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街酒吧（短篇小說）

焦紅琳

1

垃圾！她說。并不看我。

吸管內(nèi)的液體，忽上忽下，快吸到嘴里時，又吹下去。

她又說：渣渣。聲音很低。用舌頭推出吸管，上面有兩個牙印。迅速掃我一眼。

她嘴唇在吸管口來回蹭。耳環(huán)垂著，只有一個，很大的圓圈，微微地晃，鑰匙環(huán)那種?？粗愿小Ｎ艺f：不戴這個，行不？

她重新含住，咬在原來的位置，這次我看到了牙，她正從牙縫里擠出：要你管？我笑了。

她說：我要去張北！

我沒抬頭。

她拽下我的耳機(jī)。我放下手機(jī)。

杯子響了一聲，肚子癟進(jìn)去。奶茶從吸管中直線躥上去，又灑花般落下來。她早有準(zhǔn)備，欠欠身子。松開捏杯子的手，兩腿盤上來。桌上，奶茶正流出一條線，從她的旁邊落下去。我側(cè)過身：別濺到我鞋子上。一個阿姨朝這邊看，我甩給她一個眼神，意思是：要你管？

我重新要了杯奶昔。

回來，她人已離開。桌子上是一幅畫，奶茶畫。似乎是一只狗，反正是一個動物，肯定不是人。

我發(fā)微信給她。知道你是玩什么長大的了！同時發(fā)個陰臉。

她發(fā)：別理我。忙。

我發(fā)：你是玩奶茶長大的。

她發(fā)：垃圾。緊接著又補(bǔ)發(fā)過來：你腦子里的。

我發(fā)：知道我是玩什么長大的嗎？

她發(fā)：珍珠奶茶。第一顆，甜；第二顆，膩；第三顆，惡心；第四顆，垃圾。

我發(fā)：我是玩尿泥長大的。

小時候，我們巷子里的男孩，用唾沫和泥，玩“起蘑菇”，唾沫不夠，我們就用尿，后來干脆看誰尿得又高又遠(yuǎn)。

她發(fā)：流氓。

我不想打字，發(fā)了語音過去：你知道吧，王小波在一篇文章里寫過的，那些巷子里的平房，后墻上都是白色的尿堿。我們就那樣兒，都沖著人家的后墻尿。誰家越是在后墻上寫“狗尿苔”，我們就越是往誰家尿。

以為她會發(fā)個笑臉，沒有。我自己發(fā)：哈哈哈。

她發(fā)：我要去張北。

我發(fā)：沒問題啊，票已經(jīng)訂好。我們會提前三天去。

她發(fā)：不。

之后再不理我。

2

和她的約會總死在一杯奶茶上，始終不明白為什么。即使去那種和奶茶八竿子打不著的地方，鬼才知道，她總會在最后拿到一杯奶茶。

轉(zhuǎn)天中午，我早早點(diǎn)好了餐。

毫無例外地，她又端了杯奶茶坐下。吃了幾口飯后，開始“喝”，當(dāng)然她不是喝，是在吹，橢圓形的高腳杯里開始冒泡。

我盯著她，她避開我的目光。嘴唇?jīng)]離開，依舊在吸管口蹭來蹭去，就像是嘴唇發(fā)癢。我拿起那個杯子，那是個很丑陋的杯具，長著夸張的大肚子。明顯感覺吸管劃到了她的嘴唇。我毫不猶豫，一把搶過來，扔進(jìn)旁邊的垃圾筒，聽見玻璃碎裂的聲音。她被嚇了一跳。摸著嘴唇，不說話。

我把飲料推到她面前，說：病得不輕！

她低頭吃飯，只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站起身，走了幾步又返回來：你又不是藥。

3

接下來，怎么聯(lián)系都不給我回復(fù)。無奈，只好跑到她的公司，前臺說她請假了。幾天下來，搞得我坐臥不安。

在公司的新產(chǎn)品推介會上，她是作為廣告公司的文案主筆應(yīng)邀來的。沒想到之前收到的作品，竟出自這樣一位女子。與其說她外表吸引了我，不如說，之前她做的方案打動了我。

整個方案看下來，不論是文字，還是圖片，我被充斥在里面的什么東西瞬間抓住。心立刻柔軟、緊縮、甚至疼痛起來，或許別人無法理解。為此，在我內(nèi)心的空白地，刻下一個挺特別的名字：陳善女。然而這種感覺很快消失。

被弄丟的感覺，我試圖找回，在夢里？在書里？在我小時候?qū)懙囊黄魑睦?？但都是徒勞。心中那片空地，又開始恢復(fù)以往的寸草不生，而且不時地制造著自然災(zāi)害。

我很無力，那些災(zāi)害時時有壓垮我的可能。直到我遇到她本人，那種感覺又浮了上來，很奇怪，我覺得似乎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東西，冥冥之中在引誘著我。

她有著黃色的皮膚，不是美女們流行的那種病態(tài)白，與這種膚色相配，她的眼眸黑而深。整個人感覺是沉著的，沉是與浮相對的。她的沉與她的年齡極不符，或許是這種沉，透著一點(diǎn)陰郁。在我的感官里這沉和陰郁都充盈了一種“母色”，是的，我把那種感覺叫作“母色”。

