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散記（散文）

李亞強(qiáng)

入疆記

我是家里第三個到新疆的人，但我與之前的兩個是如此不同。

父親在我出生后，跟著村里的年輕人去了新疆，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新疆是打工者的天堂，只要有一把力氣，不愁找不到活兒干，不愁掙不到錢。因此，父親一年中一半以上的時間在新疆，在烏魯木齊，在塔城，在石河子，在伊犁。年輕的父親也就是在新疆，一點一點變得蒼老，直到如今走路都成了最難的事情；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的父親我的祖父，在大雪紛飛的夜里，咽下了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口氣。

但是在我們兄弟眼里，新疆是個遙遠(yuǎn)而抽象的存在，具象的東西是父親帶回來的葡萄干、哈密瓜，當(dāng)然還有，我們從未嘗試過的面食吃法。那些年，父親喜歡下廚，冬天的火爐上，架一口平底鍋，開水在沸騰，父親將揉好的面塊，切成細(xì)細(xì)的小條，然后拉長，在我們弟兄三人的注視下下在鍋里，炒好的菜覆蓋在煮好的面條之上，那是讓人難忘的異域風(fēng)味。父親將其命名為拉條子，后來到了新疆，才知道這樣的面食叫新疆拌面。大盤雞是更為高級的吃法，但是我們一年也吃不了幾回，一只雞的價格是一家人一個月的柴米油鹽錢，除非家里來了非常重要的客人，父親才會動手做一頓大盤雞，紅紅綠綠的辣椒、西紅柿、蒜苗，煸炒入味的雞肉，時時刻刻挑動著我們饑餓而又貧窮的味蕾。

還有讓人印象深刻的，是新疆的莫合煙，細(xì)長的紙條，卷上細(xì)碎的煙絲，卷成棒狀，然后舔一口口水，一支煙便卷成了，父親坐在炕頭，抽著煙卷，煙霧繚繞里，仿佛貧苦的生活有了另一番味道。

35歲以后，祖父去世，父親再也不去新疆了，盡管那里遍地可以生財。在外的十幾年，家里的地撂荒了，三個孩子齊刷刷長大。但是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想要一個可以陪伴在身邊的父親，母親想要一個陪伴在身邊的丈夫，祖母也想要一個陪伴在身邊的兒子。于是，新疆終于成了父親口中的新疆，那些過去的年月，也成了他封存的記憶。

母親是第二個去新疆的，在我上初中的那些年，地里的麥子收割完或者沒收割完，她要跟著村里的婦女，從蘭州坐上綠皮火車，幾天幾夜的路程才到新疆。是的，她們的身份是拾棉工，浩浩蕩蕩的拾棉隊伍，從貧窮的山村里走出來，奔向天山腳下雪白雪白的棉花地。

母親說，從蘭州到烏魯木齊，路真遠(yuǎn)，戈壁灘上火車奔跑一天，都見不到一個村莊。她不會說荒涼，她只說讓人心里發(fā)慌，空落落的。

母親說，新疆的棉花真白啊，干活干累了，真想就那樣躺在棉花地好好睡一覺。而那時候，我們的鋪蓋都是發(fā)黑的劣質(zhì)棉。

后來我在電視上看到了那些拾棉工人的工作鏡頭，長不過膝蓋的棉花樹上，朵朵棉花在微風(fēng)中待采，拾棉工人彎腰弓成90度，胸前綁著袋子，在白云般的棉花地里向前推進(jìn)。多么溫馨而又讓人心痛的一幕，生活給了我們苦難，但是母親卻把苦難變成了溫暖，每年回家的行囊里，總有一床優(yōu)質(zhì)棉絮被，在那些寒冷的歲月，是那些新疆的棉花，溫暖了我們亟待生長的身體，積蓄了足夠的熱量，讓我們在未來的日子里，能夠阻擋人世間的各種寒冷。

我要去新疆，當(dāng)我在內(nèi)蒙古給遠(yuǎn)在甘肅老家的母親打去電話時，母親表達(dá)了擔(dān)憂，從內(nèi)蒙古到新疆，幾千公里的路程，那需要坐多少天的火車、需要受多少罪才能抵達(dá)那個遙遠(yuǎn)的地方。我告訴母親，主辦方邀請我們?nèi)?，買的是飛機(jī)票，只需要三個小時，就能從包頭到烏魯木齊。受苦一輩子的母親，哪里知道飛機(jī)的速度，想到這里，我難過不已。

