“后殖民批評中的第三世界婦女‘發(fā)言’”,女性要重寫被“解讀”的歷史,還原真實面貌和生存狀況。[2]莫里森有來自于第三世界女性的血脈,在作品中不但回顧了美國奴隸制的歷史,而且對黑人女性做了全面解讀,改寫被主流歷史觀所忽視與邊緣化的黑人女性歷史。莫里森通過展現(xiàn)塞絲的自我意識由覺醒到極端的演變過程,表現(xiàn)其對種族壓迫及性別壓迫進行的反抗,也揭示了這種反抗必然會困難重重,也會延續(xù)在幾代人身上。塞絲由被人定義為異類到本能地拒絕同人溝通,孤獨一直伴隨著她。沒有人愿意走進她的內(nèi)心理解她對孩子們的愛,也沒有人反思塞絲這種極端行為背后的原因,更沒有人關(guān)心她承受的痛苦,塞絲只能選擇沉默,不讓記憶浮現(xiàn)出來。
最小的女兒丹芙的孤獨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同伴因為她母親的緣故有意疏遠她;母親只知道終日勞動,從不提起關(guān)于身世或家族的故事;外婆貝比在病榻上玩味色彩。她作為年輕一代的美國黑人女性,對殖民歷史的認識是模糊的,但那段她沒有參與的歷史始終以無形的力量出現(xiàn)在生活中,她渴望了解那段不愿被人提起的歷史。寵兒的到來使丹芙的存在價值得到肯定,她細心照顧寵兒,同寵兒玩耍,寵兒既扮演她的玩伴,又是她解開過去秘密的鑰匙。在丹芙發(fā)現(xiàn)寵兒就是“起居室里和她媽媽跪在一起的白裙子,是伴她度過大半生的那個嬰兒以真身出場了”后,她更加渴望得到寵兒的注視,“即使在其余時間里只當(dāng)個注視者,也讓丹芙感激涕零”。丹芙渴望來自寵兒這個“他者”的注視,希望通過寵兒的講述了解過去,同時她也顯示出超越其母親塞絲的堅強、勇敢和智慧:當(dāng)寵兒占有了塞絲的一切仍不罷休,以近乎瘋狂的方式向塞絲“索愛”時,沉默寡言的丹芙勇敢地走出藍石路124號,與外界融合,幫助母親重新融入社會,同更多的黑人女性結(jié)為伙伴,最終使寵兒的靈魂得以安寧,并拯救了塞絲的生命,也使自己成長為一個嶄新而又堅強的女性,她代表著千千萬萬黑人女性的未來。
莫里森借廢奴主義者斯坦普·沛德之口,道出奴隸制和種族主義眼中的黑人形象:“不管有沒有教養(yǎng),每一張黑皮膚下都是熱帶叢林。不能行船的急流,蕩來蕩去的尖叫的狒狒,沉睡的蛇,覬覦著他們甜蜜的白人血液的紅牙床?!焙谌伺`在白種人的歧視或奴隸主長期的馴化中喪失了身份認同的能力,不論是作為被殖民者個體還是民族身份,長期處于被定義的語境下使他們逐漸接受了低人一等的身份,形成了自輕自賤的自卑情結(jié),而這種被建構(gòu)的身份正是后殖民主義家所批判的。白人女性對自身的處境有著清醒認識,她們同有色人種的女性一樣,是男性世界的附庸,在家庭中處于下等地位,而受到“白人惟我論”思想影響的她們又向有色人種施加著權(quán)威,因此,塞絲看到丹芙的第一反應(yīng)是擔(dān)心被揭發(fā)。丹芙對塞絲施以援手,使塞絲感受到了白人姑娘的善良和堅毅,為報答她的恩德,為小女兒取名丹芙。文中寫道:“兩個無法無天的亡命徒——一個奴隸和一個散發(fā)跣足的白女人——用她們穿的破衣裳包著一個剛剛出生十分鐘的嬰兒?!钡绶ㄞr(nóng)所說“黑人的靈魂乃是白人的人為制造”,黑人的“奴隸”身份已經(jīng)內(nèi)化為文化和心理運作模式。在與塞絲相處中,丹芙也流露出了白人種族優(yōu)越感,在與塞絲分別時,她揚起下巴,說“你最好告訴她。你聽見了嗎?就說是愛彌·丹芙小姐。波士頓人”。
西方女性主義在發(fā)展過程中,曾有將性別作為惟一分析因素建構(gòu)“婦女共同體”神話的設(shè)想。后殖民女性主義理論家認為,“婦女共同體”理論雖以研究女性所遭受的性別壓迫為主要目的,但卻忽視了女性團體內(nèi)部赫然存在的階級壓迫。墨罕清醒地提出:“在姐妹情之外,仍然存在種族主義、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不論建立兩個種族間的“姐妹情誼”的合理性,莫里森設(shè)計丹芙幫助塞絲,塞絲給孩子取名丹芙的情節(jié)可看作是她對于第一世界女性同第三世界女性平等相處的美好期望,正如她本人所說,“我的作品源自希望的愉悅,而非失望的凄愴”[3]。她在作品中既展現(xiàn)了被邊緣化的黑奴歷史,也自覺地書寫了黑人女性主體意識和身份的構(gòu)建,使更多的人開始關(guān)注第三世界的生存境遇,尤其是關(guān)注第三世界女性的成長,承擔(dān)起了賽義德所說的知識分子的社會責(zé)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