幾天后，她忽然給我發(fā)信息：我回來了，在家請你吃飯。

在家？我受寵若驚?；丶艺页鰞善考t酒，又去花店訂了一大把鮮花。

認(rèn)識三年多，被邀請，這是第二次。她的家沒什么變化，只是地毯變了，花色比上次暗些。我很懷疑這是她租來的房子。

桌子上放著一把壺，閃著暗光。金屬的質(zhì)感有些誘人，像女性的胴體。

我很好奇，這做什么用？燒水的？太沉了！她是怎么背來的？

她告訴我，這是銅壺！整整一天都在清洗它。從爸爸的舊物堆里找出它時，還是個黑疙瘩。這才是她小時候印象中的樣子。

在我眼里，它很普通，沒有任何工藝，笨重，粗糙。當(dāng)然，我不會說出來。

我上淘寶看了幾眼。好家伙，各式各樣的銅壺。精彩紛呈。

她洗茶、過濾，桌上有一塊打開包裝的普洱茶餅，已經(jīng)掰去一小塊。我聞到了茶香。片刻后，我聞到了奶香。

她把兩只銀碗放在面前，有著茶色的奶或是有著奶色的茶，從銅壺中倒入銀碗。碗不大，比普通功夫茶杯稍大點(diǎn)，第一口，沒什么感覺，再喝，舌際環(huán)著一種說不清的香，淡，卻余味很久。有點(diǎn)放不下，我甚至想自己動手斟滿。

她頭上包著一塊花布巾，幾縷頭發(fā)從兩邊露出來，像個溫婉的家庭主婦。她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我，立在跟前，更像一個謙卑的侍女。不停地問我好喝不，似乎感覺我在敷衍她。只回答“好喝”不夠，還問，是什么樣的好喝？我鄭重告訴她，是香。但低調(diào)，不事張揚(yáng)。endprint

她一直倒，一直在追問。是真的那么好喝？我說：是真的?；匚队崎L。開頭就像張愛玲那句名言：“低到塵埃里”的，這種感覺，我就是在塵埃里找到的。我的手放在她的腰上。她說：不帶貧的！拉開我的手。

我告訴她我是認(rèn)真的！就像把我的茶香加入到你的奶香里，茶乳交融。想著都好，更別說吃著，喝著……她看著我，臉上現(xiàn)出紅暈，忽而又躲開我的目光，好像害羞了，這種眼神我第一次從她的眼睛里看到。

我們端著紅酒上床。

多半瓶紅酒，讓她整個人變得溫軟纏綿，并且非常主動，我大喜過望。事實證明，我是大喜過頭了。

她忽然睜開眼，大聲說：不對！根本不對！

“忽”地坐起來，下地，拿起桌上的銅壺，徑直走進(jìn)廚房。我聽到嘩嘩的倒水聲，緊接著是壺蓋掉在水池里，聲音持續(xù)了好長時間才靜下來。

我要回張——北。她在廚房里大吼。

立刻，一種隔膜生出來，像網(wǎng)一樣網(wǎng)住我，動彈不得，不能呼吸。和她上床，我更向往的是激情過后，整個人浸在她周身散發(fā)出的氣息里，伏在她懷里聽自己的呼吸。

4

她要求的張北之行，終于成行。這是五月的一天。她不許我開車，從北京出發(fā)，坐了差不多四個多小時的火車，又倒了汽車。

正在我瞌睡難耐時，到了城里，天已黑了下來?！笆纸志瓢伞睅讉€字很是醒目，紅、黃、藍(lán)等各色光交替閃爍。我們走進(jìn)旁邊一家叫銀座的酒店。

吧臺的姑娘一直盯著我們，直到掏出身份證，她接過去看了又看。

終于喊了一聲：陳善女，是你?。?我是慧慧，楊慧慧?。?/p>

女女愣在那兒，哦……呵……額……了好久，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叫楊慧慧的女孩瞪著眼：你不記得了？我可一直沒忘記你！

這邊，我有點(diǎn)難為情。只好打圓場說：好啊，碰到熟人了！先登記，先登記。

楊慧慧高興地說：好，給你們打折！

沒等我們收拾停當(dāng)，楊慧慧敲門進(jìn)來：我請你們喝酒。

可能為彌補(bǔ)剛才的冷淡，女女笑著說：還是我請你，你都給我打折了。

楊慧慧說，回家了，理應(yīng)她來請。

我以為要走很遠(yuǎn)的路，沒想到就在旁邊，“十字街酒吧”。

女女站在門口，四處張望。好一會兒才進(jìn)來，落座后，眼睛依舊盯著窗外。好半天才說：小時候，你們最向往的地方是哪里？

她最后把目光落到我這里。我知道，自己肯定是一臉傻蒙樣。

慧慧說：當(dāng)然是天安門！天安門廣場啊！小時候我最大的理想就是離開張北到大城市，最好是北京?？珊薜氖?，我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就是不讓我離開張北。就連我在石家莊上四年大學(xué)，我媽、奶奶、姥姥都跟著，她們在那邊租了四年的房子！