新疆，是多么遙遠(yuǎn)的一個存在，似乎只存在于中學(xué)課本里，存在于掛在墻上的中國地圖里，存在于去過新疆的朋友口中，這個中國占地面積最大的省份，地處亞歐大陸中心的省份，如西藏一樣，似乎只適合想象。

當(dāng)蒙古高原的氣溫維持在40℃左右的時候，我卻有了這樣的機(jī)會，去新疆。在父親和母親之后，我成為家里去新疆的第三個人，這是一種近乎炫耀的自豪。

飛機(jī)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傍晚準(zhǔn)時起飛，強(qiáng)大的氣流不斷襲來，飛機(jī)像大海上隨波逐流的帆船，乘客卻只能聽天由命，我下意識抓住前面的椅背。好在并無大礙，飛機(jī)最終平穩(wěn)升入高空，星星點點的燈火逐漸消失在低空濃重的黑云之下，東方已經(jīng)一片墨黑，西方的天空還有一片光亮。多么值得銘記的時刻，由黑暗追逐光明，逐漸又隱入黑暗，這種黑暗適合遙望，那些未知的、遙遠(yuǎn)的物事。

當(dāng)飛機(jī)飛過甘肅，進(jìn)入新疆大地，蒼茫的大地一片漆黑。鄰座的一個維吾爾族小伙告訴我，那就是戈壁灘，沒有人煙的戈壁灘，還要飛行一個多小時才能到燈火輝煌的烏魯木齊。

烏魯木齊，優(yōu)美的牧場，此刻，我正在與它靠近。

當(dāng)飛機(jī)平穩(wěn)降落在地窩堡機(jī)場，出站的人流將我向前推。從傍晚到深夜，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我完成的不僅是時空意義上的跨越，更是文化層面的跨越，從草原文化、黃河文化到新疆的西域文化。這個神秘的省份，更像是一場宿命，在特定的時間，在特定的機(jī)緣，等待著我的出現(xiàn)。

烏魯木齊，在繁華的深夜，等待著每一雙好奇的眼睛的到來。

一路往西

我曾經(jīng)在包頭的深夜，接到來自新疆的好友的電話，兩三個小時的時差，帶給人們的，不僅是時間意義上的差異，更是生活作息和工作習(xí)慣的差異，這種差異所形成的魅力，成為人們所追逐的美好。

就像此刻，在石河子賓館12樓的房間里，我能清楚地看到烏魯木齊大街上滾滾的車流，來來往往的行人，而此時，遠(yuǎn)在幾千公里之外的包頭，早已沉沉地睡去。收拾好行李，坐在賓館的木椅上，點一支煙，沏一杯茶，看窗外的路燈，看窗外的樹木，看窗外的建筑，看窗外天空上點點星光。一切是順理成章的樣子，這樣的錯覺帶來的是一夜的無眠，不只因為一杯茶，還因為幾支煙，在石河子賓館的一夜，我與烏魯木齊一起，內(nèi)心保持著燈火通明的狀態(tài)。

早上吃過早點，在賓館對面的一家清真餐廳用過早餐，天南海北匯聚到一起的一行人，彼此并不熟識。好在，作家楊獻(xiàn)平也在此行之列，而我們之前是熟識的，我倆站在即將出行的中巴車前，抽著他從樓下買的雪蓮香煙，對于未知的旅途都充滿了好奇。生活似乎理應(yīng)如此，當(dāng)我們埋身在一成不變的生活中時，總想去看看別人怎么活，其他地方的人怎么活，是不是也跟我們一樣，在生活的苦難中匍匐前進(jìn)。endprint

九個小時的車程，當(dāng)活動的組織者、同為作家的武夫安兄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車?yán)锏娜硕汲粤艘惑@，什么樣的路途需要九個小時去跋涉？對于很多地方來說，大巴車九個小時的路程，足以從一個省跨越到另外一個省，但是在新疆，這只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武夫安兄介紹說，在新疆幾百公里的路程都算不得多遠(yuǎn)，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隨隨便便就是幾百公里。

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順著起伏的天山山脈，一路往西。窗外的景色不斷變換著，并不熟悉的一車人時不時拿起手中的相機(jī)，拍下窗外的美景。這里的一切是那樣不同，綠油油的棉花地，迎風(fēng)搖擺的白楊綠柳掩映著整齊的村舍，誰能想到，這里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還是荒涼的戈壁灘呢？

