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誰知松的苦
過冬,有兩樣?xùn)|西是極其珍貴的——柴火和糧食。在大雪封山之前,各戶便儲藏干柴。最好的干柴,便是松片和松枝。當(dāng)柴火的松樹是病樹。松樹很容易被松毛蟲侵害,松針不再發(fā)綠,慢慢枯澀下去,直至完全焦黃,樹干脫皮。很多昆蟲都喜愛以松樹的木質(zhì)或松果或松針為食,如松茸針毒蛾、松針小卷蛾、大袋蛾、新松葉蜂、微紅梢斑螟、球果螟、松十二齒小蠹、落葉松八齒小蠹、云杉八齒小蠹、松干蚧、松材線蟲、松褐天牛。松毛蟲全身斑毛,深黑色或黑黃色,看一眼,也讓人毛骨悚然。松毛蟲也叫毛蟲、火毛蟲,古稱松蠶,有劇毒,在人皮膚上爬過,瞬間起斑疹,火辣辣地痛,不及時(shí)醫(yī)治,皮膚會潰爛化膿。初秋,季風(fēng)來臨,松毛蟲隨風(fēng)而飄。我在浦城工作的時(shí)候,有一天,我的同事對我說:“這幾天,有幾十個孩子,手上、脖子上,長紅斑,不知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每年的初秋,孩子都會得這樣的病,孩子有些恐慌?!蔽艺f是季風(fēng)吹來了松毛蟲,落在孩子身上,涂抹一下皮炎平,涂抹兩次就好了。同事說,之前還特意請縣醫(yī)院和疾控中心的醫(yī)務(wù)人員來檢查過,也查不出原因。我說,后山全是松樹,松毛蟲不會比螞蟻少,把教室和宿舍門窗關(guān)上,即可預(yù)防了。
從打松苗開始,松樹便飽受蟲食。難熬的是夏秋季,蟲日日飽食松質(zhì),很多松樹在秋季結(jié)束之前,便枯萎而死??巢袢擞么蟛竦斗ハ滤浪?,在院子里曬幾天,鋸斷,劈裂,碼在屋檐下,成了過冬的柴火。枯死的松樹無濕氣,干裂,燒火旺。燒炭的人,不用松木杉木,燒炭的取材,要硬木,如紫荊、杜鵑、烏桕、山毛櫸、青岡櫟、冬青。
南方多松樹。紅土易沙化,水土易流失,便大面積種植濕地松。山區(qū)多油毛松和青松。松有蓬松的樹冠,斜頂而上,呈“人”字形。松長壽,可活上千年。美國加州狐尾松,有活了六千多年的,且繼續(xù)活,比我們有記載的文明史還長。鄉(xiāng)村人有自己的取材之法,每砍一棵松樹,便在原地植一棵苗,叫砍樹不失數(shù)。青松一般長在深山,且?guī)r石嶙峋之地,迎風(fēng)傲雪,百年常青。在鄉(xiāng)間老式的大堂屋,門窗和懸梁,會有很多木雕,“松鶴圖”是必不可少,寓意屋主人長壽安康。油松一般生長在矮山岡上。油松也叫油毛松,松針發(fā)黃,像營養(yǎng)不良的孩子,木質(zhì)松脆,長得快,適合做木材。
昆蟲多,引來很多鳥。大山雀、灰鵲、低地葦鶯、畫眉,一整天在松樹林,吵鬧不停。松林是鳥的天堂。我家的后山,有一大片的松樹林,天麻麻亮,鳥嘰嘰呱呱地叫,叫得清脆歡快,好像每一天都過著好生活。鳥多,蛇也多。烏梢蛇和花蛇,悄悄地溜上樹偷鳥蛋。春天雨季,松林里,有蘑菇,褐黃色的蘑菇傘,一朵朵地?fù)卧跇涞紫?,或斜插在樹腰上。我們提一個竹籃,手上拿一條長竹梢上山采蘑菇。松蘑菇鮮美,做湯或炒肉絲,讓人吃得不想下桌。竹梢是用來趕蛇的。蛇纏在樹上,一竹梢打下去,蛇便爛繩一樣掉下來。竹梢枝丫多,分叉,再靈活的蛇也逃不了竹梢的“魔爪”。
我家里種了一棵石榴,十幾年了,每年石榴壓翻了樹。我家老二說:“石榴熟了,叼米老鼠天天來吃?!蔽铱纯此?,問:“叼米老鼠是什么動物。”老二說,叼米老鼠你不知道啊,就是松鼠。我哦了一聲。松鼠愛吃松果,在松林里,太多了。松鼠機(jī)靈,又會大幅度跳來跳去,打獵的人可以獵殺野豬、山雞、黃鼠狼,但獵殺不了松鼠。打獵的人便說,松鼠是山里最小的神,神得敬著,松樹長了松果,是一種供奉。
松樹下,一般長蕨萁或刺藤,不長灌木和芭茅。松針是松樹的葉子,也叫松毛,扎人,有痛感。秋盡,老松針慢慢脫落,落在蕨萁上。冬雨傾瀉,松針一層層積在地上。干枯的松針毛黃色。放了學(xué),我們挑一擔(dān)竹萁,耙松毛。用筢耙。筢是用竹子揻出來,像一只手。松毛好燒,每次用它發(fā)灶膛。松毛不耙,松林很容易發(fā)生火災(zāi)。松毛燒起來,火苗要不了幾分鐘便躥上松樹。