我沒忍住，哈哈大笑。

慧慧照著我胳膊打了一拳：笑什么笑？我爸爸又沒養(yǎng)二奶，我媽只生我一個。我瞅瞅女女，她一臉嚴(yán)肅。趕忙收住笑。

女女一句話也不說，看出來她正走神兒，忽而眼里一閃，頭扭向窗外。

大廳的一角坐了一個男人，正獨(dú)自喝茶，不停地給自己倒。

慧慧掃一眼，對我說是老板。

接著對那邊高聲說：大松，過來喝一杯。語調(diào)很怪，我怎么聽都覺得嬌嗔。不由得看慧慧一眼，她竟然臉紅了。

那叫大松的，并不理她，頭也不抬。

慧慧說：過來呀！這是我發(fā)小，剛從北京回來。

大松依舊不抬頭：我這兒煮茶呢，走不開。

我心里罵，這 貨，擱那裝吧。不就是一小破店嗎？裝你媽什么呀！

慧慧站起來，幾步跑過去：哎呀，開的酒吧，你煮的哪門子茶呀！土不拉幾的！拽住胳膊就往這邊拉，他忽然向這邊雙手抱拳：等等，只剩下加奶了！

加奶？我覺得腦洞都堵住了。

此時，發(fā)怔的還有女女。當(dāng)然，很快她就被激活，感覺就像是被一種魔法喚醒了似的。

向后看，那“孫子”正手拿一把銅壺，沒錯，是一把銅壺，上面有雕龍畫鳳。我眼睜睜看著女女站起來，向那邊走去。

她坐下來，那叫大松的也落了座。

分明是遞給她只銀碗，一只手依舊提著銅壺，奶、茶相融的味道直躥進(jìn)我的鼻子。女女幾乎是一口一碗，大松手不離壺。他們誰都沒開口說話，就跟有幾輩子默契似的！我心里說不出的難受，半天，蹦出一句話：“我也是醉了。”

5

慧慧返回來，坐下，看我一眼。這一眼太明白了，在她眼里，我才是那個 貨。見我不說話，她站起來，椅子和地面滑出挺大的響聲。走進(jìn)吧臺，拿了一瓶酒，“咚”地放在桌上。服務(wù)生趕緊過來給打開。

她一口喝下去半杯。對服務(wù)生說：弄點(diǎn)動靜?。糠?wù)生一怔。那不是在說，是大聲呵斥。

鮑勃·迪倫的聲音，是《在風(fēng)中》?？觳ネ陼r，慧慧說：我不聽這個！換一個。

服務(wù)生諂笑著：姐，你想聽什么？慧慧拍了下桌子：姐，姐的！我有那么老嗎？

這時大松過來，對服務(wù)生說，我來。

他放的是《灰姑娘》。

慧慧已經(jīng)快把一瓶酒喝完。這時的她，整個人就像揉皺了的絲綢，被恰到好處地熨了一下，瞬間就服帖起來。我不知道是酒的緣故，還是那曲子的緣故。

掃一眼女女的背影。她說：我是她小學(xué)同學(xué)。

我明白，這時要調(diào)動自己所有的耐心。于是要了一杯水，就著她的話，慢慢喝。

她是從后草地來的。我們叫內(nèi)蒙古草原是后草地。她一邊大口喝酒，話卻沒說得那么痛快。一會兒蹦出一句話，就像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用力地拉出一件什么東西。

轉(zhuǎn)學(xué)來的。二年級時。好像也不怎么洗澡，身上老有一股羊膻氣，臉蛋兒紅得跟蘋果似的。沒人跟她耍，自個兒也不說話。每天都是一個很老的老頭接送她，我以為是她爺爺或姥爺，你猜怎么著，后來我們才知道是她爸爸。哈哈，我第一次見那么老的爸爸。endprint

她給自己又倒?jié)M。問我要不。我趕緊搖頭，我從沒這樣喝過紅酒，跟牛飲似的。況且，我老早就看清了酒名，雖是洋酒，但和國產(chǎn)的“長城”比，品質(zhì)差得也不是一星半點(diǎn)。用女女的話就是：垃圾。

她問我：你是哪里的老家？身份證是南方的?？赡愕目谝粢稽c(diǎn)兒都不帶南方味，又不是純粹的京味。比如，那種很明顯的“舌頭問題”。

我說：什么舌頭問題？我的舌頭不翹，也不大，更不禿。

她哈哈大笑：誰說你是禿舌子了？誰說你是大舌頭了？

我沒心思和她笑。心想，哪里的老家？我問過我爸，小時候待的那個地方是哪里，叫什么名字。他總跟我說，知道那些有什么用？只記得你是在北京長大的就好。那之前的事，家里人從不跟我提起，自己雖有一些模糊的記憶，但地名、人名卻一個也不記得。

我不太想說自己，轉(zhuǎn)了話題，表揚(yáng)她的耳朵很刁。

她很得意：那是自然，我大學(xué)上的是播音系，雖然是個三本，但也是正兒八經(jīng)的本科啊。

我又說：我七歲時，被家里送到北京的一所寄宿學(xué)校，當(dāng)時是所謂的貴族學(xué)校。

沒等我把話講完，她就說：那么小就住校，很有意思吧？

有意思嗎？感覺不知道什么叫有意思了。

我說：晚上熄燈后，幾個人一起假裝上衛(wèi)生間，我們比賽誰尿得最高，往飲料瓶里誰尿得最準(zhǔn)。如果讓老師逮住了，輸?shù)娜酥鲃映袚?dān)責(zé)任。說到這里，我順手搶過她手中的酒杯，一仰脖子喝個光。

這什么酒！一股酸澀充滿口腔，再就是單純的酒精辣，直躥腦子。感覺眼睛一下濕了。

那時，一到晚上，我是多想我媽啊。我睡不著，站在窗前看星星，數(shù)星星，天上的星星越數(shù)越多，那才叫個傻呢，哈哈哈。

慧慧像是跟我搶話，大笑著說，我那時總想著跑出去，讓姨姨、姨奶奶、奶奶、姥姥她們看不見我?？墒?，你知道不？竟然一次也沒成功。哪怕有一次！那該多刺激。真特么遺憾。

不知什么時候桌上又多了一瓶酒。慧慧不停地給我加滿。叫《灰姑娘》的歌，開始逼進(jìn)我的腦子，一個字一個字的，到后來就像煮得過爛的胡豆，黏膩、稠密，放大、放慢漸漸膨脹，最終變成一腦袋的糨糊。