汽車還在連霍高速上奔馳，那些騷動的心終于按捺不住，車?yán)锏臍夥臻_始活躍起來，美妙的歌聲開始響起，湖南作家申瑞瑾、克拉瑪依油田作家李佩紅、烏魯木齊作家段景，楊獻(xiàn)平也躍躍欲試，但他并沒有唱歌，而是打開手機(jī)支在話筒前，美妙的音樂在話筒的消磁聲里斷斷續(xù)續(xù)。

一路往西，必須要記住的，是在三棵樹的那一頓午餐。與其他省份不同，新疆因其時差上下班時間與內(nèi)地相差兩個多小時，因此在下午兩點多的時候，我們坐在了高速路邊的簡易餐廳里。南面就是茫茫天山，北面一條小路直通村莊，小餐廳就在路邊的塵土飛揚里熱火朝天。

在博樂的夜晚走一走

一場雨，準(zhǔn)確無誤地等在那里，在我們到達(dá)博樂市的時候，久違的雨光顧了這座邊陲小城。我們的一場看似無意義的行走，因了一場雨而變得意義非凡。武夫安老兄笑稱，在新疆等一場雨不容易，兩個湖南的作家將雨帶到了干旱的新疆。在半個月前，湖南多地出現(xiàn)連續(xù)降雨成災(zāi)，在新疆，等待一場雨比等待一個久違的老友都難，暴雨致災(zāi)幾乎無法想象。

到達(dá)博爾塔拉賓館時，大雨傾盆而下，博樂濱河公園掩映在一片雨幕中。當(dāng)我們辦理完入住手續(xù)準(zhǔn)備出門時，大雨再次不期而至。我想，大致博樂是不想讓我們這些遠(yuǎn)方的客人，如此輕易就看到一座城市的面貌，所以才通過雨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同行的當(dāng)?shù)厝烁嬖V我，博樂市地名源于博爾塔拉河，博樂一名歷史久遠(yuǎn)，最早的記載是公元12世紀(jì)耶律大石建西遼后所建的“勃羅城”。元代有“不剌”“普剌”“孛羅”等稱呼。舊為準(zhǔn)噶爾策妄阿拉布坦游牧地，清乾隆二十九年移察哈爾左營駐此，設(shè)領(lǐng)隊大臣，俗稱大營盤。《西域圖志》稱博羅塔拉。1888年（光緒十四年）屬精河直隸廳。1920年，由精河縣析置博樂縣，博樂市1985年撤縣建市。因為地處中國與哈薩克斯坦邊境，博樂市是我國重要的對外開放城市。

與很多城市相比，博樂是一座非常年輕的城市，幾乎與我的年齡相仿，但是在現(xiàn)代化城市建設(shè)中，它并沒有落后，干凈的街道、優(yōu)美而獨具特色的城市建筑、良好的城市綠化，都足以讓人感嘆。

當(dāng)我的遙遠(yuǎn)的城市已經(jīng)開始進(jìn)入深夜的時候，我們才從一場酒里起身，太陽還遠(yuǎn)沒有落到阿拉套山山后，雨后的博樂濱河公園里，三三兩兩的行人步履悠閑。

每一座城市，都有它的進(jìn)入方式，而博樂的進(jìn)入方式，是一場酒，一場不急不慢、徐徐展開的酒。作為蒙古族自治地區(qū)，這個城市的喝酒方式是獨特的、另類的，并不是內(nèi)蒙古大草原上的豪飲、歌聲不停酒不停，也不是江南城市溫婉的、細(xì)品慢咽的，它是折中的、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這種感覺，在哈日圖熱格的那一次喝酒再次得到驗證。

微醺是最好的，眼神稍顯迷離，精神已趨亢奮，這時候，一座城市開始在腦海里鮮活起來。

了解一座城市，非步行不可。我們順著博樂河行走，雨后的草坪似乎能擰出水來，指頭肚大的蝸牛如雨后春筍般集體出動，在公園里的林間小路上蠕動，新疆籍的青年作家子茉趕緊提醒大家，不要踩到蝸牛。

