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嶺南詩人陳子升的遺民情懷與詩風

李嬋娟

(佛山科學技術(shù)學院 人文與教育學院，廣東 佛山 528000)

明清易代之際，嶺南詩壇涌現(xiàn)出一大批遺民詩人，其遺民氣節(jié)及詩歌創(chuàng)作均引起時人關(guān)注。陳子升即是當時極有影響的一位。

陳子升(1614-1692)，字喬生，號中洲，南海人。陳子壯弟。十五歲應童子試，補諸生。明弘光時，以明經(jīng)舉第一。隆武改元，拜授中書舍人，使粵而閩陷，遂歸里。明桂王永歷帝立，復往奔之，拜吏科給事中，遷兵科給事中。與兄陳子壯起兵抗清。后永歷帝西逃，子升追之不及，乃歸。晚年皈依佛門，杜門不出，未幾卒。子升精通詩文，善音律，能書法、篆刻，時人以才子目之。著有《中洲草堂遺集》。他是明末“南園十二子”之一，與王鳴雷、伍瑞窿并稱“粵東三家”；又與陳恭尹、梁佩蘭、程可則、王邦畿、王鳴雷、伍瑞隆并稱為“粵東七子”。陳子升交游廣泛，詩歌創(chuàng)作數(shù)量可觀，題材豐富，詩體兼?zhèn)?，詩風獨特，真實地展現(xiàn)了明清之際的時代風云、詩壇面貌和創(chuàng)作狀態(tài)，具有豐富的文本意義。另外，其詩歌中流露出的故國之思與遺民情懷，表現(xiàn)了一位漢族文人在鼎革之際的復雜心態(tài)，具有認識和研究價值。本文特就此作深入探討。

一、黍離之悲——沉郁的故國情懷

作為嶺南較有影響的遺民詩人，陳子升的《中洲草堂遺集》生動展現(xiàn)了遺民詩人在明清易代之際的反抗與掙扎、傷悼與徬徨，特別是其字里行間透射出來的沉郁的故國情懷令人動容。陳子升出生于科舉世家，家世顯赫，聞名鄉(xiāng)里，曾有“一門七進士，四代五鄉(xiāng)賢”(沙村名賢陳大夫宗祠門聯(lián))的美譽。陳子升曾祖陳紹儒文武兼?zhèn)?，曾官南工部尚書；祖父陳弘乘，為明善化縣知縣；父陳熙昌，萬歷丙午科解元，官吏科給事中，崇禎贈東閣大學士、太常寺少卿；兄陳子壯，歷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禮部侍郎、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后抗清殉國，為“嶺南三忠”之一?？梢婈愂霞易宓呐d衰是與大明王朝的興衰緊密相連的。盡管陳子升本人未曾在明朝科舉中登第，即便其后在弘光朝被薦入朝亦僅短短數(shù)年，但他生長在一個世代奉儒守官的家庭，自小耳濡目染，中國傳統(tǒng)的仕宦文化及“忠君愛國”、“立功立言”的家族傳統(tǒng)都對他的立身處世產(chǎn)生重要影響。加之明亡前，陳子升已在詩壇嶄露頭角，頗有名氣，和當時嶺南的重要文人甚至官員多有詩歌交往，史稱其“與同里黎遂球、陳邦彥、歐必元以文章聲氣遙應復社……太倉張溥尤音問莫逆”[1]34，故而陳子升對明朝有一種特殊的眷戀，入清之后，感時悼世、懷念故國的情緒便噴射于筆端，化作了一首首時代的悲歌。