慧慧跟我說：如果，明年的草原音樂會，鄭鈞敢來，我就敢離家出走！涂著黑色指甲油的食指指著我。你——信不信？

我說：我不信。你信不信我不信？盯著她小拇指，那是一個綠色的指甲，忽然發(fā)現(xiàn)那一點(diǎn)綠色變大了，而且不斷地復(fù)制。

她說：憑什么不信？你沒看見嗎？大松和鄭鈞長得一模一樣。

我說：我瞎，看不見。

她說：這個鄭鈞，他對不起我。我小時候，那么喜歡他，憂郁的眼神，沙啞的聲音，那么性感，要多有范兒多有范兒！可是他拋棄他的灰姑娘。記得電視臺還為他做過一期節(jié)目，什么“他生命中的三個女人”。

我不確定是不是扭頭看了一眼，那位和鄭鈞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正和我的目光相對，我可能是想找“憂郁”，也想聽“沙啞”，卻體會了糨糊在腦子里一漾一漾。

他，毀了我。他若來，我，一定要——離家出走！你看著吧?；刍壅f完，好像是賭氣，又給我倒酒。只記得有一只手把酒瓶搶了過去。

6

誰把他摔在床上的，他肯定不會在意。喝茶坐一起也罷了，睡覺決不能讓我們在一起，我知道他蕩漾著糨糊般的腦袋里一定會浮著這個念頭。一只手被他死死拉住，怎么也掙脫不開。

三年了，“母親”，是我們唯一深談過的話題。

他說：大約四歲的時候，被告知，媽媽去很遠(yuǎn)的地方了，一直盼望著她能從很遠(yuǎn)的地方回來，直到后來，再次被告知：她死了，死和去遠(yuǎn)方對我沒有什么不同。曾經(jīng)老師讓寫作文，我的媽媽。同學(xué)們都說自己的媽媽很漂亮，有一張白皙的臉。于他，白色，意味著冷漠、冷酷、甚至遙遠(yuǎn)。

他說，從記憶里打撈出的唯一一點(diǎn)“母色”，都存在了那篇作文里。

他說我是他的“深呼吸”，能安靜他內(nèi)心莫名其妙的躁動。怕我不相信，反復(fù)賭咒。我當(dāng)然相信，那有什么用呢？他于我，什么都不是。他是個好人，但沒有我要的東西。

我似乎是為逃離而生，逃離那片草原，逃離張北，一路逃到北京，我以為會逃開所有的噩夢。但那些噩夢是與生俱來的，如影隨形。

他躺在那里，扭曲著身體。他內(nèi)心可能憂郁，但我不想深究下去，如果深究，憂郁會成幾何數(shù)倍增。可憐的人，他為我做了很多。但我不屬于他，也不屬于北京。北京的水熬不出爸爸的奶茶。

他們沒有追問。小時候，我最向往的地方近在眼前，就是張北十字街。

那年，我七歲，爸爸第一次把我領(lǐng)到這里，告訴我，這就是十、字、街。那也是第一次離開我們住的營子，我夢里來過好多次了，它就是我想象中的樣子！不過，一棵小草也沒見到，路兩邊是樹，有馬路牙子，我愛踩著馬路牙子走。上學(xué)放學(xué)爸爸都跟著。后來，路邊沒有了水渠，樹被鋸掉了。再后來，兩邊的房子都拆了，又蓋上。又種上了不一樣的樹。張北的夏天太短，這些樹長得很慢。外地人以為是剛栽的小樹，其實它們很老了。就像我。

現(xiàn)在看，十字街很窄小。就像是被魔法師使了咒語，一夜間縮小了好多倍，盡管平房已經(jīng)都變成樓房。不過，我還是老做夢，十字街就在夢里，有好多大樹，街口那么寬，路那么長，一眼都望不到頭。爸爸拉著我的手，走進(jìn)那家奶茶館，里面混雜著羊肉的腥膻氣，爸爸總會要一個小塑料瓶的白酒，那種酒有一個很特別的名字：一握猴。當(dāng)他把最后一滴酒擠進(jìn)嘴里后，會再要一大壺奶茶，和人們談著在后草地趕羊的故事……可是他究竟和人們說了什么？后來有位鄰居說，他酒后亂說，害了自己。

那樣的日子留在我的記憶里，再也沒有過。

本來，爸爸死了，我決定永遠(yuǎn)不再回來。

但是，北京的寫字樓太干凈了，街道太干凈了，北京的味道里沒有那種奶茶的味道，我總是輕飄飄的，心定不下來。不上班時，我手捧一杯那種所謂的奶茶，那些總是被混進(jìn)無數(shù)添加劑的、甜膩膩的混合液體，只因為它被冠為一個名字：奶茶。我游走在北京的大街，走累了，然后再把它和自己扔進(jìn)一個地方。endprint

有一段時間，我把這些歸為自己想男人了。正好遇到了他，我從內(nèi)心是要接受他的，但不行，我才發(fā)現(xiàn)我要的根本不是這些，我越來越懷念爸爸，醒時夢里，懷念他手中那杯奶茶，冬天時它的熱度，夏天時它的清香。或許，那才是我的解藥。