我俯身，那些柔軟的黏稠的動物，在青石板路上蝸行，每一步都是那么艱難。就像這片土地上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幕，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土爾扈特部首領(lǐng)渥巴錫（阿玉奇汗之曾孫）為擺脫沙俄壓迫，率領(lǐng)部眾沖破沙俄重重截?fù)簦瑲v經(jīng)千辛萬苦，勝利返回祖國，在今天的伊犁哈薩克自治州、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以及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一帶游牧生活。如今，英雄的故事還在這片土地上流傳，英雄的后代也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

到達(dá)賓館的時候，夜幕已經(jīng)完全降臨，8樓的賓館外，華燈璀璨。申瑞瑾帶來了老家的黑磚茶，正在屋子里給大家泡茶，興奮的一行人完全忘記了時間。

真應(yīng)該在博樂的夜晚走一走。

我一個人起身下樓，順著沿河路往西漫無目的地走，此時正是暑伏天氣，但是博樂的夜晚卻異常清涼舒爽，甚至還有些許涼意。白天的幾場急雨，給這個城市的夜晚帶來了特殊的韻味，樹木青翠欲滴，讓人仿佛置身江南小鎮(zhèn)。街上行人已經(jīng)非常少了，偶爾有晚歸的市民，悠然徜徉在馬路上。

這是一座慢城市，一切都徐徐而來，連街上的車輛，也并不是高速前進(jìn)，緩緩而有序地通行。慢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其實想想，人生在世，有什么值得著急呢，一切都已經(jīng)準(zhǔn)確無誤地安排在哪里，并不會因為步調(diào)加快而改變，也不會因為行走緩慢而停滯，我們要做的，只是按照大自然的安排，走好預(yù)料之中或者意料之外的每一步即可。

就像此刻，我坐在博樂市的街頭，坐在這異域風(fēng)情的馬路邊抽煙。誰能想到呢？

從內(nèi)蒙古到新疆，數(shù)千公里的距離，因了特殊的機(jī)緣，我作為一個閑人，來到這座城市。其實，從一片遼闊到另一片遼闊，這不僅是地理位置上的變換，更是文化意義上的時空轉(zhuǎn)換。同是蒙古族聚居地區(qū)，但是我所在的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與這里有著巨大的差別，哈薩克族、蒙古族、維吾爾族、回族等多個少數(shù)民族在這座城市共同生活，共同譜寫多民族的共生共榮，多文化的互融共存的絢麗華章。

天空中沒有一絲云彩，繁星點綴著深邃的夜空。我想起幾年前在內(nèi)蒙古草原，像這樣的月色下，酒后躺在草原大地上，天空就在眼前，無邊無際的夜空籠罩著四野，這樣的時候，還有什么可以糾結(jié)，還有什么不能釋懷呢？endprint

往回走的時候，身后一個哈薩克族小伙和一個維吾爾族小伙在散步，他們正談?wù)撝粓鼍粕系膭儇?fù)，他們并沒有注意到，前面走的這個閑人。

回到酒店，樓下的博爾塔拉河依然在靜靜流淌，遠(yuǎn)處的天山遁入無盡的黑暗。

哈日圖熱格的一場酒

天陰著，一場雨后，沿途的河槽里水流不斷，沖刷著經(jīng)年的石頭。那些石頭，在河流底部，是流水的路，曲曲折折通向我們并不知道的遠(yuǎn)方。河流的源頭，就在我們面前蒼茫的阿拉套山。

我們要去的，是阿拉套山南麓的哈日圖熱格國家森林公園，但是當(dāng)車行至阿拉套山腳下的一個牧人蘇木村時，天公不作美，開始下起了大雨。好客的蒙古族老板趕緊將我們讓進(jìn)新蓋的蒙古包里，一行二十多人鉆進(jìn)蒙古包里，噼噼啪啪的雨滴斜打在蒙古包上。來自其他省市的作家們興奮不已，屋檐聽雨看雨比較多，但是在這么大的蒙古包里聽雨，卻是第一次。

地勢較高，加上下雨氣溫降低，大家都穿得比較單薄，蒙古包里疊著好幾床被子和毯子，都被大家拿來鋪蓋。不一會兒，蒙古族老板端上滾燙的奶茶和馓子、奶酪。

走出蒙古包，拿著主人準(zhǔn)備的雨傘，我在院門外張望。斜斜的細(xì)雨織成一張密密的網(wǎng)，遮擋住了我好奇的眼睛，一條柏油馬路曲曲折折通向阿拉套山深處，哈日圖熱格國家森林公園就在阿拉套山南麓?？次以谠洪T外發(fā)呆，男主人打著傘走出來，沉默著跟我看了一會兒山，與天山不同，阿拉套山上植被非常好，遠(yuǎn)遠(yuǎn)望去是一片墨綠色。而天山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能看見山巔之上的皚皚白雪，和半山腰濃密的云杉。