陳子升有很多詩歌表現(xiàn)了直面易代之際社會現(xiàn)實、關(guān)心國家民族命運、關(guān)心民生疾苦的儒士情懷，這是其詩歌中最有價值的內(nèi)容。伍元薇云：“陳子升喬生……鼎革后目睹滄桑，寄跡菰蘆，以寓其麥秀黍離之感。”[2]436卓爾堪亦云：“(子升)詩多板蕩黍離之感?！盵3]如其《野闊》一詩：“野闊蒼梧云向西，漓江東下楚天低。清秋牧馬羚羊峽，落日跕鳶鴝鵒溪。炎嶠從來尊赤帝，寒煙幾處哭黔黎。可憐舊種桃花客，重問武陵津已迷?！盵2]361該詩寫于永歷二年(1648)作者奔赴肇慶的途中。詩中具體描繪了沿途所見之景，“野闊”、“落日”、“寒煙”等詞語寫出了戰(zhàn)亂所帶來的凋落肅殺景象，抒發(fā)了家國衰亡的深沉感慨。最后兩句典故的連用使全詩情緒飽滿，達到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春日登粵王臺》詩云：“飄零回望故園空，縱入芳菲似夢中。草接塵沙青不得，云離煙火白無窮。豈因萬馬驚歸燕，愁向千家數(shù)廢宮。寂寂古臺南武跡，肯容山褐振春風?！盵2]384寫出了廣州淪陷后滿目瘡痍的景象，令人傷感頓生?！洞阂孤劷恰芬辉娨步柙掳登чT、驚烏未定、笳鼓聲遠、曉風吹煙等意象，生動地描繪出廣州戰(zhàn)后的蕭條凄涼之景。另《有感》詩云：“國是談何易，韓非說實難。躊躇中夜起，不耐斗闌干?！盵2]320表現(xiàn)了詩人憂心國事、徹夜難眠的心情。只有親眼目睹了生靈涂炭和喪亂的時局，詩人才能飽蘸傷痛，寫出如此感人肺腑的詩句。正如潘飛聲《在山泉詩話》所云：“《中洲集》傷懷故國，感憤時事，篇中有血，自不可磨滅?！盵4]533

黃海章先生曾云：“通觀子升的詩，是頗近沉郁頓挫之風格的。惟懷念故君之作多，于民族存亡方面，殊少著筆。在滄桑變易后，志在保存自己的晚節(jié)，缺乏‘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不足以鼓蕩人民的斗志，和陳子壯相比，是頗為遜色的?！盵5]黃海章對陳子升沉郁頓挫詩風的評價是準確的，但他認為陳子升的詩歌對民族存亡的內(nèi)容抒寫較少、不足以鼓蕩人民的斗志，本文覺得有待商榷。縱觀《中洲草堂遺集》，陳子升表現(xiàn)民族存亡內(nèi)容的詩歌雖在數(shù)量上不占絕對優(yōu)勢，卻也不乏優(yōu)秀之作。其中有很多詩歌直接描述了明末嶺南的抗清斗爭，也展現(xiàn)了詩人渴望投身抗清洪流的愿意。如《虎賁將軍》一詩謳歌了抗清將領(lǐng)王興英勇報國的壯舉。1648年王興迎桂王朱由榔移駐肇慶，被封為總兵，進行抗清復明活動。后因無力回天，舉火自焚。此詩從忠孝大節(jié)著眼，表現(xiàn)了反清排滿、弘揚民族氣節(jié)的重要主題。《凌海將軍》詩有“滿城人看將軍死，絳履寬衣慷慨行”之句，生動再現(xiàn)了抗清志士陳奇策兵敗被捕后步履雍容、笑而受刃的慷慨氣概?！顿浤硨ⅰ吩娫疲骸皠窬毾Ш由绞?，不滅胡虜不作家?！痹诩羁骨鍖⑹坑⒂職车耐瑫r，也隱隱表達了自己的報國壯志。此類詩歌敢于切入重大時事，不避諱敏感題材，洋溢著戰(zhàn)斗豪情，是陳子升關(guān)心民族危亡的重要體現(xiàn)，而詩中對抗清將士的生動描繪，也體現(xiàn)出陳子升以詩存史的自覺意識?？梢?，關(guān)注民族存亡、宣揚報國壯志同樣也是陳子升詩歌中的重要主題。

