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祭

一

蛙，在南方八桂先人的眼里，就是雨神。

青蛙只是一個傳說，跳躍在先人濃稠而奔涌的血液里，詮釋著民族生生不息的密碼，包括每一片土地，每一條河流，每一座山脈。蛙比一切事物都要神圣，都要偉大。青蛙五顏六色，漂亮，被人高高抬起。那是一種崇拜，也是一種征服，尤其是被接進一個五彩的花轎，那是多么榮耀的事情：眾人前呼后擁，搖旗吶喊，喊出震天動地的力量。山野里回蕩著高亢的聲音，穿越冷冷的山嵐，讓草木顫抖。

花轎里坐的是一只安靜的青蛙，即使春雷已經(jīng)把春天喚醒，但沒有完全消退的寒氣，依然使青蛙昏昏欲睡。青蛙沉浸在冬天的故事里，完全忽視外面是如何的鑼鼓喧天，載歌載舞。也許青蛙的夢里，只有那綠幽幽的稻田，還有水波粼粼的河流。那夢的色彩雖然不斑斕，卻也耐人尋味。

這是在桂西北的螞拐節(jié)（螞拐為壯語青蛙之意），熱烈而隆重。附近村屯的人都涌來了，穿著節(jié)日的盛裝，圍著小花轎唱唱跳跳，手牽著手，那么熱烈奔放，又那么神秘莫測。他們在與天地與蛙神做心靈的交流。

這樣隆重的節(jié)日就定在國人最重視的春節(jié)期間。親朋好友都回來了，人們放棄了親朋歡聚的時光，卻圍著一只冬眠未醒的青蛙，盡情歡樂。祭祀從正月初一到月底，誦念經(jīng)詞，祭祀蛙神。一系列的活動綿綿延延二十多天的時間，二十多項祭祀內(nèi)容豐富而多彩。

大年初一，成年人，特別是年輕人，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如何找到一只可愛的青蛙。寒冬時節(jié)，桂西北的大山里，天寒地凍，萬物銷聲匿跡，要找到一只躲在土層里，或深洞里的青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墒牵謇锏娜苏l都不會因此而退縮；相反的，天剛蒙蒙亮，村里的人手拿小鐵鍬，身背一只背簍，便興沖沖地往田野里趕來了，翻翻那沉重冰硬的石頭，挖挖那深幽的洞，摸到的只是冷冰冰的石頭。手翻得通紅，腰彎得酸痛，望著身后被翻得狼藉的土地，不禁感慨萬分，這蛙就是神，躲得如此隱蔽。

誰先找到，誰就將榮幸地成為今年的青蛙王。一旦找到青蛙，很多人都聞聲趕來雙膝虔誠地跪在地上，面對著蜷縮的青蛙，口中念念有詞；前后左右不停地端詳著，像是祈禱一塊沉睡數(shù)千年的寶物。今年的福氣運氣，都會降臨到他頭上。他，就會成為蛙王的女婿，成為今年螞拐節(jié)的首領(lǐng)，主持今年隆重的祭祀儀式。

祭祀儀式開始了，青蛙王捧在手里的青蛙，用一只小小的精致的小木棺裝著，然后被村里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恭恭敬敬地放進裝飾得十分精美的小花樓里。四個從村里選出的精壯男子抬著裝有青蛙的小花轎，走村串寨，給每家每戶送福氣，送吉祥。浩浩蕩蕩的螞拐隊，個個喜氣洋洋，吹著笛子，敲鑼打鼓，熱熱鬧鬧。村民們則守在家里，耐心等待，準(zhǔn)備好一串串煙花爆竹，還有封包和祭品，等待青蛙的到來，祈盼蛙神帶來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

