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長深
一
天亮是一刀剜醒的。
天亮醒來后發(fā)現自己躺在雪地上,雪花一身一臉,右手很重,血肉模糊,細看還少了兩根指頭。他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忘了娘的話,忘了自己的諾言,終歸保不住全身子。
雖然有好些年沒有干下河炸魚這種事情,但一切還是輕車熟路,并不陌生。選瓶子,裝炸藥,埋雷管,套導火索,每一個步驟心熟手熟到邊到角,干得干凈利落。炸藥瓶裝好后,操作過程也簡單:裝滿炸藥的玻璃瓶握在手上,點燃導火索后丟進腳下的青龍?zhí)端畮炀统闪?。只等那震山蕩壑的一聲巨響,沖天的水柱從天崩落,藏在青龍?zhí)督墙锹渎涞耐咂~就會爆米花般浮出水面,他可以拿著網兜自如地收獲??山裉煊龉砹耍{色的煙霧也有了,震山蕩壑的巨響也有了,青龍?zhí)稕_天的水柱卻沒有出現。他不僅沒有收獲瓦片魚,還賠進了一手血、兩根指,真晦氣。
天亮從雪地里爬起來,想找回那兩截手指,畢竟是身上掉下的,心還連著。他的目光在周邊的雪地里尋了尋,除了那些零碎的玻璃碎片子彈一般鉆在蓬松的雪被里泛著賊亮的光,雪地里并沒有發(fā)現其它物件。他很有些失望,低頭坐在雪地上,任北風吹,任雪花落。炸傷的手出血已稠,粘糊糊的,似流未流。早先的血滴在雪地上,繪出了一朵朵紅梅花般圖案,美麗而凄冷。天亮的目光掃過去,心口又涌起刀剜斧劈般疼痛。他不敢再看,左手抓起一把白雪,敷裹著傷處,輕輕地揉搓。疼痛無法消彌,他只能用透骨的冰涼去麻醉。
雪越下越大,已經是兩天一夜,還沒有停歇的意思。雪片兒很大,一片跟著一片,濕盈盈地從天直降,向上看是灰色的星星點點,落到青龍?zhí)渡?,因有了潭水的映襯,它才恢復本來的瑩白,像千千萬萬尾瓦片魚,在水面歡快地跳躍出優(yōu)美的弧線。風雖然小,鋒利、冷硬、刺骨,又從水面掠過,歡快的雪花一頭栽入碧綠碧綠的潭水中,潭水很靜,融雪無聲。
村長吉生昨天來電話,沒頭沒尾一句話:“張鄉(xiāng)長念想你家瓦片魚湯了?!?/p>
天亮看看窗外飄飛的雪花,回說:“這冷的天,想喝我的血還有,想喝瓦片魚湯沒門!”
吉生也不計較,在電話那端依舊平鋪直敘:“信,我是帶到了,有門沒門你看著辦。”
吉生的冷漠讓天亮警醒。他很快聯想起今年春上自己一時意氣辦過的一件傻事,就迎著話筒匆忙地追問了一句:“村長,這一年三百六十天快過完了,那碗瓦片魚湯張鄉(xiāng)長還記得?”
“天亮,別在我面前裝傻了,沒意思。當時你潑我的面子要的不就是這效果?一碗魚湯換回三十萬元的維修資金,你的瓦片魚湯比金湯還貴???”吉生的語言雖然冷漠,反饋回來的信息卻非常熱乎。
天亮聽進了吉生的話,精神也來了,拍打著胸部發(fā)出狠誓:“有這等好事,我就是鉆進青龍?zhí)兜谋吡?,也要給他弄碗瓦片魚湯?!?/p>
“那是你的事,只是再別出我的洋相就成?!?/p>
二
天亮腳下的這座青龍?zhí)端畮?,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攔截青龍河的一條小支流修建的??炝炅耍芾頇嘞抟恢辈幻鞔_,鄉(xiāng)、村、組三級相互“踢皮球”,偌大的水面長時期處于荒廢狀態(tài)。農村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山林水面、田邊地角確權,水庫成為矛盾的焦點,鄉(xiāng)村兩級要蓄水養(yǎng)魚,村民要抽水灌溉,雙方水火不容。到了捕撈和抗旱的節(jié)點,派出所得派專人上堤維持秩序。但是稻子到了揚花灌漿期,村民被豐收的喜悅提前灌醉了,也不怕事,敢于頂著槍口開剅放水,推推搡搡的小摩擦時有發(fā)生。村長吉生擔心相持的時間長了會生出事端,就以屬地管理為由提出一個折中方案,一半人情一半行政命令把水庫承包給了天亮。天亮是青龍山村民小組組長,沒得退路,只得一半服從一半無奈應了下來。