前年春,在馱里巖,我看見了整個山岡的松林被燒毀后的慘然景象。如同大地的廢墟。我走在山岡,斜坡發(fā)辮一樣垂下來。大片的油毛松在早年被野火燒死,它們死亡的姿勢仍然是活著的那副樣子,遒勁,聽命于自然造化,枝杈在樹身上留存著陽光的形狀。蕨萁微黃地卷曲在低坡,更平坦的坡地上,翻挖出來的條壟覆蓋了一層枯死的針耳草。我抬頭望一眼天,什么也沒有,天是空的,空得容不下一朵云。天也不藍(lán),銀灰色,圓弧形,空空茫茫地罩下來。天那么空,空得像一雙容不下淚水的眼睛。翻過嶺,油毛松繼續(xù)死。它們是同一天被野火燒死的,但死的有點(diǎn)前仆后繼,死的有點(diǎn)視死如歸,死的似乎生命沒有意義,死的活著和死沒有差別,于是選擇了相同的告別的形式,和相同的儀式。嶺下,有簡陋的寺廟,廟前是一個山谷。山谷多毛竹,也有三棵傘蓋一樣的冬青樹。我見過很多冬青,擠壓在灌木或喬木林里,樹皮灰色或淡灰色,有縱溝,小枝淡綠色。水桶粗的冬青,確是第一次在這里見識。立春之后,太陽一日黃過一日,小枝發(fā)蕊,米白粟黃,小撮小撮地積,積到發(fā)脹,淡的花點(diǎn)綴在綠葉間,細(xì)細(xì)一瞧,蕊里還有幾只細(xì)腰螞蟻。小徑上,是發(fā)白的砍下來的竹枝和凌亂的雜草,以及細(xì)碎的樹葉。水井被水泥石塊蓋著,石板上是青黃的苔蘚,老年斑一樣,衰老而頹敗。而有幾棵燒成了黑色的松樹,又發(fā)出了新枝,細(xì)小的一枝枝,油青色,夾在枯死的枝丫間。每一枝新枝,顯得多么倔強(qiáng)。
松樹會分泌樹脂,叫松脂,是植物糖,是一種淡黃色或深褐色液體,有松根油的特殊氣味,可作溶劑,也可作礦物浮選劑、酒精變性劑、防沫劑和潤濕劑。人是貪婪的物種?!拔锉M其用”,換一個說法,是榨取物的所有價(jià)值,一滴不剩,把人的貪婪發(fā)揮到淋漓盡致。松脂讓松樹在劫難逃。人成了松樹最大的“病蟲害”。我看過人割開松樹皮,在樹肉里開槽,取松脂。我在安徽工作時(shí),有一天中午,單位后面的矮山岡,來了一個五十來歲的人,提籃里放著幾把刀,刀型是我不曾見識的。他戴頭巾,路過門前池塘,我散了一支煙給他,問:“師傅,這刀是干什么的?”他臉上有一塊斜疤,手指很粗,解放鞋上有厚厚的泥垢。他說,割脂刀。他翹起嘴角抽煙。我把玩割脂刀,短把刀柄,有定向片和溝槽刀片,凸弧狀刀口向前傾斜。我隨他到了矮山岡。山岡夾雜生長苦竹、野薔薇、芭茅、山毛櫸、野柿子樹,落葉枯敗。幾座頹墓,荒草零落,松毛積了厚厚的一層。舊墓有的被掏空,但石碑還在。一些新墳殘留著花圈的竹條,錫箔壓著泥塵。脖子粗的松樹,在距地面一米以上的樹干上,有下三角形的槽,槽嘴里套了一個白色的塑料袋,松脂液從槽嘴滑進(jìn)塑料袋里。樹脂從樹干流出時(shí),無色透明,與空氣接觸后,呈結(jié)晶狀態(tài)析出,松脂逐漸變成蜂蜜狀的半流體。endprint
他在松樹上割皮。他把刀摁在疤節(jié)較少樹干上,刮去粗皮,刮到無裂紋,鑿開制中溝和側(cè)溝,形成溝槽,溝槽外寬內(nèi)窄,筆直而光滑。師傅每次用力,牙齒狠狠地咬住嘴唇,眉頭緊鎖,肩胛骨抵住樹身。我問:“你割它,它知道痛嗎?”師傅齜牙笑,嘿嘿嘿地笑。我說,錢是害萬物的東西。他又嘿嘿嘿笑。他說他每年都要來割脂,在舊三角形上,往上割,割更大的面,四至十月,提著桶來采集樹脂。每割一刀,樹身會顫抖一下。這是松樹在痛,只是它的痛喊聲,我們聽不到。它把痛塌在肌肉里,滲透在血液里,假如它有血肉的話。它把痛通過根系,傳到大地深處,埋在我們發(fā)現(xiàn)不了的土層最厚處。它痛,卻喊不出來。刀扎進(jìn)去,它若無其事地抖一抖身子,落幾片針葉。刀一層一層往上割,一年一年往上割,直到樹脂流盡,一天比一天枯萎,被風(fēng)吹倒,朽爛山岡。矮山岡上,橫七豎八地倒著被割死的松樹,沒死的都割了皮,裸露出來的刮面像一張張猙獰的臉,滿是疤,斜斜的刀痕,被雨水湮黑。松樹看起來木訥,無動于衷,生不榮死不哀。
人,從沒想過給一棵樹以尊嚴(yán)。松的痛苦是人的罪。松知道人有多惡。
松不但給人生活的尊嚴(yán),還給人精神的尊嚴(yán)。松木板,一塊塊鉚釘成一個敞開的“回”字形,是我們的打谷桶;松木板,依墻體鉚釘成一個蓋井,開一個窗,是我們的谷倉;松木板,平鋪在橫梁上,釘實(shí)軋緊,是我們的樓板……我們在松下結(jié)廬,烹泉煮茗,舞風(fēng)弄影。我們聽松濤,看大雪壓松枝,提著松燈訪友……黃山松迎天下客。歲寒三友:松、竹、梅。明月夜,短松岡。
松,等同命運(yùn)。
夜雨桃花
假如你問我,夜雨中的桃花,怎么破碎的。我會說,又有一個人已離去。水帶走的人不復(fù)返。
雨自中午滴滴答答地下,綿長輕柔,地上的灰塵黏結(jié),像一粒蝸牛肉。到了傍晚,雨勢烏黑黑,從江邊壓來。樟樹桂花樹,和池塘邊的芭蕉,雨珠當(dāng)啷啷地跳蕩。密密麻麻的,漆黑中的雨滴,落在江面上,濺起一陣陣風(fēng)。