我必須回來（不然我會瘋掉，或在某天自殺死去），回到爸爸出生、爸爸死的地方，這個離草原很近的小城——張北，才是我的宿命。北京的人太多，地鐵上，公交車上，甚至在我租住的公寓里。都感覺到像是在夢里，被擠著、推攘著，雙腳不在地上，輕飄飄的，宛若游魂一般。

7

一早，在酒店大堂，四處找慧慧，想把昨天的酒錢還她。她素面下樓來，抓著我的手和我推讓，沒想到，女女這時正巧下來。她輕描淡寫地說：早上好——??！練練推手？

我很尷尬。

慧慧怔了一下，另一只手彈掉煙灰，大笑：推一下試試何妨？接著俯在女女耳邊低聲說：這能是我的菜？

我更尷尬。只裝作沒聽見，推開那扇僅有的玻璃門。

身后，慧慧不斷地囑咐女女，中午請我們吃飯，一定要趕過來。

頭疼得厲害，揉揉太陽穴，猶覺里面一片混沌。車上，掃一眼女女，她并沒什么特別的表情，也不看我，一直盯著窗外。我輕輕吁氣。

窗外是一排排新蓋、正蓋的住宅樓或商廈。腳手架林林立立，我看見塔吊里小人頭上紅色的頭盔。接下來是一個接一個的工廠，大煙筒和巨大的白色筒狀建筑，腦子里兀地蹦出那句兒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我們蓋起了大工廠，這里的春天最美麗！

旁邊女女忽然說：看守所，沒了？也拆了！

看守所？我在心底重復(fù)。立刻想起昨晚的夢，恍恍惚惚似乎還在夢里。

我小心翼翼地問她去哪里？她說去看爸爸。

天很高，藍(lán)得有點(diǎn)假，感覺像在西藏。出租車向北，繞過一個四面牌坊，上面描金繪彩的，想看看上面的字，還沒來得及就繞過去了。剛想問去哪里，車已停下。抬頭一看，是陵園。

她說：在外面等我。

我沒吱聲。輕輕地跟在她后頭。我沒來過墓地，很好奇。

她在一處墓碑前停下，我只看到：陳某某之墓，生于1943年，卒于……后面的看不清楚。我沒再往前挪腳。

墓地幾乎沒什么人。忽然一個男人，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指間夾了香煙，上前和我借火，這人雖然有些邋遢，但還不至于讓我想到鬼。抬頭看看，太陽已升在東方半空中，明晃晃地照著，天空很藍(lán)很藍(lán)。即使這樣，一下子冒出人來，我還是稍稍有點(diǎn)緊張。

他點(diǎn)上煙，并不離開，像是在審視我，目光有點(diǎn)閃爍。我想避開他，他卻沒有要走的樣子。我走開幾步，為的是離他遠(yuǎn)些。

終于，他走了，看著他的背影，我長吁了一口氣。穿過高高低低的墓碑縫隙，女女跪著，能看到她的側(cè)影，黑色棒球帽已摘下來，正把頭發(fā)撩向耳后，那只銀耳環(huán)露出來。不確定她是不是在哭，側(cè)影很平靜，肩膀沒有抖動。我感覺越發(fā)頭痛了，想起昨晚，不知道究竟喝到肚子里幾瓶劣質(zhì)酒。重點(diǎn)不只是這些，而是和一個陌生女子竟然說了很多“知心話”，這種事，于我，從未有過。

忽然一個聲音傳過來：你是阿日善的男朋友？

這一聲，我被實實在在嚇了一跳?；厣硪豢矗€是剛才那個男人！

我一下結(jié)巴起來：您……您說……什么善？

他的目光不再躲閃，揚(yáng)頭指向女女跪著的方向。像是下決心地說：我的妹妹，阿日善。

阿日善？這是什么名字，我從沒聽過啊。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他笑笑，似乎有點(diǎn)不好意思。我們不像，是吧？我比阿日善大很多……

身后的石板路上傳來腳步聲。男子有點(diǎn)緊張，遞給我一張名片，說：如果有時間，請到我店里坐坐。

我掃一眼名片：蒙古食品專賣。匆匆放進(jìn)口袋。

女女向這邊走來，不時彎腰揉著膝蓋。長發(fā)不停地從后面掉下來，上前幫她扶正帽子，她眼里水汪汪的，盯著我。

跟誰說話？她問。

一個借火的人。我說。一只手伸進(jìn)口袋里，摸著名片。

上墳來的，不帶火？哼……扯！她說。

來時坐的出租車不見了。正在我們徘徊時，一輛車停在跟前。車窗放下來，細(xì)看，是十字街酒吧的老板大松，差點(diǎn)沒認(rèn)出來。他換了正裝，一臉的中介樣。白天看他，臉面呈小麥色，頭發(fā)吹得老高。我想起昨晚慧慧說的，這人還有一個身份，是某某鄉(xiāng)計劃生育兼婦聯(lián)主任。不覺暗笑。

他說：我正好路過這。你們?nèi)ツ睦?？義務(wù)接送。

女女似乎猶豫片刻，打開車門。我一點(diǎn)都沒懷疑，也沒有想過，前一晚，在我對一個陌生女子傾腸倒肚之時，一邊的女女完全可能會和另一個陌生男子交心，并順便告訴他，第二天她要到墓地。況且，并不算完全陌生，他們是老鄉(xiāng)。