承包合同雖然隨意,約束力也有。責任田灌溉由天亮統(tǒng)一調度,村民只管插秧不愁灌溉,秋后拿鐮刀收割。水庫的魚苗投放、喂養(yǎng)、捕撈也由他一手操持,養(yǎng)魚所得由鄉(xiāng)、村和他本人分成。天亮多一分辛勞,就多一分收獲,但他不貪心,分得的魚青龍山村民家家有份。
皆大歡喜的日子過了兩三年,麻煩事又來了。青龍河流域發(fā)洪水,青龍山多處山體滑坡,山一樣的沙石堵死了青龍?zhí)端畮斓囊绾榈溃畮斓乃顫M了,無法從溢洪口通過,漫天洪水像黃果樹大瀑布般翻堤而流。
壯觀是壯觀,但險象環(huán)生。鄉(xiāng)長接到報警,帶領派出所民警來組織群眾轉移。天亮守在水庫邊,三天三夜未敢合眼。人員傷亡是避免了,但隱患沒根除,每年到了汛期,大瀑布如期而至,百米之堤驚濤拍岸。水庫的擋水坡年久失修,年年被洪水沖刷,隨時都有淘空垮塌的危險。住在水庫堤壩下的幾戶村民有家不敢歸,拖兒帶女堵在天亮的家里,他白天管吃喝拉撒,晚上還得提供被窩床鋪。
維修報告寫了一大堆,鄉(xiāng)里縣里送了好幾回。人命關天的大事,收報告的人不敢馬虎,立即研究、立馬解決的回復也干脆,但每研究一次,管理的權限就要討論一次,沒有個定論。
今年初春,張鄉(xiāng)長一行來青龍?zhí)端畮煺{研。天亮對這種反復無常、毫無結果的調研很反感,沒輕沒重地回了一句:“一次調查一次全魚宴,水庫沒治好,魚卻治沒了?!?/p>
吉生一笑:“張鄉(xiāng)長這次可是來真的?!?/p>
“真的嗎?”
“你這苕貨,這還有假?”
兩人磨了一陣嘴皮子,也沒磨出結果。門外的小車喇叭叫得煩急,吉生只好陪張鄉(xiāng)長一行下水庫調研去。天亮心堵著,氣沒順過來,把吉生的話還真沒當回事。他漁網懶得下,肉鋪也不跑,做了幾道家常小菜不冷不熱地放在桌子上。
時針轉到午后一點,吉生領著調研的一班人馬從水庫回來,一看桌上沒有暈腥、不冒熱氣的幾道小菜,腸子都氣綠了,但當著一眾人等的面,心里有火發(fā)不得,只檢討自己沒安排好,領著客人要去下館子。
張鄉(xiāng)長從村組兩人的表情上看出了端倪,他對吉生說:“下什么館子。這么好的綠色食品,哪家老板舍得拿出來,哪家廚師做得出來?家常小菜農家飯,好得很,好得很?!币恍腥嗽谇帻埳桨仙缴嫠簧衔?,早就饑腸轆轆,看飯菜已上桌,張鄉(xiāng)長已帶頭用餐,一個個都附和著說好,爭碗搶筷圍著餐桌狼吞虎咽。endprint
吉生沒了面子,在廚房里把天亮罵得狗血噴頭,出門后看見張鄉(xiāng)長吃了一碗又添第二碗,推說自己犯了絞腸痧,來得急、痛得猛,不能陪他吃飯了。張鄉(xiāng)長心知肚明,也不去計較,拍拍他的肩,一笑了之。
天亮不好意思,又無法去扭轉,臨時抹鍋升火,加了個瓦片魚湯作為補償。
飯很快吃完,有人問及煲湯的魚是什么魚?天亮生生回答說:“瓦片。”
“瓦片?怎么從未見過?”一行人中的一位后生來了興趣,問,“青龍?zhí)丢氂袉幔俊?/p>
天亮木木地回應:“青龍河流域過去很多,現在只有青龍?zhí)读恕!?/p>
“為什么啊?”一位小姑娘覺得奇怪。
“瓦片魚對水質的要求非常高,稍有污染就不能成活?!碧炝琉B(yǎng)了幾年魚,對魚的特性有一些了解。
“總是好東西難得?!痹谧囊魂噰@息。
問得越多,天亮越慚愧,他臉紅如血,背起漁網要下水庫打瓦片魚送他們。張鄉(xiāng)長止住了:“老哥,魚就不用打了,留點念想,我們才能記住青龍?zhí)?。”張鄉(xiāng)長邊上車,邊說。
天亮手絞著漁網,心里嘀咕著:俺才不信呢,你還真能有念想?