我打一把傘,去不遠(yuǎn)處的山上。那里有十幾畝地的桃林,我得去探望。昨天早上,我去過。桃枝綴滿了艷麗的桃花,如初晨的霞光,稀疏的桃葉還正在不斷地發(fā)青。從桃樹發(fā)第一個花苞,我便每天都要去林子里。我想細(xì)細(xì)地看桃花初開到凋謝的過程。每一棵桃樹,什么時(shí)間開花,開了幾朵花,在哪一天凋謝了幾朵,我心里有數(shù)。每次站在林子里,我便滿心的愉悅。在很多年里,我十分討厭人。我甚至不愿和人說話,更別說去認(rèn)識人了。沒有比人更令我厭惡的物種了。這是一個爛掉的物種,畸形的物種。我知道,這是我的心理疾病,但我沒辦法克服這樣的想法。于是,我在山上種樹,種了梨樹、枇杷、棗樹、柚子樹、橘子樹,還種了很多花,迎春、蔥蘭、藤本薔薇、串串紅。我在列種植的植物名單,列出的第一個名字便是桃樹。我不吃桃子,但我愛桃花。
桃花爛漫時(shí)節(jié),讓人迷醉。我不知道,有哪一種花,能像桃花一樣,讓人內(nèi)心焚燒起來。
在很多年前,我去過一個山中廢棄的林場。林場前有一個三五平方公里的水庫,四周無人居住。林場后面的山上,種滿了桃樹。正是桃花明媚的季節(jié),樹上罩著一片霞云。我驚呆了。我從沒看過那么廣袤繁盛的桃花。我在桃林里四處游走,頭上,衣裳上,落了很多花瓣。一個人在桃花林里,會想起曾經(jīng)的海誓山盟,會想起曾經(jīng)同船共渡的人。假如你愛一個人,不要帶戀人去桃花林踏春賞花,有一天,戀人離去了,而桃花依舊燦爛,那會多么悲酸。唐代詩人崔護(hù)寫《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奔偃缬幸惶?,你去一個村舍尋訪,久叩柴扉門不開,而門前的桃花恰好怒放,滿樹的焰火。柴門里的故人,去了哪里呢?看到桃花的瞬間,你會海潮填滿胸膛。
桃花。念起來,它像一段往事。
桃花。想起來,它像一縷影子。
桃花。春天枝頭上的一個秘密驛站。
在驛站里,相悅的人,有說不完的話,執(zhí)手相看,轉(zhuǎn)眼間,天已黑。臉頰上的花香,風(fēng)也帶不走吹不散。
曹沾寫黛玉死前,在沁芳閘橋邊葬花,每每讀之讓人傷心欲絕。黛玉肩上擔(dān)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拿花帚,唱著《葬花吟》:
…………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shí)。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在桃花飄落的季節(jié),一個失情的姑娘,把花葬在泥土里,讓花回歸到最圣潔的地方。沁芳閘橋邊,是戀人約會、吟詩的去處,也成了訣別的地方。桃花成了生命消逝的證詞。
我去過很多寺廟,寺廟也大多種桃樹。在南巖寺,在博山寺,在天蔭寺,寺廟門口兩邊的路上,都種了桃樹。今年春,去南巖寺看望朋友,正值桃花盛開時(shí)節(jié),在院子里,十幾棵桃樹壓著積雪一樣堆著白花。寺廟沉靜,空曠無人,雖似積雪,但寂寞無聲。白居易在《大林寺桃花》寫道:“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zhuǎn)入此中來。”也許,寺廟種桃樹,是自古以來就有的。桃花,在出其不意時(shí),給人深邃的禪境。人間的繁華不再,紅塵似云飄散,踏入山寺,山道兩旁的桃花成團(tuán),清泉自山巖輕輕滴落,叮咚叮咚,有枯寂的韻致,讓人悲欣交集。我去過一個無人的山寺,叫太平圣寺。去山寺,徒步五華里,沿山道,彎彎而入峽谷,峽谷蜿蜒逼仄。我一個人散步,到了山寺。山寺無人,屋舍干凈,寺廟前的水井清冽,翻涌。寺前有一個回廊般的山坳。山坳里開滿了桃花。在春寒尚未完全消退之際,一個冷寂的山坳,遍野的桃花如一群故人,適時(shí)相聚。
桃和李,相當(dāng)于兩個同桌。桃和梨,相當(dāng)于兩個動蕩年代的兄弟。桃即逃,梨即離,有著人世間最深的況味。贈之以桃,報(bào)之以李,不會相忘于江湖。桃,從木從兆,兆亦聲,“兆”意為“遠(yuǎn)”,即遠(yuǎn)方的果樹,愛桃之人,鐘情于遠(yuǎn)方。
桃是時(shí)間翻過去之前,所停頓下來的鐘擺。過年的時(shí)候,我們用桃木板分別寫上“神荼”“郁壘”二神的名字,懸掛門首,祈福滅禍。這就是桃符。桃木有壓邪驅(qū)鬼的作用。家中的香桌是桃木做的。道士的劍是桃木做的,桃木劍是道教的重要法器。鐘馗的大木棒叫“終葵”,也是桃木做的,用于驅(qū)鬼殺鬼。傳說后羿被桃木棒所殺,死后封為宗布神。桃木乃五木之精,門廳插桃枝,鬼不敢進(jìn)門。桃木乃神器,又叫神仙木。神仙吃的水果,不是葡萄荔枝石榴雪梨,也不是火龍果榴蓮香蕉芒果,而是蟠桃。endprint
金庸寫武俠,造了一個童話般的島,叫桃花島。桃花島可能是歷代小說中,最著名的島了——與世隔絕,無憂無慮,桃花開遍了山崖,濤聲拍岸,浪花如飛雪。陶淵明寫了一個“無論魏晉”的桃花源。桃花有隱逸之美。
在南方山間的小村,院子里,桃樹是常見的樹。種樹的人,不僅僅是為了賞花,更是為了吃桃。桃分油桃、蟠桃、壽星桃、碧桃、毛桃、水蜜桃。桃多汁,甜,口感柔綿爽脆,汁液清涼。
