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
司馬相如和司馬遷,他們的命運都與漢武帝扭結(jié)在一起?;蛘哒f,彼此的是非榮辱,都與漢武帝息息相關(guān)。西漢文章兩司馬,并不真的是“兩人世界”,還有一個幕后的“第三者”,一只看不見的手在起著關(guān)鍵作用,左右著“雙子星座”的陰晴圓缺。
受宮刑,是司馬遷人生的轉(zhuǎn)折點,即使他倍感恥辱,卻激發(fā)了他以《史記》翻身的斗志。宮刑導(dǎo)致司馬遷的身體變得殘缺,但并沒有摧毀他的意志,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成全了他,成全了他的理想、他的《史記》。錚錚鐵骨依舊在,只不過變得內(nèi)斂了,多了幾分韌性。司馬遷寫《史記》,其實也屬于后世魯迅所謂“韌的戰(zhàn)斗”,不再與當(dāng)朝統(tǒng)治者硬碰硬地爭辯或死磕,但更為策略一點,既沒有放棄自我,又保留了骨氣與話語權(quán)。
同樣是效力于天子腳下,司馬相如似乎比司馬遷更“機靈”一些,雖然也不乏驚險之處,但總能全身而退,甚至逢兇化吉。這真是無師自通,沒交什么學(xué)費就掌握了與帝王相處之道、周旋之術(shù)。漢武帝是在“御用”司馬相如,司馬相如何嘗不是在利用漢武帝呢?借助漢武帝而平步青云,節(jié)能且超值地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抱負。與磕磕碰碰中學(xué)會綿里藏針的司馬遷相比,司馬相如一開始就走的是捷徑,或者說少走了不少彎路,最大限度地避免了風(fēng)險、保全了自己。
但這也不是沒有代價的。司馬相如付出的代價不像司馬遷那么明顯、那么慘烈,但艱難的程度也不亞于脫胎換骨:與其因鮮明的個性同外界產(chǎn)生沖突、招致打擊,不如事先親手磨平自己的棱角,至少,有所收斂。司馬相如沒像司馬遷那樣遭遇宮刑之類厄運,很可能是他權(quán)衡利弊后有意無意地進行了精神上的“自宮”。或者說比司馬遷更擅長“換位”思維,揣摩對方的心態(tài),在表達觀點時能站在統(tǒng)治者的角度修改自己,使之更潤滑且易于接受。就人生而言,這種策略肯定使安全系數(shù)大增。但就文學(xué)而言,思想性與沖擊力必將減弱。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在文采上及當(dāng)時的影響力方面不會輸給司馬遷的《史記》,但放在更遠大的時空來評比,其意蘊與分量可能要稍遜一籌。原因很簡單:少了一根骨頭。作者價值觀的取向決定著思想的獨立程度,思想的獨立程度體現(xiàn)在作品里,又能裁判出美學(xué)上的層次及境界的高下,最終有輕重之分。
司馬相如和司馬遷,得矣失矣?只能說各有所得,各有所失。所得即所失,所失即所得。西風(fēng)烈,西漢風(fēng)烈烈,西漢文章兩司馬。一個擅開順風(fēng)船,借勢發(fā)揮,如《紅樓夢》里薛寶釵所期望的得意人生:“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币粋€則是忍辱負重,逆水行舟,激流勇進。
必須承認:司馬相如和徹頭徹尾的“犬儒”還是不一樣的,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他還是堅守著知識分子的精神傳統(tǒng)和道德底線的?!跋嗳珉m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jié)儉,此與《詩》之風(fēng)諫何異?!彼抉R遷把司馬相如賦比擬于《詩經(jīng)》,看重其在歌功頌德的主旋律之中不忘諷刺,使《詩經(jīng)》“興觀群怨”的傳統(tǒng)得到很策略的繼承。雖然只是“勸百諷一”,但也難能可貴。正是這巧妙隱藏在贊美之聲后面的批判精神,令司馬遷刮目相看,曲徑通幽地找到司馬相如賦的真魂,并且引以為精神上的先驅(qū)與同仁。
既有幸又不幸地被“御用”人生,以帝王為第一讀者的大賦創(chuàng)作,司馬相如在這一足以造成人格撕裂的境遇中,碩果僅存地保留著文人崇尚自由的天性,小心翼翼,在高空走鋼絲,并且沒有掉下來。他呵護的星星之火,沒有被黑暗或繁華遮蔽,照亮了后來人司馬遷的眼睛,在《史記》里成燎原之勢。正如魯迅認定司馬相如和司馬遷都不是“凡文人”,對司馬相如贊美有加的司馬遷,不會看錯人、愛錯人的。
司馬遷為司馬相如打抱不平,其實也是因自己經(jīng)歷的不平而鳴,乃至為所有不受待見的知識分子鳴不平:“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畜之,流俗之所輕也?!保ā秷笕紊偾鋾罚┧抉R遷從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到天漢二年(前99年),當(dāng)了整整十年太史令,秩僅六百石。后來任中書令,社會地位似乎并未大幅度提升,在帝王將相眼中也不過是“刑余之人,閨閣之臣”。