三
天亮接過吉生的電話,很快想起了這一細節(jié)。他覺得這個張鄉(xiāng)長還真是有些不同之處,三十萬的整險資金可不可靠另當別論,單就那一次來青龍?zhí)犊疾斓谋憩F,單就這大雪天能夠記得青龍?zhí)端畮?,頂風冒雪進山來看他,這碗瓦片魚湯他得做。
瓦片魚屬青龍河水系的珍品野生魚類。這種魚頭小、尾小,中間呈橢圓形狀,長不足寸,身薄如紙,通體透亮,在水中結伴而游,如白銀一般,好看極了。它肉嫩骨軟,味道鮮美,干煽、油炸,酥脆香醇,嚼來回味長久。清水煲湯更好,一尾尾小魚長短相近、身形相似,游在湯水中,鮮活如初。加少許蔥花,加少許蒜泥,加少許紫菜,其形美如畫,其味美如膏,是青龍河獨特的民間美味。
春夏時節(jié)捕捉瓦片魚很容易。天亮小時候在青龍河灘放牛,小伙伴們脫光衣服跳進水中撲騰一陣,瓦片魚便逃到水岸邊的巖石下躲藏,一個縫隙可抓一大把。沙灘上挖出一個小坑,小坑上放一塊缸瓦片,用干河草把缸瓦片燒紅,再把洗凈的瓦片魚放在缸瓦片上烘烤,嗤嗤兩下,香味就出來了,油黃、爽脆、焦香,饞得小伙伴們拼命爭搶。缸瓦片是紅的,瓦片魚是熱的,一雙雙手燙起了泡泡也舍不得放下,慌張地塞進嘴里,如火燃燒,如剌在喉,吞吐不得,痛并快樂著,笑聲一河長。捕捉的瓦片魚多了,缸瓦片烤不完,天亮就用荷葉包好帶回家,母親用清水煲湯,蔥姜調和,那新鮮的味道香醉半條街。
入冬以后捕捉瓦片魚就難了,它們都藏在崖洞泥穴里冬眠,漁網起不了作用。冰雪天要想吃到新鮮的瓦片魚,傳統(tǒng)的辦法就是用炸藥炸。瓦片魚小,怕震,很小的爆炸聲就能把它們震暈、震死,浮出水面。這種方法有風險,易出事故,現在已很少有人去做。
天亮也有十多年沒干這行當了。
天亮最后一次下青龍?zhí)墩~,他的母親還在。時間是夏天,因為不只針對瓦片魚,炸藥瓶子扔下去,導火索燃燒產生的推力推動玻璃瓶在水面旋轉,藍色的煙霧在平靜的水面上劃出一道道美麗的弧線,水下的魚受驚了,一條跳出水面,又一條跳出水面,它們被這美麗的弧線所迷惑,所陶醉,它們不知風險,在水面歡快地跳著、游著。
隨著“砰”地一聲,水柱消融,水花落盡,青龍?zhí)栋谆ɑㄒ黄?,到處都是魚。天亮拿起網袋剛要跳進水潭撿魚,母親突然出現在水潭邊,他像死魚一般被母親逮住。母親沒有像往常那樣哭鬧叫喊,她的語言出奇得平靜細軟:“老話說了,娘不死,兒不乖。眼睜睜看著你被炸死讓我難受,還不如我先死?!蹦赣H話完,縱身一躍跳進了青龍?zhí)?。天亮嚇蒙了,在岸邊亂哭亂喊,同伴們把他母親救上岸來,他跪在地上抱著母親,發(fā)誓今生今世不再炸魚。母親也干脆,從懷里掏出一把菜刀,丟在他面前,語言依舊平靜細軟:“嘴說不算,得留個記號,砍兩截指頭,死那份心?!彼挍]說,右手拿刀,左手伸出兩指放在巖石上,就在他手起刀落的剎那間,母親抱住了他,奪回了菜刀。母親哭了:“亮兒,不是娘心狠,是娘心怕啊。在青龍?zhí)墩~,有多少人丟了性命你不清楚?僥幸活下來的,又有幾個是完整身子?你不聽勸阻,這樣胡鬧下去,到頭來不死也是個殘廢,娘怎么對得起你死去的父親?”