大松說：哥兒們，是北漂吧？

我愣一下，女女捂嘴。她在壞笑。

我連忙說：哦，呵呵，是啊，是的。

大松接著問：幾年了？

我心想：你特么的還沒完了！嘴上說：哦，兩，不，快三年了。

一樣。北漂了三年后，回來了。爹媽非讓我考縣里的公務(wù)員，沒想到一考就考上了，卻被分配到最遠(yuǎn)的鄉(xiāng)鎮(zhèn)。說著他竟回過頭掃我一眼。看見我找安全帶，說：沒事！我們這兒不用系安全帶，把那個假的插進(jìn)去就行。

本來想的是應(yīng)付一下，考完就溜之大吉?？墒俏覜]忍心，我爸逼著我去單位報了名。為了拴住我，討好我，把他們?nèi)康姆e蓄拿出來，讓我接手了這間酒吧。他說這話，我感覺有那么一點(diǎn)喜歡他。不過還是覺得他太裝。

返回城里后，我說想自己走走。讓女女先回酒店，她看我一眼，并沒反對。

8

我打了車，其實是很近的，完全沒有必要，前后沒用了五分鐘。

這里明顯是一條新街，比十字街寬闊，更繁華一些，路兩邊都是些小樹?？赡芫褪桥f的那些：很老的小樹。那些本來在這里能長得更高、更壯的樹被移除，種上不怎么適應(yīng)的品種。冬天時，給它們穿上衣服，甚至為它們打針，輸液。endprint

只是出于觀賞目的？強(qiáng)種、強(qiáng)栽？活是活著了，但活得卻不如本土植物那么蓬勃、張揚(yáng)。每一年長到最旺盛的時候，肅殺的秋天過早地來臨，它們不得不暫停下自己的長勢，把強(qiáng)烈的欲望藏進(jìn)冬天的寒冷里，再做長久的等候。如果能問一問它們的內(nèi)心，一定是不愿意的。但，必須認(rèn)命，一種被移植了的命運(yùn)。不禁想，人世間，有多少人，如這草木般，是被移植了的？

一路走過，蒙古食品專賣、蒙古食品大全，這類的店很多。有的是用蒙漢兩種語言寫的。

這些東西，在全國很多城市的超市里都能見到，看上去沒什么太特別的，只是擺放程度上密集了一些。那些在外地，機(jī)場或車站見到的，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正在我胡亂猜測時，那個人站在我身后，他用略帶局促的語氣向我問好。是早上的男士，女女的哥哥。一位老哥哥。他眼里閃著光，是真的高興。

我顯出應(yīng)有的謙虛和尊重，對他說，這里，真不錯。他帶我往里走。里面很窄小，他扭正一把轉(zhuǎn)椅請我坐。我有點(diǎn)不好意思。本來想客氣一下的，可是地方太小了，我不坐下，他就進(jìn)不去里面。

我只好坐下。扭動轉(zhuǎn)椅后，面對了電腦。發(fā)現(xiàn)電腦桌旁邊，有一個很小的茶幾，上面擺了兩張黑白的照片，照片面前是一個香爐，四炷已燃盡的香，半截灰柱還立著，這時才意識到空氣中留有香氣。一盤水果、四個雪白的小饅頭。饅頭上各點(diǎn)了紅點(diǎn)。饅頭很小，紅點(diǎn)更小，那紅色卻看得讓人觸目驚心。

他向我致歉，對于擁擠和零亂。他說今天是他父親的忌日。本來是希望在墓地碰到女女，帶她來這里，可沒想到碰到我這個陌生人。他說他很高興，也為父親高興。

他扭一下臉，快速地抹去眼淚。站起來，拿了一只玻璃杯，舉起來照了照，又放下。然后從旁邊拿了兩個疊著的紙杯，放入桌上的杯架里，拿起旁邊的暖壺。暖壺很舊，顏色是暗紅色的，上面有黑灰色的東西，似乎是長時間積的污垢。

揭開壺蓋，一股香氣飄出來，倒出的是奶茶！他說，不好意思，沒燒熱水，這是早上熬好的。熱乎著呢，喝點(diǎn)！

我在走神。

他說：是不是喝不慣這個？馬上起身，從身后的箱子里，掏出一瓶水。我攔住他。

我喝了一口奶茶，品著它的味道，差點(diǎn)說出：和女女熬得一個味。還好沒說出口。我笑著說：不錯，很好喝。

他站起來，給我加滿。又坐下，動了動，似乎給自己找一個較舒適的姿勢。事實上，他怎么坐都不會太舒適，因為他把唯一舒適的位置讓給了我。

9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信任我，就像我信任慧慧，我們只是一面之交?？傊谖易叱瞿羌业曛?，他的話幾乎沒停下來。

我父親在押運(yùn)隊工作。我想，從你的年齡和出生，不會知道什么是押運(yùn)隊的。不過，百度一下就知道了。我父親的工作是趕趟子，什么是趕趟子，你肯定也不知道，還是百度吧。

大致就是從草原趕一大群羊或馬，到另外一個地方。餓了就在路上殺只羊，點(diǎn)火烤熟，吃飽了繼續(xù)趕路。那還是我小時候，我爸爸給公家趕趟子，每次從后草地回來，能帶回好多稀罕吃食，奶皮、炒米、磚茶什么的。

這些都是我聞所未聞的，我來了興趣。

有一年，整個雨季過后，他才回來。那次回來和以往不同，他是空手回來的。事實上，幾個同去的人，半路上把羊群高價賣了，那是本來應(yīng)該給公家的羊，膽小的父親不同意。另外兩個人見錢眼開，他們私自把高出的錢分了。