許久，我問男主人哈日圖熱格里還有黑雕出沒嗎？男主人笑了笑，不置可否。然而我相信是有的，這天上的神物，在山巔之上，在云杉之上，在藍(lán)藍(lán)的天空上，定是在巡視著廣袤的哈日圖熱格。

院子里的另一個房間里，幾位當(dāng)?shù)厝苏诤染?，不時飄出優(yōu)美的歌聲。

雨終于停了，大家又集結(jié)向哈日圖熱格出發(fā)，在過第二道關(guān)卡的時候，邊防戰(zhàn)士告訴我們，上山的路已經(jīng)被大雨沖毀，此時無法通行上山。這讓大家有些掃興，但是并不妨礙大家的興致，在一片空曠的草地上，背面就是插著中國國旗的邊境線，我們在南面，風(fēng)從西邊來，吹著阿拉套山，吹著我們，吹著我們生命中的一段時光。

回到蒙古包里的時候，我注意到院子里的那個房間里，那桌喝酒的當(dāng)?shù)厝诉€在高聲談?wù)撝瑲g唱著，透過窗戶可以看到，桌子上的酒瓶已經(jīng)空了好幾個?！霸谀沁b遠(yuǎn)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她的帳篷，都要回頭留戀的張望，她那粉紅的笑臉，好像紅太陽，她那美麗動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雄渾的歌聲如泣如訴、百轉(zhuǎn)千回，久久飄蕩在小院里。

一位維吾爾族老大哥走出門來，黢黑的臉龐，一頂武警士官帽，他用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跟我們在院子里攀談起來，他說他們都是博爾塔拉州歌舞團(tuán)的演員，作為駐村干部在這里工作，周末休息一起喝酒。我提出跟他一起合影，老大哥慨然同意，我倆站在蒙古包前，山東作家鄒梅為我們拍下了一張合影。

晚飯就在蒙古包里進(jìn)行，酒至半酣，我起身去衛(wèi)生間，正好路過維吾爾族老大哥喝酒的屋子，就在我向里張望的一瞬間，他發(fā)現(xiàn)了我：進(jìn)來嘛朋友，進(jìn)來嘛，一起喝酒！猶豫了幾秒鐘，我走進(jìn)他們的包間，一盤土炕上放著一條長桌，大家盤腿而坐。本來已經(jīng)在蒙古包里喝了不少酒，熱情的維吾爾族老大哥趕緊給我斟酒，滿滿一杯，老大哥給我介紹，在座的有兩個哈薩克族、一個維吾爾族、一個蒙古族、兩個漢族，幾乎都是歌手，端起酒，我敬這些陌生的朋友。

聽到我來自內(nèi)蒙古，兩個蒙古族朋友投來尊敬的眼光：內(nèi)蒙古大草原嘛，好地方，來吧朋友，我們跟你連喝三個。

這真是一場奇妙而讓人難忘的經(jīng)歷，我曾經(jīng)跟很多人喝過酒，熟悉的、陌生的，但是這次卻不同，相隔著幾千公里的距離，但是我們卻坐在了同一個酒桌上，四個民族能夠坐在一起喝酒，估計也只有新疆才有這樣的情況發(fā)生。

因為一個陌生人的加入，一場已經(jīng)過半的酒局再次熱鬧起來，七個人推杯換盞不亦樂乎，不知不覺又半斤酒已下肚。經(jīng)過交談得知，我們在外聽到的優(yōu)美的歌聲正是來自于一位哈薩克族歌手，我提出讓他再唱一首，坐在我旁邊的名為超子的漢族歌手按捺不住了，半跪著給大家唱起一首自己作詞作曲的歌來。

多么美好的夜晚，透過玻璃窗戶，我看到東邊的月亮已經(jīng)悄悄升起，蒙古包上閃著一層銀光。當(dāng)蒙古包里的其他朋友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沉醉在這一場陌生的酒局里。