那一天,天亮流盡了眼淚,立下了今生今世不再炸魚的諾言。
雪花落入水中無聲無息,也有零零碎碎堆積在水面上的,它們不再融化,先是一小塊一小塊成網狀分布,北風一吹,凝聚成一大片。
青龍?zhí)督Y冰了!
天亮警覺起來。若是溫度再下降,冰面就會增寬,冰層就會加厚。一旦水面被冰雪覆蓋,再多的炸藥瓶投下去,瓦片魚即使被震暈炸死,也都被封在冰層下,他只能望冰興嘆。弄不到瓦片魚,他在吉生面前吹出的大話就要落空,留在張鄉(xiāng)長心中一年的念想不也要落空?
天亮再一次凝視血肉模糊的右手,心里盤算著,親許在母親生前的諾言廢了,血流了,手指也沒了,該失去的全都失去了,如果他今天弄不到瓦片魚,不能讓頂風冒雪走進山來的張鄉(xiāng)長喝上瓦片魚湯,三十萬元的整險資金會泡湯,水庫會年復一年地受到山洪的威協(xié)。不僅如此,他還將被青龍山人恥笑。他的失言將比失血、失指的后果更嚴重!
剜心的疼痛仍在繼續(xù),天亮不敢再怠慢。他忍著疼痛站起來,從雪堆里掏出蛇皮塑料袋,取出事先準備好的炸藥瓶。天亮在岸邊轉了一圈,選了一個有利地形,他要實行第二次爆破。
天亮把炸藥瓶插在雪地里,用左手伸開纏繞的導火索,躬下身,用嘴咬定,騰出左手摸出打火機,“叭、叭、叭”地打火,點火。左手的方向感差,用嘴咬著的導火索,目光走,它也走,藍色的火星與導火索之間總有那么一段距離。
手機響了,這是事先預約的電話。時間到了,是媳婦豆花在催他:爐火旺了,鍋洗凈了,瓦片魚還沒見送回來?
天亮任手機響著,左手不停地打著火機,藍色的火星好不容易與導火索走到一起,又與北風相遇,火苗搖搖晃晃,忽明忽滅。他嘆出一口氣,立起身試了試風向,背對著北風蹲下,伸出嘴,重新咬定導火索。打火機一下、兩下……無數下,藍色的火苗終于抗住北風的襲擾,“嗤啦”一聲著了,憋足勁的導火索吐出利箭般的火舌,嗤嗤地燃燒起來。
天亮拿起炸藥瓶,走向青龍?zhí)丁?/p>
導火索在燃燒,天亮的心也在燃燒。十多年了,這樣的時刻他經歷過無數次,每一次他都有恐懼,都想到了殘酷,都要告誡自己這是最后一次??墒鞘嗄赀^去了,恐懼也好,殘酷也罷,每一次都沒有成為最后,都是下一次的開始。唯獨這一次,他沒有恐懼,沒有后悔,他可以自豪地告慰母親,這是今生的最后一次,不管是收獲,還是付出,都值!
天亮把炸藥瓶扔向青龍?zhí)端?。炸藥瓶在水面漂浮著,導火索燃燒后產生的巨大推力推動它不停地旋轉,藍色的煙霧在平靜的潭面上劃出一圈圈美麗的弧線。
手機再一次響起,這一次來得正是時候,天亮心情好,他想讓豆花見證這個時刻,見證青龍?zhí)墩鹕绞庅值木揄?,見證青龍?zhí)厄v空而起的水柱,見證爆米花般浮起的瓦片魚!他按下手機通話鍵,豆花炸雷般的聲音傳過來:“死鬼,電話打破了,怎不接?瓦片魚不要了,不要了。吉生來過,說張鄉(xiāng)長來不了了,出大事了!”
“什么?什么?喂!喂!”天亮一頭霧水,想問問為什么,手機的信號沒了。
導火索燃燒吐出的弧線在縮短,青龍?zhí)墩鹕绞庅值木揄懞芸炀鸵纬?,沖天的水柱將從天崩落,成功即在眼前,即便是隱藏于崖洞泥穴深處的瓦片魚,終將浮出水面,成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炸傷的手忙碌一陣后,剜心的疼痛又開始了,天亮揉搓著血肉模糊的右手,心里嘀咕著豆花的話:這女人,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來青龍?zhí)逗韧胪咂~湯,張鄉(xiāng)長能出什么大事?就算出點事,還能大得過我?
起風了,雪花滿天翻飛。
責任編輯:肖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