桃子熟了,可以采摘吃了。不摘,便會爛在樹上,或被鳥吃。桃分泌糖味,鳥愛吃。鳥也愛在桃樹上筑巢。鳥都來吃了,人怎么可以不采摘呢?唐代詩人杜牧有一個紅粉知己,叫杜秋娘,寫過一首《金縷衣》:“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shí)?;ㄩ_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有好的姑娘,你一定要表白,要把她帶回家。水蜜桃熟了,也是姑娘初長成了。在對姑娘所有的比喻詞語之中,沒有哪個詞可以超越水蜜桃了——有質(zhì)感,有視覺感,有觸摸感,讓人荷爾蒙加速分泌。水蜜桃,有緋紅的臉頰,青春的腫脹的汁液,既羞赧又孤高。
孩童時(shí)代,我家有一棵高大的桃樹,兩米來高分椏,向南的一支壓在下屋的屋頂,向西的一支斜出圍墻。桃樹分泌一團(tuán)團(tuán)松黃色樹油脂,從樹皮的裂縫里淌出來,捏起來軟軟的,像糖糕。雞在樹下扒食。紅艷艷的桃花在三月,竄出上枝頭。可能在鄉(xiāng)間長大的孩子,都會有一個關(guān)于桃花的記憶。
山上有了一塊空地之后,我便想著種桃花。不是每一個人會有島,有一個小山坳也是好的,種上三五畝桃樹,春天了,散淡又熱烈地開花。兩個多小時(shí)的大雨,桃花也許落地成泥了。“每一次看到桃花,都像第一次看它?!蔽业偷妥哉Z。每次站在桃花下,看著開在枝節(jié)的桃花,我能聽到陽光在它體內(nèi)的聲音——在經(jīng)脈里漫游,傳遞寂寥的心跳,把隱秘的雨水帶回高處?;ㄟ€沒完全撐出來,像一個女人,渴望愛又不知怎么去愛,把愛含在眼睛里,把火焰含在水里。桃葉一小片一小片,銜在枝節(jié)上,淺綠,敷著絨毛,小女孩頭上的兔耳辮一樣翹著。說實(shí)在的,我不太喜歡桃花,艷艷的,像焚燒起來的情欲。多旺盛的情欲,足可以把初春的空氣點(diǎn)燃,幾乎可以讓人感覺到空氣噼噼啪啪的震顫之聲。去年種了桃樹,我喜歡上了桃花翛然的樣子,奔放,擁抱自由的焚燒。熱烈多好,桃花不是開的,而是裂,把最絢爛的光陰,裂成花瓣的形態(tài)。
夤夜,風(fēng)呼呼大作,滔滔之水灌進(jìn)一般。風(fēng)在咆哮。雨啪啪啪,雨線閃射著光,發(fā)亮,漆黑的亮,蒙蒙一片。桃樹在風(fēng)中驚慌地?fù)u來搖去,像一艘小船在大海遭遇海浪。雨打在桃花上,桃花顫抖一下身子。水從樹身下滑,把天空多余的重量,帶進(jìn)大地。綻開的花瓣,墜下,斜斜的,被風(fēng)刮走。剛剛泛青的雜草上,臺階上,矮墻上,躺著零亂的花瓣。
不知是否有這樣的植物,一生只開一次花。一生之中,人又會有幾次花期?可能一次花期即穿越一生,也許一次花期僅僅一個晚上。春天的雨略帶寒意,雨絲抽下來,咝咝咝。桃花有的依然盎然,有的被雨打翻落地。之前,我臆想,花瓣落地會像一具尸體摔在地上,轟然作響,事實(shí)上,悄然無聲,只是在枝頭上削去了蹤跡,在空氣中晃了晃身子,甚至來不及喊一聲痛,脫下鮮艷的舞衣,輕得連大地都沒有覺察到飄落的顫動。
倘若這里有一座寺廟該多好,那樣,桃花的劫難有了慈悲的意味。
去野嶺做一個種茶人
新篁的王曉峰幾次對我說,要把山林里的甜茶移栽下來,開墾一片甜茶園,免得甜茶消失了。王曉峰又反問我:“你知道甜茶嗎?”我說我當(dāng)然知道,甜茶是土茶的一種,茶葉厚實(shí),肥綠一些,還結(jié)茶籽,茶籽和龍眼差不多,也可以泡茶,農(nóng)人用茶籽放在臉盆里泡茶,暑天,熱氣難耐,喝一大碗甜茶,解渴又解暑氣,十分暢快。幾次去新篁,去葛源,去青板,都沒喝上甜茶。或許甜茶過于老土,品相粗糙,上不了桌面,不方便待客吧。在崇山的老徐家,倒喝了兩次甜茶。野茶青綠,毛尖細(xì)細(xì),味是澀后甘甜,喝起來很是順?biāo)上撬芰媳莸?,若是瓷器杯泡茶,色澤還會清透些。
深山出好茶。我去恩施時(shí),很多人便向我推薦硒茶,出租車師傅也自豪地說,硒茶可抗衰老,可防血管硬化,似乎硒茶是不老靈藥。后來我才知道,恩施是中國硒之鄉(xiāng)。到了咸豐縣,在茶樓喝茶,也是喝當(dāng)?shù)氐囊吧讲?。泡茶的女子說,野山茶喝了一杯,第二天咽喉不痛,長期喝,不得咽喉炎。我品不來茶,喝起來倒是很提氣,香氣清幽,微苦微甜。我說,山上哪有那么多野山茶呢。野山茶是常綠喬木,很難采摘。泡茶的女子說,人是用繩索吊上樹采摘的,所以野茶昂貴。我看了一下茶價(jià),幾乎每斤都在千元以上。我身邊玩的朋友,都是資深茶迷,提包里隨時(shí)放著好茶葉,前幾年是黃山毛峰,后來是正山小種、肉桂巖茶,或是祁門紅,現(xiàn)在是黑茶或安吉白茶。茶葉和煙一樣,都是他們離不開的。我一個朋友,茶喝了十七八年,工資發(fā)到手,第一件事便是買一斤好茶葉,在辦公室、家里,各擺了茶具,他說,能喝上一杯好酒喝上一杯好茶,一生無他求了,能喝到死,一生也算完滿了。我以前也喝茶,因有淺表性胃炎,把茶戒了,現(xiàn)在喝一杯,如喝咖啡,整晚入睡不了。