深深的夜來了，熱烈的氣氛也無法安靜下來。全村男女老少聚到停放小花樓的涼亭，燃起旺旺的篝火。年長的師公有板有眼地誦讀經(jīng)書，歌頌青蛙之功德?；鸸庥骋r著師公那紅通通的臉。師公一念一搖頭，很是入神。四周靜寂，只有篝火噼噼啪啪地在燃燒。大家都在側(cè)耳傾聽那似懂非懂的經(jīng)文，屏氣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冒犯了蛙神。師公們的誦經(jīng)剛剛結(jié)束，那些男男女女就扯開嗓子，對起山歌來。不是平常的情意綿綿的曲調(diào)，而是關(guān)于自然人生思考的歌。歌聲把沉靜的夜晚唱翻了，蛙就這樣使整個山村陶醉。

在美麗的八桂，春夏秋到處是水波瀲滟，水草豐茂，稻花飄香。先人們在水田里犁耙，在稻香里穿梭，水使先人們生活滋潤，使子民們生生不息。哪年雨水懶惰，便使田地破裂，無法種植，草木枯萎，人們便饑寒交迫。

龍是中華民族的圖騰，凌空飛舞，氣勢磅礴，讓人折服，讓人敬仰。但在遙遠(yuǎn)而偏僻的南方，蛙是最實際的圖騰。有蛙必有水，有水必有蛙。水是靜的，不動聲色的；蛙是動的，活潑好動的。遇到歡樂的水，它就會歡唱不停，蛙就是水的主人。在先人的眼里，在遙遠(yuǎn)的蠻荒年代，人們在自然面前是那么的無能為力。水更是決定命運的重要之物：洪水滔滔，淹沒農(nóng)田，淹沒村莊，淹沒房屋，人們四處逃散躲藏，甚至有不少的生命淹沒在這滾滾的洪流中；洪水過后，病疫撲來，頓時哀鴻遍野，橫尸遍地，慘不忍睹！

青蛙是壯先民的神，傳說它張開大嘴，吸千這洶涌的洪流，使這滿地的谷物依然茁壯生長，老百姓安居樂業(yè)。如果蛙神吝嗇，久不降雨，大地千裂，莊稼被曬焦了，谷粒無收，人人面黃肌瘦，食不果腹。最可怕的是連汩汩而流的泉都千了，那涓涓而流的溪水也千了，那滾滾而流的河水也斷流了，人們找不到滋養(yǎng)生命的水，一聽到呱呱的青蛙叫聲，會喜出望外，跪拜天地，跪拜蛙神，因為蛙一叫，天可能就會降下大雨，滋潤萬物。

南方的先人就這么敏感地感受著青蛙，蛙是維系他們的命運之神。崇拜青蛙，一直把它作為民族的圖騰。

二

幾只青蛙跳到了石崖上，嵌進了堅硬的石頭，成了一堵赭紅色石墻，成了藝術(shù)的祭品，供后人瞻仰。這是有名的廣西花山壁畫——古代藝術(shù)的活化石。

仰望花山壁畫，驚嘆先人富有如此巨大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單是如此高聳的崖壁就讓人生畏，如何攀爬上去？如何畫成如此栩栩如生的畫面？這些壁畫經(jīng)過千百年風(fēng)雨的洗刷，依然艷麗奪目。顏料的神奇讓人不可思議，還有眾多繁雜的人物更讓人瞠目結(jié)舌：他們五彩紛呈，動作各異，演繹著這片土地千百年來的神奇故事，且絲絲入扣，讓人沉思。

這是源于什么的祭祀儀式？歲月的腳步匆匆，我們無法尋覓到最確切的答案?；ㄉ角暗拿鹘咸隙?，像是一條巨大的動脈，源源不斷地輸送著營養(yǎng)，使這片美麗的土地富饒，充滿生機。這也是古代這里的人走出大山領(lǐng)略外面風(fēng)光的通道，是一條民族發(fā)展的臍帶。河神的溫順，使先民感恩戴德；河神暴怒，淹沒農(nóng)田，掀翻船只，傷害生靈，先民們便恐慌不已。祭祀河神是一種必然的選擇。如此隆重而熱烈的儀式，薄薄的畫紙承受不了，淡淡的墨水描繪不了，只有巍巍聳立的花山，只有它那平坦堅硬的石面，可以永久地銘記這些神圣的儀式。