司馬遷對司馬相如的缺陷同樣看得很清楚。他在《司馬相如列傳》里,點到了司馬相如“多虛辭濫說”的穴位,或者說病根:“無是公言天子上林廣大,山谷水泉萬物,及子虛言楚云夢所有甚眾,侈靡過其實,且非義理所尚,故刪取其要,歸正道而論之?!彼抉R遷正是因為規(guī)避了司馬相如的誤區(qū)而開發(fā)出一方新天地。
沾了賦是當(dāng)時主流文體的光,司馬相如在有生之年就成為萬人迷的偶像,享受到自己作品當(dāng)場兌現(xiàn)的名利回報。司馬遷則沒有擺脫生前寂寞的常規(guī)命運,他的《史記》被漢賦的“嘉年華”給遮蔽了,還留待后世的重估與追認:“比于班書,微為古質(zhì),故漢晉名賢未知見重?!保ㄌ啤に抉R貞《史記索隱序》)在唐人眼里,司馬遷開始和司馬相如并駕齊驅(qū),“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進行過盤點:“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保ā端兔蠔|野序》)可見直到唐代以后,司馬遷的影響力猛增,不僅趕上了甚至超過了司馬相如。
西漢文章兩司馬,這架搖擺的天平,到了魯迅手上,又被掂量了一番。魯迅在《漢文學(xué)史綱要》里,固然對司馬相如進行了禮節(jié)性的贊美:“不師故轍,自攄妙才,廣博閎麗,卓絕漢代。”“其為歷代評騭家所傾倒,可謂至矣?!倍鴮λ抉R遷的《史記》則更是奉為心中至尊:“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焙苊黠@,魯迅代表現(xiàn)代人,把一塊最關(guān)鍵的砝碼,押在司馬遷那一邊了。
西漢兩司馬為人為文的風(fēng)格不同,說到底還是因為性格不同,價值觀不同。司馬相如不僅了解自己想什么要什么,而且更了解別人(包括帝王將相),更了解人性。估計他早就把一切看穿了,看透了,才小心翼翼地避免成為政治的犧牲品。他骨子里就拒絕成為政治的犧牲品。他并不真的熱衷于政治,不過是借助政治實現(xiàn)個人價值。他最愛的不是帝王、不是朝庭,甚至也不是江山、不是社稷,最愛的還是自己。司馬相如給漢武帝《諫獵書》,好像把帝王的安全看得高于一切,但只有他知道,同樣值得關(guān)心的是自己的安全。他甚至可能比漢武帝自己更了解漢武帝:別看這個人老是虛心地讓別人提意見,骨子里還是愛聽好聽的。話又說回來,這不全是他的錯,這是人性中的劣性使然。
對于漢武帝這樣文武全才而又絕對自信的帝王,你跟他說什么固然重要,你跟他怎么說也是要講究的,既要說到點上,又要說得好聽,順耳才能人心。司馬相如在這方面總能把握好火候、拿捏好分寸,不僅說得有理有據(jù),而且說得有情有義,解決了古往今來仗義直言者很難解決的矛盾,真正地做到了良藥而不苦口,忠言但不逆耳。如果沒有這種水平,作為貼身的諫臣與漢武帝這樣的帝王朝夕相處,那可真是伴君如伴虎,一句話沒說好,隨時可能被反咬一口。與司馬相如性格反差很大的司馬遷,就是因為不會看漢武帝眼色與臉色,冒險為李陵辯護,而觸怒龍顏,慘遭宮刑。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性格就是命運,西漢兩司馬在同一個君主面前大相徑庭的遭遇,絕對是性格使然。司馬相如懂得以柔克剛,司馬遷則是硬碰硬,前者比后者更擅長保護自己,后者比前者更顯得奮不顧身。與司馬相如在天子陰影下進退自如、游刃有余相比,司馬遷所受的宮刑某種程度上像是為捍衛(wèi)真理而自殺式?jīng)_鋒。
這兩種風(fēng)格的為官之道、為臣之道,在后世都有效仿者,但總體而言,學(xué)司馬相如難,學(xué)司馬遷則難上加難,學(xué)司馬相如者眾,學(xué)司馬遷者少,不是不想學(xué),而是“學(xué)費”太高。那么昂貴的代價,不是每個人都付得起的,不是每個人都覺得值得的。關(guān)鍵是還要看效果。司馬相如式的勸諫,性價比是最高的,所費不多(既不用大費口舌,又不用大動肝火),好像還能達到雙贏或多贏的效果,貴在有謀。但司馬遷式的勸諫同樣寶貴,貴在有勇。那種“我以我血薦軒轅”的犧牲精神,是司馬相如這類文人天生所缺乏的,他有的是生存的智慧,因而不愿承擔(dān)過多的損失,或者說恥于做賠本的買賣。他不敢犧牲是因為不愿犧牲,不愿犧牲是因為覺得如此犧牲不值得。
司馬相如雖然尊敬屈原的雄心壯志,也羨慕屈原的青史留名,但在宦海里撲騰幾下子就明白自己是誰了,自己跟屈原是兩類人。屈原寧為玉碎,自己卻甘為瓦全,比屈原少了許多幻想,也就少了許多力量,但又比蕓蕓眾生多了一點理想:如果不能像白玉無瑕,那就做一塊瓦吧,做瓦中的瓦,最好修煉成出類拔萃的琉璃瓦。司馬遷,反倒跟屈原是一脈相承的,追求純粹,眼里揉不得沙子,心里揉不得沙子。守身如玉,守心如玉,守誠信與名譽如玉,雖然沒有粉身碎骨,但也在南墻上撞出了一道傷口、一道缺口。司馬遷比司馬相如更容易受傷,司馬相如比司馬遷更愛惜自己。
編輯:耿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