秘境夏爾西里

必須要說一說的，夏爾西里，中國最后一方凈土，原生態(tài)的處女地。夏爾希里為蒙古語，意為“黃色的山坡”，位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境內(nèi)的阿拉套山北麓，北以阿拉套山山脊為界與哈薩克斯坦共和國接壤。

去夏爾西里，本身不在此趟行程里，但是因了博樂市旅游局的協(xié)調(diào)，武夫安兄最終爭取到了這次機(jī)會，當(dāng)我們從山上下來的時候，才知道此行的不易。同行的當(dāng)?shù)厝烁嬖V我們，夏爾西里長期是中哈兩國爭議領(lǐng)土，直到1998年才正式劃歸入中國國土，所以這里一直以來都是軍事禁區(qū)，哪怕現(xiàn)在依然如此，要想進(jìn)入夏爾西里，必須要有邊防軍的通行證。220平方公里的夏爾西里中國領(lǐng)土，只有不多的邊防戰(zhàn)士和幾位護(hù)林員，甚至連牧民都不允許進(jìn)入。在整個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去過夏爾西里的不超過500人，因為夏爾西里地處中哈邊境，屬于軍事禁區(qū)，上山需要當(dāng)?shù)卣话咽旨爸蒈姺謪^(qū)司令員的簽字審批，而且嚴(yán)格限制人數(shù)，軍事管理嚴(yán)格。

實際上，當(dāng)我們還沒有進(jìn)入夏爾西里之前，就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兩處邊防武警崗哨，上山的車并不多，但是每次檢查都要十多分鐘才能放行。這更讓我們確信了此行的不易。

越野車在山谷間穿行，彎多又急，一條窄窄的軍用公路只夠一輛越野車通行，會車更無可能，所以這一條路是單向通行，上山之后無法回頭，順著下山公路方可出山。一上山，車?yán)锏淖骷覀冮_始?xì)g呼起來，與山下的風(fēng)景完全不同，這里是一處天堂般的存在，綠油油的山坡上鮮花各色盛開，茂密的松林增加了幾分神秘感，我們都在猜想，這山里到底還有多少野生動物的蹤跡。endprint

上到山頂，風(fēng)景開闊起來，回望來時的路，一條小道如蛇一般曲曲折折盤在山坡上，幾輛小車在緩慢地爬行。北坡上鮮花如織，再往北則是哈薩克斯坦的地域，作家們瘋了、醉了，在花叢里拍照、嬉戲。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花兒挨挨擠擠地生長著，生怕少了雨水、陽光的滋潤。除了大自然，誰還能有如此大的手筆，留下這讓人驚心動魄的美呢？

回來后我想，夏爾西里能讓我記住什么呢？其實什么也記不住，當(dāng)我在面對那樣一座山、那樣一處秘境一般的存在的時候，腦子里什么也沒有，只有山上的花、天上的云、山谷里的流水，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同行的一名當(dāng)?shù)貙?dǎo)游拿著照相機(jī)，躺在花叢里拍照，趴在山坡上拍照，但是能留下什么呢？

巨大的虛無包圍了我，什么都沒有，只有夏爾西里這四個字，一直在腦海里回旋。

彩色的蝴蝶翻飛著，我站在國境線張望，一張并不高的鐵網(wǎng)分隔開兩個國家，但是接天連地的花同出一源，上下翻飛的蝴蝶沒有疆域。夏爾西里何時屬于人類？這里是植物和動物的世界，它們真正屬于這里，也擁有這里，我們短暫的到訪和停留，并不會給這里帶來什么，更不會帶走一草一木。

出山的時候，我們碰到了幾個蒙古族的護(hù)林員，當(dāng)?shù)氐膶?dǎo)游正是蒙古族，他們在一起熱烈地交談著，后來當(dāng)?shù)貙?dǎo)游告訴我們，護(hù)林員在山里好幾個月沒有遇見一個蒙古族，已經(jīng)好久沒說過蒙古話了，遇到一個蒙古族人，護(hù)林員激動得熱淚盈眶。

看到山坡上自由自在的蒙古馬時，當(dāng)?shù)孛晒抛鍖?dǎo)游再也按捺不住，從車上取下蒙古袍、長筒靴、蒙古帽穿戴整齊，躍身上馬，在陡峭的山坡上縱馬飛馳。蒙古族是馬背上的民族，馬是蒙古人的伙伴，在幽僻的夏爾西里大山里，漢族護(hù)林員騎著摩托車，蒙古族都騎著馬，那些孤獨的護(hù)林員與蒙古馬一起，保護(hù)著這片美麗的森林、草地。