婺源有種茶的傳統(tǒng),大鄣山茶是綠茶上品。上饒的其他地方鮮有種茶的,即使種,也只是鄉(xiāng)人在地角山邊,種幾株,待谷雨時(shí)分,采摘幾籃子,做手工茶,留在家里待客泡泡。靈山下的茗洋、望仙,在武夷山北麓的篁碧,在懷玉山下的南山,在大茅山下的龍頭山和桐西坑,在銅鈸山下的嶺底,都能喝到上好的高山手工茶。谷雨時(shí),婦人圍條圍裙,上山,采摘抽芽的嫩茶葉,放到鐵鍋里烘烤,搓揉,翻曬幾日,茶葉便做好了。高山手工茶,制作簡單,保留了山野的元?dú)?,清香彌漫,氣韻悠長??上止げ枇可?,也鮮有外賣的。
但每去一個地方,我還是非常愿意去品當(dāng)?shù)氐牟琛2韬投垢且粯拥?,一杯茶見山水的靈性。去青板,肖建林便帶我去一個叫山帽凸的山里。山路像盤結(jié)的盲腸,我坐了十幾分鐘車,有些恍惚了。越進(jìn)山,樹林越茂密。樹林是灌木林,闊葉的,油綠得發(fā)黑。也有延綿的毛竹林,在山腰以上,兀自隨風(fēng)洶涌。到了山帽凸山頂,車停了下來。我看看,海拔只有幾百米高,可能是進(jìn)山的路偏長,以至于山給我高海拔的想象。山體被墾荒了兩個山坳,連綿近千畝。陪同進(jìn)山的人有一個浙江安吉漢子,四十來歲。他說,找了好幾個省,才找到這個地方,日光照射足,又多霧,雨量充沛,非常適合種安吉白茶。墾荒的山體,被人工墾出了一壟壟的條坑,條坑上栽種的茶苗已經(jīng)成活了,葉子疏疏地黃稀稀地綠。安吉漢子給我講了很多安吉白茶的故事,可我?guī)缀鯖]聽進(jìn)心里。我腦海里,始終盤踞著他那句話:“第三年,就能喝上新茶了?!眅ndprint
繼續(xù)往山帽凸進(jìn)山,到了祝家壟。這是一個廢棄的山中小村,有五六戶人家,夯土的泥瓦房。高大的柿子樹上掛滿了小燈籠一樣的柿子。橙黃的柚子懸在柚樹上,已開始腐爛。墻垛下的木柴,被樹蟲噬空,腐化,落下灰撲撲的木塵。門口兩畦大蒜還是油綠綠,畦壟鋪上了茅萁。茅萁黑枯枯。屋后的高粱無人收割,倒伏在地里。七八只蜂箱還是嶄新的,放在廊檐下。要走的人,始終是要走的。要回來的人,卻再也回不來。細(xì)雨中,向下延伸的山脊像是沉入翻滾的大海。油茶花在雨絲中,開得過分孤獨(dú)。有一戶人,在門前曬場上,墾挖了一塊地,種上茶苗。我猜想這種茶的人,是一個花甲老人,家里的門鎖著,似乎那不是他的家,他像他的先祖一樣,逃難或逃災(zāi)或逃兇,來到這個山頂,見一片地,種上茶,有那么一日,日上三竿,他可以擺上一張小桌,坐在竹椅子上,慢慢喝,慢慢回味簡單的一生。安吉漢子說,可以把這里修飾一下,作民居旅游,把當(dāng)年下放的知青請回來看看。我一下子想起了我多年的摯友蘇萬能兄長。他曾在這一帶度過青年時(shí)期,早晨習(xí)武,夜讀詩書。他剛毅正直的性格,和這座深山相關(guān)。我在蒙昧的青年時(shí)期結(jié)識他,如今已二十余年。他一直視我為弟弟。我突然期盼,天降大雪,我就約他融雪煮茶,坐在這山野里,看看灰蒙蒙的天空,看看被雪淹沒的林海,我會給他朗讀孟浩然的《歲暮歸南山》:“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發(fā)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雪中一碗茶,或許比酒入腸更炙人,茶越喝越渴,越喝越醉人。我不明白這個在曬場種茶的人,怎么那樣去參悟了人生呢?原原本本的寂寥,原原本本的獨(dú)自一人面對深山,原原本本的獨(dú)自一人面對剩余的另一個自己。一個有強(qiáng)大孤獨(dú)感的人,他的心里足夠容納一座深山野林。
茶樹,可能是最貼近我們的一種樹了。進(jìn)門一杯茶,上桌一杯酒,是我們的待客之道。婺源是中國的茶鄉(xiāng),漫山遍野是茶園。每次去婺源,我都喜愛去看茶園,一坡一坡的,沿著山邊,沿著公路邊,甚是美。茶園,相當(dāng)于女人的頭,梳得整潔,發(fā)亮,有層次。這和黃山的太平是極其相似的。太平人,五畝茶園養(yǎng)一家人,婺源也差不多如此吧。茶園是需要常年打理的,把人困在園子里,男人除草施肥,女人采茶,還要做茶,擺攤子賣茶葉,一季一季的茶上市,一季季地忙碌,等秋茶賣完了,一年已近尾聲,大人又老了一歲,小孩又長高了一節(jié)。所以,婺源人很少在外務(wù)工的,千好萬好不如茶園好,勤勤懇懇地營生。采茶的時(shí)候,茶園里便響起了清清麗麗的《采茶曲》:
溪水清清,溪水長