陳子升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懷古詠史詩，表達對故國亡君的悼念。如《金陵》二首明吊六代之興亡實哀明廷之覆滅，顯現(xiàn)出壯懷激越的故國之悲, 給人以強烈的情感震撼?！敖鹆辍敝匾蚱浒S富的歷史底蘊而為歷代詩人所青睞，成為詠史詩的最佳題材。尤其是國運衰微之際，金陵更成為故國的一種象征，飽含著詩人對家國命運的牽掛與憂慮?！傲獑?，千古并生愁?！逼湓婇_篇就營造出沉重、悲傷的情調(diào)，若未經(jīng)歷亡國之痛是斷不能有此筆觸的?！芭d亡看六代，何必遠傷魂?！贝硕浔砻婵词且环N自我慰藉，但卻表現(xiàn)出一種難以舒解的憂慮與沉痛。另《厓門吊古》詩筆墨凄愴，對南明之覆亡進行深刻反思，充滿了沉重的歷史滄桑。此類懷古詠史詩，在陳子升詩集中比比皆是，如《金陵》、《仲宣樓》、《越王臺》、《鄴臺懷古》、《蒼梧懷古》等，或借用具有特殊象征內(nèi)容的意象，或描繪憔悴的自然物象，或慨嘆充滿悲情色彩的歷史事件，均寄托了詩人的黍離麥秀之悲，表達了沉郁的傷悼故國情緒。

二、 波瀾獨老——凄滄的遺民心態(tài)

作為親歷家國淪喪、絕進仕途的遺民詩人，陳子升將詩歌創(chuàng)作視為第二生命，將一生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全部融入到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形成了鮮明的詩風。明亡后，陳子升離家浪游，“度嶺浮江，變?yōu)榍逄摮?，洗盡鉛華，波瀾獨老”[2]275。這一詩歌特色值得關(guān)注。

陳子升晚年“流落山澤間，為詩多悲慨，為變雅之音?！盵2]273他不再受“溫柔敦厚”詩論的局限，將胸中積聚的傷痛與孤憤及對人生不順、人事艱難的感慨傾注于詩歌之中，淋漓慷慨，表達趨向于怨而怒、哀而傷。此類詩歌雖數(shù)量不多，卻個性鮮明。如《述哀》詩云：“列圣恒如在，孤臣尚茍生。生年從萬歷，往恨積崇禎。流落捐軀免，傳聞洗耳驚。將來紀年月，良史正含情。”[2]321集中表現(xiàn)了故國淪喪、自己有心無力、理想無法實現(xiàn)的苦悶與悲痛，彌漫著悲壯氣氛。另《七哀》詩云：“燕趙不可游，言遵大海南。海南多風濤，水濁高云陰?！矣岛殓?，蒲牢增哀音。素女曳霓旃，為我拂劍鐔。怳惚不復見，悲風吹遠林。輕世世何極，魯連難為心?！盵2]297燕趙歷史已隨風而逝，而今故明淪喪，復國無望，自己的人生理想已無法實現(xiàn)。在苦悶與失落之余，詩人的感慨益發(fā)深沉。此類詩真氣淋漓，具有強大的震懾力和感染力。錢謙益評價說：“自悼之章，《七哀》之什，長懷思陵，永言金鑒。魯陽之落日重揮，耿恭之飛泉立涌。豈猶夫函書眢井，但懺庚申慟哭荒臺，徒傳乙丙而已哉。”[1]36陳伯陶云：“子升詩悲慨多變雅之音，世以為三閭澤畔、杜陵夔州不過是也?！盵1]36積郁勃發(fā)、情不可遏，抒寫顛沛流離之感、鳴發(fā)沉痛噍殺之音，陳子升詩正體現(xiàn)了明清之際遺民詩歌的鮮明特色。