甜頭是明擺著的。很快，有人擔(dān)著單位的名義，在那條路上，做起了個人的生意，有的干脆辭了職和公家搶生意。

維持了兩年之后，押運(yùn)隊終于發(fā)不出工資。

我父親最后一次走時，帶走全部買斷工齡的錢。這次他是給私人老板趕趟子，他說如果有機(jī)會的話，也想自己做一把。

沒想到，這一走，他失蹤了！我媽找了很多次老板，總是忙，見不到人。我們聽到一個小道消息：我父親在那邊殺人了，不知去向。這個消息對我們來說無疑是太意外，太難以想象了。

我媽總是自言自語：老實巴交的人，沒親手殺過一只羊。怎么就會去殺人？

后來又聽到傳言，打死人后，跑到草原深處藏了起來，也有可能被當(dāng)?shù)啬撩翊蛩懒?。這個消息是從私人老板那里傳來的。

我們報了警，最初滿懷希望，一直等，一直等，兩年多過去了，最終也沒等到。也開始相信那位老板說的，他或許真的死了。期間，有警察來過一次，詢問父親是不是回來過。

那個私企老板掙了不少錢，不知什么時候，去了外地。

10

手機(jī)響了，我掃了一眼，摁了拒絕。

又響起來，還是那個陌生號，我摁了接聽。是慧慧，她說：女女不見了。我撥了她的電話，不通。

老哥哥聽說是女女不見了，要跟我一起去找。人生地不熟的，我自然不知道去哪里找她。

穿過幾幢樓房，轉(zhuǎn)到一幢樓的背后，是一條小巷，小巷里是一片破敗的平房，旁邊大樓的陰影投在上面，再往里走，已是死胡同。他停下，卻示意我向里走。

走進(jìn)最里面的小院，院墻的一側(cè)緊貼著樓身。只有一間西房，雖是朝西，但下午也是見不到光的，因為它的對面正是另一幢高樓。門沒上鎖，地面比外面低了很多，我一腳閃空，還好沒摔倒。

室內(nèi)零亂，家具陳舊。加之光線暗淡，我終于在一只破舊的沙發(fā)上找到女女，她蜷縮著身體，雙臂環(huán)抱一本相冊，雙眼緊閉。我頓時汗毛倒豎，大喊起來。她忽然睜開眼，看到我，并不感到意外。那一刻我不知道該不該裝下去，多想把臉埋在她身上！我知道我的防線差一點(diǎn)就坍塌。

她站起來，說本來想收拾這里的，沒想到睡著了。

相冊里，都是女女不同時期的照片。有一張，背景是蒙古包、草地、藍(lán)天，穿蒙古袍的女人牽著一個四五歲的女孩兒。翻過來，依稀看到上面有字跡。

抽出來，應(yīng)該是蒙古文，我悄悄用手機(jī)拍了下來。

女女手里拿了半包磚茶發(fā)呆，包裝還能看清，是產(chǎn)自湖南，川牌的。已經(jīng)嚴(yán)重變質(zhì)。endprint

11

一個女孩走著，臉蛋紅紅的。拿了一把壺，和她瘦瘦弱弱的身子比，壺太大了，她是抱在懷里的。她腳步越來越快，不時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汗。路邊，兩個人正在挖一棵大樹，樹冠很大，一晃一晃的，碎碎的陽光在頭頂也一晃一晃的。兩個人停下來，對著女孩喊：哎——小女女，你去哪里？另一個說：壺這么大，拿得動嗎？

女孩停下，回頭：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忽然，女孩腳下一崴，壺掉了，黃白的液體灑了出來，女孩察看歪倒的壺，內(nèi)里所剩無幾。

女孩開始哭泣?，F(xiàn)在的我還會哭嗎？這聲音就在耳邊。我想扶起她，抱抱她，給她擦淚，但中間隔著很遠(yuǎn)的夢。

女孩坐在地上，挽起褲管，看看破皮的膝蓋，又抱起壺。抬起頭，遠(yuǎn)處的高墻刷成白色，越過高墻是鐵絲網(wǎng)。一共是六道，她數(shù)過的。黑色的鐵絲網(wǎng)上落了只小鳥，竟能看到它的眼睛，它嘰嘰喳喳地沖她叫，她仰著頭喊：嗯，我又來了，你聽見了嗎？聽見了嗎？聽見了嗎……

這些，我會永遠(yuǎn)讓它也成為一個夢，不會對任何人說起。當(dāng)然，包括眼前這個人。

這是爸爸喝的最后一包茶，我一直舍不得扔掉。那天，我熬好一大壺，去看爸爸，去的路已經(jīng)很熟，卻還是覺得遙遠(yuǎn)，壺不再顯得重了，我知道是自己長大了。爸爸笑著說，往后他就轉(zhuǎn)到別處了，讓我不要再來。雖然想哭，但硬是把眼淚咽了回去。

安慰自己，還能見到爸爸的。因為我那刻已經(jīng)決定要去“別處”看他。

爸爸還告訴我，曾交給我的一張紙條，那是一片撕下來的煙盒紙。翻過來，上面寫著一行字，是：欠老陳工資268元整，沒有日期，也沒有名字。囑咐我保存好。

可后來，我竟把那張字條，弄丟了。

12

女女說家里太亂，太臟。讓我回酒店。幾乎是攆的，把我趕出來。

小巷里的房子雖然破舊，但巷道很干凈，沒有一棵植物。水泥路面白白的。房子后墻也干凈，看不出來是否有尿堿。

那個叫陳建東的男人，已經(jīng)離開。

我沒打車，沿著小樹下的便道，慢慢走。伸手扯幾片樹葉揉碎，有一股清香。闊葉林的特點(diǎn)它們是具備的，只是這一個夏天，它們再怎么努力，也不會長到多么“寬闊”。等到下一個夏天，還會是現(xiàn)在的“它們”嗎？