溪水兩岸好呀么好風(fēng)光
哥哥呀,你上畈下畈勤插秧
妹妹呀,東山西山采茶忙
插秧插得喜洋洋
采茶采得心花放
插得秧(來)勻又快呀
采得茶(來)滿山香
你追我趕不怕累呀
敢與老天爭辰光
哎,爭呀么爭辰光
左采茶(來)右采茶
雙手兩眼一齊下
一手先(來)一手后
好比(那)兩只公雞掙米上又下
溪水清清,溪水長
溪水兩岸好呀么好風(fēng)光
姐姐呀,采茶好比鳳點(diǎn)頭
妹妹呀,采茶好比魚躍網(wǎng)
一行,一行,又一行
摘下的青葉簍里裝
千簍,萬簍,千萬簍
簍簍新茶放清香
姐姐妹妹來采茶呀
青青新茶送城鄉(xiāng),送城鄉(xiāng)
送呀么送城鄉(xiāng)
我不懂茶,茶禪和佛道一樣,博大精深。我也不喝茶。喝了茶,會茶醉,整夜入睡不了。前幾日在德興,劉傳金留了一罐手工茶給祖明喝。祖明拿出茶葉罐,搖一搖,茶葉不多了。他說,最后一撮茶,晚上喝了吧,你也喝一些。我說,手工茶難得喝,喝一杯吧。第二天,祖明見我問:“你眼睛怎么那么紅啊?!蔽艺f,茶醉得太厲害,一夜無眠。祖明笑我:“茶,這么好的東西,你都不知道享受,你確實(shí)是一個無趣的人?!蔽叶曛昂炔瑁覑酆葷鉂獾木G茶。我曾患有淺表性胃炎,醫(yī)生告誡我別喝綠茶,我便戒了茶。我到福建工作時(shí),又喝起了巖茶。福建人愛茶,嗜茶。記得在很多年前,我有一次去廈門,坐火車回來,同臥鋪包廂的人,是兩個閩南人,入鋪落座,他們便取出茶具,泡功夫茶喝。坐了十幾個小時(shí)的火車,他們便喝了十幾個小時(shí),你一杯我一杯,興味盎然。福建人愛紅茶愛巖茶。我上班報(bào)到,便購買了茶具,還專門學(xué)習(xí)泡功夫茶。茶葉是我雇人到高山采的野生茶,再給茶廠加工。我也喝不完,送給外地愛茶的朋友喝。喝了茶的朋友也謬贊我:“武夷山的巖茶,確實(shí)有些不同凡響。”每次做茶,我便做幾百斤,用青花瓷茶罐裝起來,看起來,也清雅。我辦公室客人不斷,有的人是來談事,有的人是來喝茶。有一杯好茶,他們跑幾十公里來喝,也是樂意的。
我身邊的人,多為愛茶之人,什么東西都可以將就,唯獨(dú)茶葉不可以。有一個朋友,出差了,什么都會忘記帶,忘記身份證,忘記資料,忘記香煙,但茶葉不會忘記帶。他有一個錫鐵罐,這是隨身之物啊。
茶和筆墨紙硯、瓷器、絲綢一樣,是我們最古老的文化之一。茶馬古道是一條以茶為核心的人文精神超越之路,蜿蜒延綿數(shù)萬里。我的朋友劉海燕是央視紀(jì)錄片的編導(dǎo),兩次獲金熊貓獎。今年她自駕,從云南往西藏,走了一個多月的茶馬古道。她在朋友圈發(fā)了海量照片分享,看得我眼睛發(fā)直。當(dāng)然,像我這樣缺乏探險(xiǎn)精神的人,我只能看看照片了。南方也有茶馬古道,即福建,入江西,經(jīng)鄱陽湖,至湖北襄樊,走陸路,達(dá)澤洲(山西晉城),在大同,分兩路,一部分運(yùn)往歸化廳(呼和浩特),一部分經(jīng)天鎮(zhèn)運(yùn)往張家口。茶葉研究者鄭望在《坦洋工夫茶話》一文中寫道:清嘉慶二十三年(1817年),清政府規(guī)定茶葉運(yùn)往廣州必須走江西路,不準(zhǔn)從廈門、福州等地轉(zhuǎn)口。因此,閩東茶葉水運(yùn)路線幾乎中斷。福安茶只能靠人力肩挑先運(yùn)往崇安下梅(后改赤口),再轉(zhuǎn)運(yùn)江西鉛山縣河口鎮(zhèn)(當(dāng)時(shí)系江南大碼頭)轉(zhuǎn)運(yùn)。到河口鎮(zhèn)后有兩條路線:一條是入贛江水路向南往廣州口岸后再到東南亞和歐美;一條是向北運(yùn)往俄羅斯,以陸路為主。后一條商路成了與“絲綢之路”齊名的“茶葉之路”,也為坦洋茶商融入茶馬古道開辟了道路。endprint
河口,是信江中上游的一個碼頭,離我生活的城市不足五十公里。我常去。中國最早的紅茶,在河口集散,發(fā)往世界各地,取名河紅茶。茶葉的集散,使一個碼頭演變成了一個小鎮(zhèn),后又成了鉛山的縣城。
陸羽寫世界第一部《茶經(jīng)》,是在上饒市的茶山祠。寫《茶經(jīng)》的時(shí)候,上饒叫廣信。他所在的茶山祠,便是現(xiàn)在的上饒市一中校園。距離我的家,只有十分鐘的腳程??上覐臎]去拜謁過這個把茶形成文化的人。我種田的父親,曾在茶山祠讀書,對陸羽頗為膜拜。父親說:“南方人,有兩種植物貼近人的五臟六腑,一種是禾稻,一種是茶樹?!备赣H也愛茶,用碗喝。
父親也種茶,但他沒有茶園。他把茶樹種在菜地邊,種了幾百株。清明后,我母親便提一個扁籃,去采茶葉。我也去采茶葉。菜地在一個山壟里,晨霧還沒散去,茶葉還掛著露珠。茶也是母親手工做的。用一口大鐵鍋焙茶。我還賣過茶葉,用手絹一包包地包好茶葉,提一個籃子,送到小鎮(zhèn)賣,一包兩塊錢。