陳子升還有一些詩歌表達對親友凋零的傷悼，表現(xiàn)孤寂凄涼的遺民處境。兄長陳子壯抗清失敗、以身殉國，給了他沉痛的打擊，他常在詩中表達對兄長深沉綿長的懷念之情。如《哭云淙兄》詩云：“取義先申報國勞，師行將克絕號咷。一生心事萇弘碧，百粵經(jīng)營伍子濤。眥裂旄頭清露泣，身騎箕尾玉堂高。平生雁序曾師友，今日招魂尚讀騷?！盵2]350高度贊揚兄長以身報國、大義凜然的精神，也表達了對兄長沉痛的悼念?！秹粜治闹摇吩娫疲骸翱氨把鍪聼o窮，三十年來舊夢中。見老豈因埋血久，呼兄不省易名同?！盵2]377雖然兄長已逝去三十年，但陳子升仍未能徹底走出兄長殉難的巨大傷痛。另《憶鄺秘書》一詩對好友鄺露的死難進行了深情憑吊。親友的逝去給陳子升帶來無盡的傷痛與悲凄，而無人傾訴、知音難覓的艱難處境更增添了陳子升晚年的孤寂與落寞，他在《感秋》組詩中集中表達了此種凄涼無助的情緒：“世態(tài)狂瀾倒，何人結(jié)古歡”；“素交長逝矣，心事誰與論……攜手一相失，吁嗟甘閉門?！薄按笠盹L難舉，方舟壑暫藏。晻回潸出涕，賢哲幾淪亡?！惫视褱S亡，才士已逝，如今可以傾訴和相助的人已經(jīng)寥寥無幾。放眼四海，人情詭譎、滿目荒涼，詩人只能緊閉寒門，棲隱山林。陳恭尹《家中洲感秋詩序》云：“吾家拾遺喬生先生……近所賦《感秋》數(shù)十篇，于本色中更加古質(zhì)……先生挾曠世之懷，發(fā)彌高之調(diào)，對搖落之秋，興壹郁之感，悠然之韻觸緒紛來，聲生情耶？情生聲耶？不可得而擇矣?！盵6]評價頗為中肯。

作為一名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文人，陳子升秉承儒家忠孝節(jié)義的思想，極為珍愛自身的遺民身份，其遺民氣節(jié)也受到時人的贊賞。李模《為陳黃門六十序》云：“桑海變遷，向所謂文章意氣之士，大半為不朽之人，其一二存而不變者，則又銷聲匿影，塊然伏處?！c先生相期數(shù)十年，乃不獲彈冠吐氣相見于鳳池、青瑣，而曳竹杖、躡芒屩，嗚嗚絮語于東吳菰蘆之中，殊可嘆也?！盵2]274在陳子升的詩歌中，忠貞的遺民氣節(jié)亦宛然可見。如《閣夜》詩云：“寸土不污星宿在，四天如夢戶庭高。飛騰鸞鳳皆云氣，變幻魚龍自海濤。世亂微軀珍晚節(jié)，塵空老眼極秋毫。露蟲風葉聽沈盡，大塊于今正怒號?！盵2]385此詩作于清康熙十四年(1675)，詩人已過花甲之年，盡管故國恢復無望，但詩人依然要堅守遺民氣節(jié)。全詩酣暢淋漓，在其晚年詩作中實屬少見?！段饔螝w貽王大雁姪元孝兼懷梁阜己》一詩有云：“萬里聲名千古業(yè)，只應相愛寂寥身。”潘飛聲評價說：“國初時吾粵遺老多以事異姓為恥，如陳元孝、何皇圖遭亂避地，屈翁山、韓宗馬來削發(fā)為僧，老作逸民，澹泊明志，然亦間有晚節(jié)不堅者。喬生先生作此規(guī)諷之，蓋利名稍動，道義即離，而‘相愛寂寥身’五字尤可味，不獨錢牧齋、龔芝麓輩聲名墮落，即吳梅村一代美才，若使因母不死，著書不出，今日聲名豈非陶靖節(jié)、楊鐵崖一流人物，蓋亦是不耐寂寥耳。”[4]534洵為知己之言。此外，陳子升還作有一些詠物詩，借物抒懷，將自己歷盡艱難卻矢志不渝的堅毅性格融于筆下，呈現(xiàn)出忠貞的遺民氣節(jié)及高雅的情懷。如《嶺南牡丹》詠嶺南之地的牡丹盡管生長在窮陬之地，卻依然盡情盛放，贊揚了其艷而不驕的特性及頑強的生命力，也表露出詩人的人生境界?！睹坊ā芬辉姳磉_了對在寒夜傲然挺立的梅花的贊美，寄托詩人欲超然于塵世之外、俯仰自如、從容淡定的品格。