慢悠悠地回到“銀座”。看一下表，時間還早。我又踱下來，慧慧坐在吧臺內(nèi)，低頭看手機(jī)，湊近一看，她正玩“王者榮耀”。

喊她一聲，不理。我又用手指敲敲桌面。

她不抬頭：什么事？說——

我討好地笑笑：你懂蒙古語嗎？

她不說話，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上。

我愣住了，憋了半天，說：什么意思？

她說：這也不明白？收費(fèi)?。?/p>

我翻出照片讓她看。被她一把推開，說我不看好自己的女朋友，凈瞎扯。還問我是不是想撩她。

我手指向上，手心面對她，做出告饒的姿勢。她抬起頭，狠狠地白我一眼。完了沒頭沒腦地扔我一句：他們在一起，對吧！

天是那么藍(lán)，白云是畫上去的，我找了一個成語“沁人心脾”，把內(nèi)心的憂郁一掃而空。不只如此，感覺心、肝、脾、肺、腎都被過濾了，排毒了。

白天，酒吧內(nèi)沒人。我隨意走走，看柜臺內(nèi)的各式酒品。聽到一個人低低的說話聲，循著聲音，來到一間雅間門口，是女女。

……我爸爸說，牧羊其實挺容易的，帶一條聰明的牧羊犬，再有一只好的頭羊就行。不過，如果有人預(yù)謀偷牧民的羊很容易得手，一偷就是一大群。

我爸爸可是老“老趟子”了，在野外都能熬出香噴噴的奶茶。他說有一次碰到壞人用獵槍追殺他，他一路跑，把一只祖?zhèn)鞯你~壺跑丟了。那把壺熬出的奶茶才地道呢！

我們在喝奶茶。她似乎在解釋。我剛到。

我說：我看到了。

女女說：你也喝點(diǎn)？就是這個味兒！這才是那個對的味道。

我內(nèi)心思忖，這個是“對的”，哪個是“錯的”？

女女說，她暫不回北京。

我給老哥哥打電話告別。他說爸爸被執(zhí)行的事，沒有告訴她，可她還是知道了。

我的五臟似乎同時疼起來。

13

路上，我把老哥哥的名片發(fā)給她。她沒有回復(fù)。

回到昌平的別墅。沒想，見到了我爸爸，他很少回這邊的。

我問：爸爸，我小時候待的那個地方到底是哪里？

北面的一個小鎮(zhèn)。他不抬頭。

在哪里？北京的？河北的？還是內(nèi)蒙古的？我心里是知道的，肯定在這一帶，可這個范圍太大了。

哪里都沒有了！他很不高興。

什么意思??？我急了。

整體搬遷了。拆了。建廠了。沒有了。消失了。他提高嗓門。

爸，做房地產(chǎn)之前，您最早做過什么？

最初做皮毛。跟你說過的。

什么皮？羊皮？

嗯，大部分是羊皮，也有獺皮、兔皮、也有些貂皮什么的。

那時經(jīng)常去內(nèi)蒙古嗎？

嗯，呃……當(dāng)然去過。做皮毛生意的肯定會跑內(nèi)蒙古的。

我輕輕上了三樓，扔掉外衣，躺在床上。很久沒回這里了，保姆打掃得一塵不染。

朋友給我發(fā)來信息，是那些文字的譯文：

親愛的女兒，媽媽不能陪你長大了。媽媽不得不離開你。

你四年沒見過爸爸了。你三歲時，他回張北，臨走前我們拍下這張照片。你天天哭著、盼著他回家。

現(xiàn)在終于能跟爸爸在一起了。

你要記住，爸爸是好人。阿日善，我的孩子，要聽爸爸的話。你這一生一定要健康、快樂。

愛你的媽媽

我聞到一股味，就像女女說的，是那種真正的，茶香中混著奶香，是“對的”。在這空空曠曠的別墅里，似乎有蒸汽溫溫柔柔的、裊裊彌漫在空氣中。我不確定是夢里還是現(xiàn)實。

14

老哥哥的名片，又發(fā)了一次，給她。沒回復(fù)，一直沒有。

忘掉女女。

這年的八月，我又來到張北，和時任女朋友，還有兩個老外，他們是我在美國讀高中時的同學(xué)。

我們開車直接到了草原。沒進(jìn)城，當(dāng)然也沒去十字街酒吧。

女女的門票我一直留著。我幻想，音樂節(jié)結(jié)束之前，她能聯(lián)系我。很遺憾，沒有。記得慧慧說過，草原音樂節(jié)期間，鄉(xiāng)里的年輕干部都會出動，做義工。我希望能碰到大松，可惜，看到很多人，很像他，小麥色的皮膚，但都不是他。

后來，慧慧給我發(fā)了一條信息，是說女女結(jié)婚了。和誰結(jié)的，她沒說。等我想問她時，收到的是“你還不是對方的好友”。

來年的音樂節(jié)，若鄭鈞來，我也不會去了。其實在我內(nèi)心，和慧慧一樣，不喜歡他。也因為他離開了最初的人。

[責(zé)任編輯 趙筱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