近年,我對城市生活越來越厭惡。城市人爭斗太多。厭倦城市的時(shí)候,我便想去找一個荒山野嶺生活,筑一間瓦舍,種一片疏疏朗朗的小茶園,白天種茶,晚上讀書,聽溪澗流于窗前。從青板的祝家壟回來之后,我這樣的念頭,似乎更強(qiáng)烈了。
草盛豆苗稀
陶淵明這個邋遢的老先生,寫《歸園田居》五首,我最喜歡的是那句“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結(jié)多少果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種下去。他種豆,是一種怡情,雖然他窮得連酒也買不起。窮怡情,是一種生命本真的態(tài)度。
黃土適合種紅薯、包皮瓜、辣椒。最適合種黃豆。如今,田地大面積荒蕪,鮮有人在山上種黃豆,要種也只是在田埂上栽幾排育種了的毛豆。毛豆日照期短,最長的不超過三個月,葉茂莖長,豆粒飽滿,顆粒粗大。在田園的鄉(xiāng)居生活中,是離不開豆的,像離不開水井、月亮一樣。在山壟或在山南,墾出一片地,清明前,撒下豆種,撮上草木灰,撮上幾粒黃土,澆幾木勺水,隔上三五天,豆子搖著小辮子一樣的芽,鉆出來。芽是一根脆脆的莖,頭上兩瓣芽葉,像甲殼蟲。這是一個童話世界。芽葉過個十天半月,由黃轉(zhuǎn)綠,像甲殼蟲長出的兩只翅膀,豆芽成了豆苗。把豆苗移栽到地里,開始了日曬雨淋的一生。土黃豆苗矮矮的,葉子稀疏,中秋后,葉子發(fā)黃,豆莢鼓起來,像吃飽了蚱蜢。豆葉凋敝,把豆稈拔出土,用稻草綁起來,掛在屋檐下或掛在竹竿上翻曬。豆稈發(fā)黑了,豆子從豆莢里蹦跳出來。土黃豆,顆粒小,滾圓。
在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出生的鄉(xiāng)村人,大多數(shù)人都有這樣的生活經(jīng)歷。餓不住了,躲在豆叢里,坐在地上,剝生豆吃。黃豆也稱大豆,是中國重要糧食作物之一,已有五千年栽培歷史,古稱菽,富含蛋白質(zhì)、脂肪、碳水化合物、鈣、磷、鐵、胡蘿卜素、硫胺素、核黃素、煙酸、卵磷脂、大豆皂醇、各種維生素等。大豆不但有營養(yǎng),而且還有藥用價(jià)值?!顿F州民間方藥集》:“用于催乳;研成末外敷,可止刀傷出血,及拔疔毒?!币虼蠖垢缓参镄源萍に兀桥灶A(yù)防乳腺疾病的最佳食品。但黃豆含氨基酸種類少,含有消化抑制劑,妨礙消化吸收,會產(chǎn)生大量的氣體,使肚子發(fā)脹。坐在地里吃飽了生豆,要不了一個時(shí)辰,鼓脹脹的肚子便會噗噗腹瀉。
《廣雅》云:“大豆,菽也。角曰莢,葉曰藿,莖曰萁?!睍窀闪说亩苟挘谠钐爬?,噼噼啪啪燒得特別暢快,火苗青藍(lán)色,水在鐵鍋里撲撲翻騰。曹植寫《七步詩》:“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看樣子,帝王之家的人,還不如山中種豆之人愜意。我兒子安安,在七歲的時(shí)候,看電視劇《三國演義》,便背下了這首詩,問我:煮豆為什么燒豆萁啊。我說,那是兄弟以死相爭的意思。以死相爭,人世間,還是有許多東西比生命更重要的。其實(shí)我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哪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呢?
中國是一個豆制品十分豐富的國家,有毛豆腐、釀豆腐、豆花(又稱豆腐腦、豆腐花)、麻婆豆腐、臭豆腐、干豆腐、豆腐皮、豆干、凍豆腐、豆卜、霉豆腐、豆腐乳。我見過很多偏食的人,有不吃帶眼睛食物的,有不吃帶鱗片食物的,有不吃帶毛食物的,有全素食的,但我還沒見過不吃豆制品的(疾病原因除外)。毛豆腐是徽州名菜。釀豆腐是客家名菜。麻婆豆腐是川蜀名菜,始創(chuàng)于清代同治年間,由成都萬福橋“陳興盛飯鋪”老板娘陳劉氏所創(chuàng)。因她臉上有幾顆麻子,故稱麻婆豆腐。臨湖豆腐是上饒名菜。
山里人用石磨磨黃豆。山泉水泡了一天的黃豆,完全發(fā)脹了,黃圓珠般晶瑩發(fā)亮,手抄下去,清涼的黃豆一下子讓人安靜下來。用木勺搲豆子摻入磨眼,石磨轉(zhuǎn)動,白白的豆?jié){汁淌入木桶或木盤里。石磨一般是麻石磨或青石磨,人工鑿出一條凹槽。豆?jié){汁用白紗布過濾出漿汁,傾入鐵鍋煮熟,加石膏,放在豆腐箱里壓榨,豆腐便成行了。元代的張劭寫《豆腐詩》:“漉珠磨雪濕霏霏,煉作瓊漿起素衣。出匣寧愁方璧碎,憂羹常見白云飛。蔬盤慣雜同羊酪,象箸難挑比髓肥。卻笑北平思食乳,霜刀不切粉酥歸?!毙迈r黃豆的豆腐渣,其實(shí)也是一道上好的佳肴。鐵鍋的熟油噼噼啪啪作響,把豆腐渣翻下去熱炒,半生熟,放兩個雞蛋清下去拌炒,熟透了,放蒜葉再炒。也是很多人的摯愛。閩北人把發(fā)酵了的豆腐渣,拌以調(diào)味醬汁搓團(tuán),放在竹編上,用米糠灰煪熟,搟開切片,熟油煎黃,抿一口酒吃一口豆腐渣片,或唆一口粥吃一口豆腐渣片,算是半個神仙。