明清易代之際，很多遺民詩人都將逃禪作為一種人生選擇。嚴迪昌先生云：“甲申、乙酉之際，士林抱節(jié)守志之士和密圖恢復事業(yè)者, 為應對嚴酷慘烈的形勢而愀然遁跡空門, 寄身禪林的數(shù)以千百計；于是詩僧輩出, 為清初詩文化平添了一抹奇譎色彩。”[7]為免遭清廷迫害, 晚年的陳子升也選擇了削發(fā)為僧，并借詩歌表現(xiàn)了自我遁入空門的心態(tài)。如《江村》詩云：“昔游九江郡，今寄九江村。禹跡復何處，佗城非故園。鄉(xiāng)關(guān)生死淚，親舊歲時論。那得深山入，西風吹暮猿?！盵2]323詩歌表現(xiàn)了現(xiàn)世荒涼，無處托跡，自己不得已而棲隱山林的苦衷。然而即便退隱山林，對家國的牽掛與憂慮卻不能完全拋卻。正如陳垣先生所說：“世變之來，宗門不能獨免，雖已毀衣出世，仍刻刻與眾生同休戚也！”[8]“平沙多雁陣，瀕海絕人煙。揮手復歸去，高齋疊嶂前”；“同聲曾不少，今日幾人存。……卻謝三千客，吾歸不二門?！盵2]329-330這些詩句就很明確地流露出陳子升雖不愿放棄儒家理想?yún)s又無能為力的矛盾與消極心態(tài)，這也是陳子升晚年凄涼悲苦的主流心境。

三、生命之寄——轉(zhuǎn)益多師的詩學追求

明代以來，嶺南詩人共同的詩學主張就是恢復風雅之道。如黃佐詩論的核心就是力爭恢復《詩經(jīng)》中自然渾成的詩學傳統(tǒng)；區(qū)大相曾重申《詩經(jīng)》中“采風”及“觀政”的重要性；屈大均也曾明確提出“今夫詩以《風》《雅》相兼為貴?！盵9]同樣，陳子升也極力主張恢復《詩經(jīng)》、《離騷》以來的風雅興寄傳統(tǒng)，并將之付諸創(chuàng)作實踐。如前文所述，陳子升詩集中有很多反映易代之際社會現(xiàn)實、感慨亂離時勢的作品，這正是“風雅興寄”詩學追求的充分體現(xiàn)。其中最典型的莫過于陳子升的《崇禎皇帝御琴歌》。該詩以明崇禎皇帝曾彈奏過的古琴為依托，睹物思人，既表達了對故國故君的忠貞與思念，也表現(xiàn)了對明清易代之際動蕩時局的無限悲痛。

陳子升推崇風雅之道，其詩歌則力學漢魏三唐，功力深厚，既格調(diào)高昂，又沉郁蒼健。錢謙益曰：“(喬生)學殖富有，才筆日新，以風、雅為第宅，以《騷》、《選》為苑囿。”[2]269明季嶺南詩人薛始亨說：“(喬生)大肆其力于詩，上凌漢魏，下轢三唐。擷六代之菁藻，何李猶傖；葉正始之元音，鐘譚如鬼?！盵2]272黃河澂也指出“先生諸賦獨擅魏晉，風格不墮唐人。”[2]275如陳子升曾擬作一首與曹操詩同名的《七哀》，借詠史來隱喻人生的苦悶與不順，寄寓自己復國無望的傷感情緒。另唐代詩人李賀曾對中唐現(xiàn)實有所感慨而創(chuàng)作過一組感諷詩，其用筆辛辣犀利、寄托遙深，深得后人好評。陳子升學李賀，作有二首《感諷》詩，其二詩云：“書生無計取封侯，群盜紛紛欲效尤。遂使陳琳無罪狀，何論關(guān)羽有春秋。風來巢鵲曾思起，鼎沸江魚故自游。誰復輕身能報國，麒麟圖畫日悠悠?！盵2]344詩借史詠今，對易代之際戰(zhàn)亂頻仍、滿目荒涼的現(xiàn)實進行揭露，也表達了自己報國無望的傷感與無奈。這種刺世抒情之作不僅是對李賀詩歌表現(xiàn)技巧的學習，更是對《詩經(jīng)》及杜甫以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現(xiàn)實主義詩歌傳統(tǒng)的繼承。此類對漢魏三唐詩人的模擬之作在陳子升早期詩歌中數(shù)量較多，此處不再枚舉。