我們離開的時候，護(hù)林員委托當(dāng)?shù)貙?dǎo)游將自己的六七歲的兒子帶到山頂上的居所去，車行至半路，護(hù)林員的兒子下車爬上山坡，為我們摘下一把野山莓。大家紛紛下車去摘山莓，一場急雨瞬間而至，蜿蜒的山路瞬間隱沒在大雨里，遠(yuǎn)處的山坡更是隱隱不可見。到達(dá)山頂?shù)臅r候，大雨已經(jīng)停歇，遠(yuǎn)處的，一彎彩虹將兩座山頭連接在一起。

當(dāng)越野車駛出夏爾西里的時候，我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座山，眼睛不知不覺濕潤了，再見夏爾西里，還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那時候它將又如何呢。

想起奪命大烏蘇

我并不知道烏蘇啤酒的厲害，一下午的行程又累又困，這時候，我喜歡喝一瓶冰鎮(zhèn)啤酒，在香濃的麥汁里解去一身的疲乏。

飯菜還未上桌，哈薩克族服務(wù)員提來一箱烏蘇啤酒，我趕緊啟開一瓶，倒了半碗一飲而盡，一股清涼舒爽沁入心脾，同桌的當(dāng)?shù)厝丝粗倚Γ屛矣行┎唤?。?xì)問，他說起烏蘇啤酒的厲害來。烏蘇啤酒產(chǎn)自新疆烏蘇市，有紅瓶與綠瓶之分，綠瓶酒精度稍低，紅瓶酒精度4.5度，在啤酒里屬于高酒精度級別。

自詡酒量還可以，我有些不服，幾下喝完了一瓶，這時候感覺后勁猛烈，看著滿桌剛上的菜肴和剛開啟的白酒，我已經(jīng)有些暈暈乎乎。同行的黃思誠兄告訴我，烏蘇啤酒當(dāng)?shù)厝藨蚍Q奪命大烏蘇，他最多的一次也只喝過9瓶烏蘇啤酒，那時確已找不著北。

奪命大烏蘇，多么豪爽的名字，讓人一下子就想起古龍武俠小說里的天涯明月刀、流星蝴蝶劍，一招便可致命。

在新疆，在烏蘇啤酒面前，我第一次有些怯意。我喝的，正是紅瓶奪命大烏蘇，入口柔和舒爽，后勁剛烈兇猛。

我想起烏魯木齊至博樂市途中的那些風(fēng)景，路邊的田野里，那些枝蔓纏繞的作物，遠(yuǎn)看與葡萄并無二致，當(dāng)?shù)厝烁嬖V我，那是啤酒花。新疆生產(chǎn)啤酒花，廣闊天地里，干旱少雨，日照充足，啤酒花與其他地方相比，更顯其優(yōu)質(zhì)。經(jīng)得住風(fēng)沙，才保得住品質(zhì)，這樣的啤酒花釀出的啤酒，哪能不烈呢？

一瓶烏蘇啤酒墊底，然后白酒開始進(jìn)入主題，幾個回合下來，已經(jīng)感覺有些支撐不住。我們剛到這個名為黑駿馬的哈薩克族風(fēng)情餐廳時，我在衛(wèi)生間聽到了掏心挖肺的嘔吐聲，那時還有些不屑，這時才知道了其中的緣由。我能想象到，在那一陣嘔吐的背后，可能是幾瓶奪命大烏蘇的灌溉和滋潤。

當(dāng)然，我撐到了最后。當(dāng)桌上的白酒已經(jīng)告罄，烏蘇啤酒還在源源不斷供應(yīng)，情之所至，大家舉杯皆啤酒。又一兩瓶烏蘇下肚，已經(jīng)飄飄然不知所以。返回賓館的路上，感覺身輕如燕，如腳踏祥云，即刻就能起飛，上九天攬月。

果然名不虛傳，烏蘇啤酒像一匹蒙古烈馬，讓人有征服的欲望。我甚至想，要是能在一片草原上，提上這一箱烏蘇啤酒，天地為床、蓋，好好喝一場，醉臥草原。但是最終武夫安兄也沒有給我們這個機(jī)會，我們的行程里，一場啤酒的狂歡并未被重視，為此我遺憾不已。

[責(zé)任編輯 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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