蘇東坡是文學(xué)家、釀酒家,也是一個美食家,后半生顛沛流離,熱衷于廚藝,不改達(dá)觀性情。他寫《蜜酒詩》:“脯青苔,炙青莆,爛蒸鵝鴨乃匏壺,煮豆作乳脂為酥,高燒油燭斟蜜酒?!闭媸呛苡星橹?。山中人,最為敬客人的三樣?xùn)|西,老母雞、新做一箱豆腐、蒸糯米打麻子粿。出箱的豆腐,無論怎么燒法,都是非常美味的。水煮,半煎煮,煎四面黃蒜葉炒,或煮肉、煮霜后白菜,或和青椒芹菜絲咸肉煮干鍋,皆為菜中上品。豆腐是個嬌貴的東西,到了第二天,便發(fā)酸,即使不發(fā)酸,口感也粗糲,便用笸籮把豆腐晾干,做豆干做霉豆腐做煪豆腐做醬豆干。
自小在鄉(xiāng)間長大,常見鄉(xiāng)鄰做豆腐。我卻從沒把豆腐和美學(xué)聯(lián)系在一起。忘記是哪一年了,我去廣豐銅鈸山深山,見一戶人家做豆腐,我傻子一樣看了半天。時(shí)值初冬,做豆腐的婦人三十來歲,穿一件大紅的棉襖,磨豆煮漿。黃黃的豆,白白的豆腐腦,木質(zhì)的廳堂,黑黑的瓦屋,青色的磚墻,幽綠的柚子樹,紅紅的棉襖,微笑的臉,長長的辮子,騰騰的蒸汽。我恍惚進(jìn)入了油畫世界。endprint
我尤愛霉豆腐和豆卜。霉豆腐富含天然氨基酸,黏到舌尖,鮮味便散布全身。前幾日,顏志華兄送我小罐霉豆腐,每小塊豆腐用箬葉包起來,很是精致。想必做這個霉豆腐的人,是個年邁的婆婆,坐在門前的太陽底下,洗凈箬葉,一塊一塊地包,像給嬰兒穿衣服,格外地細(xì)致。豆卜也叫油豆腐、豆泡,用油把豆腐炸干水分,中空,呈金黃色。煮白菜,文肉,炒野蔥咸肉,炒白菜心,豆泡都是絕佳的配料。豆泡和白菜切細(xì)絲做餛飩餡,和榨菜紫菜切細(xì)絲做湯,和青椒切細(xì)絲做地皮菇羹湯,也是難得的配料。
豆腐嬌嫩,是一種心腸柔軟的食物,像一個滋美的女人。我常想,能把豆腐做出佳品的人,肯定是有一副好心腸的人,不邪惡,不貪婪,懂得養(yǎng)人愛人,有熱熱的血。這樣的人,住在竹林或闊葉林里,喝甜美的山泉水,說溫軟的吳語。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即使艱難,也是美滿的。一個內(nèi)心腌臜的人,是不配去吃一塊好豆腐的。魯迅在《故鄉(xiāng)》中寫楊二嫂這個人物:“我吃了一嚇,趕忙抬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象一個畫圖儀器里細(xì)腳伶仃的圓規(guī)?!蔽腋艺f,楊二嫂做的豆腐肯定不招人喜歡。
其實(shí),我并沒有看過草盛豆苗稀。黃豆,家家戶戶都種。在我孩童時(shí)代,我祖父對我講,在民國時(shí)期,祖父山地多,能產(chǎn)八十多擔(dān)豆子。傅氏在村里是孤姓,受人欺負(fù)。收了的豆子,有一半會被村里的惡霸奪走。我祖父善種豆。在后山,有一塊黃土地,每年都種滿了豆子。祖父墾出一塊地,挑來兩擔(dān)沙子,打豆秧。打豆秧不需要施肥,早晚往沙上潑水,三五日,黃黃的豆芽露出了兩片瘦削的芽臉。從爐里,扒出草木灰,往地上撒一層,豆芽第二天便綠了。憨頭憨腦的豆芽,顯得清秀,苗條。把開葉的豆苗選出來,移栽到黃土地了。黃土地鋪了一層茅草,雨啪啪啪下來,豆秧成了豆苗。蓋了茅草的地,荒草是怎么樣也長不出來的。沒有開葉的豆芽,拔出來,做了一盤青嫩的豆芽菜。
在打豆秧的時(shí)候,我會暗自孵豆芽。我把豆子泡半天,放在魚簍里,蓋上沙土,早晚灑水一次,隔幾天,豆芽便孵出來了。用鐵盒養(yǎng)蠶和魚簍孵豆芽,是我玩不厭的,樂此不疲。那時(shí),我便覺得最美好的事情,便是看著動物和植物一天天地成長。
我們種豆,是為了收獲豆子?!胺N瓜得瓜,種豆得豆?!笔且痪溧l(xiāng)間俚語。我的哲學(xué)老師,講因果關(guān)系時(shí),這句俚語,足足講了一節(jié)課,我也足足趴在桌子上睡了一節(jié)課。種豆當(dāng)然得豆啊。也得花。黃豆苗開花,甚美??蔁o人在意?;?,多瓣,外瓣淺紫,內(nèi)瓣深白,多像一張美人臉??苫ㄆ谔蹋ò晔湛s,豆莢毛茸茸地長出來了。其實(shí),種豆也不一定得豆。豆子收獲了,自己卻吃不上。小時(shí)候家里窮,祖父年年會種出幾擔(dān)子黃豆,都賣給了公社的糧站。賣出不多的錢,供家里開銷。一年難得吃幾次自家做的白豆腐。種豆不得豆,便是大苦。
[責(zé)任編輯 楊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