在學習漢魏三唐詩歌的基礎(chǔ)上，陳子升還善于轉(zhuǎn)益多師，博采眾長，詩風亦富于變化。梁佩蘭曾評云：“……有時空諸所有，有時實諸所無，有時高唱入云，有時舟回蕩漾，有時天然頹放，有時簇錦攢花，間或嗜險驅(qū)奇，畢竟雅人深致。總于溫厚和平，意旨不爽毫芒，是之謂中洲先生之詩云?！盵2]268認為其詩歌在溫柔敦厚的總體格調(diào)之下，精于變化。這基本上符合陳子升詩歌的創(chuàng)作實際。

陳子升早年的詩歌以漢魏三唐為宗，有人特別指出其詩“麗而有骨”，有李商隱之風。如沈德潛云：“喬生詩麗而有骨，原本義山?！盵10]潘飛聲亦云：“沈歸愚《別裁集》謂喬生詩‘麗而有骨，原本義山’，則以其有‘坐久月光動，歌?；鈦怼?，‘香須薰宋玉，絲欲繡平原’等句。”[4]534“麗而有骨”一詞出自于宋代許顗的《彥周詩話》：“高秀實又云：‘元氏艷詩，麗而有骨，韓偓《香奩集》麗而無骨?！盵11]所謂“麗而有骨”，是指將復雜的人生感慨及生命體驗蓄藏于婉約綺麗的詩歌語言之中，既詞采華美，又寄托遙深。如李商隱的詩歌“比興纏綿，性情真摯”[12]，“穰麗之中，時帶沉郁”[13]，是“麗而有骨”詩風的典型代表。陳子升早年的詩歌，如上提及的“坐久月光動，歌?；鈦怼?《何印尼太常招同劉安世司馬、陳忝生宮諭雨集，分得來字》)；“香須薰宋玉，絲欲繡平原”(《感秋》)等詩句，構(gòu)思奇特，在綺麗的外表下蘊含著濃烈深遠的情思，做到了藝術(shù)與思想、形式與內(nèi)容兼顧，就是學習李商隱“麗而有骨”詩風的明證。

還有人指出，陳子升詩的格調(diào)與明代楊慎詩風極為相似。沈德潛云：“(喬生詩)近代中可儷楊升庵?！盵10]王士禛云：“喬生《昔昔鹽》云：‘鴛鴦樓外烏欲棲，玳瑁梁間燕吐泥。月暈圓隨漢東蚌，天河傾向汝南雞。萬方儀態(tài)華燈出，一笑橫陳翠帳低。愁見曉鴻征塞北，不知天將定遼西?！钟小赌现腥锨芬黄?，極似楊用修格調(diào)?！盵14]所謂楊用修格調(diào)，當指楊慎發(fā)揚六朝齊梁體“興寄”之傳統(tǒng)，將內(nèi)容之“興寄”與形式辭藻之“彩麗”合二為一的詩風，這實際上是借溫柔敦厚的詩教來救挽六朝綺靡詩風之失，將六朝詩歌的審美特質(zhì)提高到新的水準，對當時及其后詩壇影響很大。錢謙益云：“用修乃沉酣六朝，攬采晚唐，創(chuàng)為淵博靡麗之詞，其意欲壓倒李、何，為茶陵別張壁壘，不與角勝口舌間也?！盵15]從本質(zhì)上而言，楊用修格調(diào)實際上是對李商隱“麗而有骨”詩風之發(fā)展。陳子升看到了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對此種詩風非常青睞，并大量運用于創(chuàng)作實踐中。如王士禛提及的《昔昔鹽》一詩，借樂府舊題來作唐代格律詩，雖沿襲六朝以來閨怨詩的題材，“鴛鴦樓”、“玳瑁梁”、“華燈”、“翠帳”等意象的選擇也較為綺麗綿密，但全詩鋪排中有起伏，綺麗中有清俊。特別是最后兩句“愁見曉鴻征塞北，不知天將定遼西”，將人物的意態(tài)情思和盤托出，情韻連綿，出人意表。另《南中塞上曲》詩云：“膠寒竹箭猶揚越，笛散梅花已漢關(guān)。小月陣前云出海，骨都營外火連山。江邊玉帳樓船度，馬上金錢御府頒。百尺朝臺兩銅柱，漢家何日拓南蠻。”[2]354該詩借古喻今，表現(xiàn)了詩人在家國淪喪之際，希冀朝廷能有所為的沉痛心態(tài)。全詩于綺麗之外，有一種含意蘊藉的風致，與楊慎的“齊梁體”詩風格相似。