壁畫中，形象紛繁復(fù)雜：一輪大大的太陽、眾多的馬羊、雙手豎起不停舞蹈的人們。畫面上的形象沒有一樣不讓人刻骨銘心。那舉著雙手踏歌而舞的人們，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起螞拐舞，那是祭祀螞拐的節(jié)日中最重要的動作。表演安葬青蛙之時，活潑的少年身披綠色的布條，頭戴綠色的青蛙形帽，雙手并舉雙腳叉開，模仿著青蛙的撲騰跳躍，不停地跳著舞著，人們仿佛看到了青蛙的靈魂。一群活潑的“青蛙”擁起綠色的希望，點燃人們對美好生活的無限瞳憬。endprint

那些富有深刻寓意的紀(jì)念動作，不僅讓人想到先人創(chuàng)作畫面時，就把這令人激動的圖騰虔誠地雕畫進去，以表示永久的紀(jì)念，告慰后人勿忘青蛙之恩德。

蛙祭，讓人們看到了藝術(shù)的美，最終演化為一幅魅力永恒的藝術(shù)品。這數(shù)千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竟然沒能使它蒼白褪色，依然艷麗如初，一如先民們繁榮強大的信念。這里的子民多么令人敬仰呀！

花山壁畫，描述著南方這片土地上的圖騰——青蛙。

三

青蛙是唯一不去歌唱愛情的歌手，它只歌唱勞動和豐收，愛情的空虛和浪漫使它無法感受到任何的滋養(yǎng)。它喜歡一些實實在在的東西，比如飽滿的米粒，厚實的土地，清暢的流水。

當(dāng)絲絲陽光溶成萬物的油綠時，這位偉大的歌手開始盡情地享受陽光的施舍，感受著萬物的無限生機，激情澎湃展開歌喉，歌聲里飽含著對金黃秋天的渴望。沒有青蛙的歌聲，稻禾是寂寞的，青蛙的歌聲，使它們感受到生命的誘惑，便一節(jié)一節(jié)地拔高，長出一粒粒金黃的希望，開成農(nóng)民們一朵朵燦爛的笑容。農(nóng)家的日子就是青蛙的歌聲伴奏的。沒有青蛙的歌聲，田野是不完美的。

當(dāng)我看到一只青蛙時，它已經(jīng)橫尸于餐桌上，支離破碎，渾身被各種佐料涂得紅紅黑黑，面目全非。那些嘴饞的年輕人正在大快朵頤，蛙肉在啤酒的浸泡中格外刺眼，在一張張嘴巴里被咀嚼得吱吱作響，油水慢慢從嘴角溢出，讓人看到一種愚昧的得意。

不知什么時候起，有人把貪婪的手伸向這可愛的小神靈。他們趁著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悄悄潛伏在田坎邊。因為他們知道在春夏之交，在一場滂沱大雨來臨之前，這些機靈的小生靈聞出空氣中暖昧刺激的味道，便情不自禁放開喉嚨。它們清脆的歌聲此起彼伏，呼朋引伴，歌唱美好的大自然。卻忘記黑夜里一雙雙可怕的手，可憐的青蛙來不及逃跑，只是拼命地掙扎。它們壓根兒就沒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守護著每一朵稻花每一串稻穗，忠心耿耿為人類服務(wù)，卻被人類抓住，然后剖膛開肚，倒進滾燙的鍋里，塞進滿口酒氣的嘴巴。

于是，青蛙不再相信人類。它們躲在茂密的草叢里或者稻禾叢中小心翼翼地唱著歌。一旦有個風(fēng)吹草動，它們立刻安靜下來，紛紛跳進稻海深處，讓這些貪婪的手無法抓捕。它們一次又一次逃脫厄運，每一次都那么心驚肉跳。沉醉于稻香中的青蛙是從不放松警惕的，它覺得綠色的田野充滿誘惑，也充滿著殺機。稍有動靜，此起彼伏的美妙歌聲便戛然而止，它們的敏感也得緣人類的殘忍，對于人類它們防不勝防。

誰來呵護這南方的可愛生靈？

（莫景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文藝報》《民族文學(xué)》《散文選刊》等刊物。著有散文集《歌落滿坡》。）

編輯：劉亞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