明朝覆亡后，陳子升的詩風發(fā)生變化，開始學習宋詩的厚重、沉穩(wěn)。黃河澂《陳中洲先生全集序》云：“(陳子升)前為烏衣子弟，洎為蘆中逸民，欲語不能，欲默不得，竄憂沉郁益努力于文章……”[2]275鄧之誠先生指出：“子升……入清之后，折而入宋，然其力甚厚，不見規(guī)模之跡?！盵16]陳田《明詩紀事》云：“喬生早擅才華，晚歸閑寂?！盵4]533翻看陳子升詩集，發(fā)現(xiàn)其晚年的詩風與早期迥然有別。擬作大量減少，詩歌用語也不再綺麗華艷，而是以古拙、沉重為主，情感的表達益發(fā)沉郁凝重。如《凌江中秋》一詩含蓄凝練、格調(diào)蒼老、孤獨悲壯。特別是尾聯(lián)“四海轉(zhuǎn)輪勞尺澤，菰廬何處釣竿閑”用語精警、筆力凝重，委曲地表達出詩人悲凄的內(nèi)心世界。再如《懷一靈上人塞上》，借方袍、邊塵、雁、鵙、碎葉、煙山等大漠獨有的景物勾勒出一幅雄渾的塞外風光圖，營造出蒼茫的意境，情感的表達也慷慨悲壯，完全不同于早期的綺麗風格。

陳子升詩風之所以多變，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時運的變化引起了詩人心態(tài)的變化，特別是物是人非的蒼涼感與前途的幻滅感使其詩情緒悲昂、格調(diào)深沉慷慨，但更重要的是他善于吸取前人詩歌精華，在此基礎(chǔ)上融會貫通，形成自己的風格。跳出窠臼，自成一家，是陳子升孜孜以求的詩學理想。他曾對前后七子以來字剽句竊的復古詩風及公安、竟陵派無所根本的詩風深表不滿，說：“今人作唐人之詩，無一唐之合。是以不成其為唐詩，復不成為自己詩。”[2]415他主張在學習古人的基礎(chǔ)上進行創(chuàng)新，既反對一味泥古，又不贊成無所本源的任意翻新。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他的詩既有所本，又個性鮮明。會稽譚宗評曰：“細讀諸作，古詩五言，靜理高氣，不踵蹈漢魏而實追漢魏；七言奇逸不可名；近體開寶無此幽別，大歷無此刻陗，元和而后無此高閑，方且兼三唐之長?！盵2]426伍元薇指出：“王阮亭謂先生頗用楊用修格調(diào)，朱竹垞謂古詩愛仿《玉臺》、《金樓》，五律規(guī)模太白、浩然，然心慕手追者區(qū)海目也，似未足以盡先生所長。先生詩無所不仿，亦無所不合?！盵2]436這些觀點是頗有見地的?？傊愖由脑姼枵敲髑逡状H時代風云與詩人特殊生活經(jīng)歷及個人感受相互作用的藝術(shù)顯現(xiàn)，其詩歌中體現(xiàn)出的遺民情結(jié)及多樣化的詩風對于認識當時社會和研究明清詩風演變特別嶺南詩歌的發(fā)展具有獨特的意義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