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凡通
李舍的長篇小說新作《西窗》,這部視角獨特的言情長構,通過對女主人公兩個不同身份的剖析,和對兩個多角戀關系的演繹,對網(wǎng)絡時代的愛情做了新的詮釋,堪稱一部自媒體時代愛情可能性及其困境的寓言之作。
《西窗》的主人公是一位年輕女性。關于她的名字,不那么簡單,恐怕得多費點口舌。文本中,她甫一登場的名字是伊一。一個小資女性的名字。這不是她本名,是筆名。這個名字當然是她自己的贈予。她是一位才華初露的女作家,以至于作者將“人間四月天”喻她,以民國麗人兼才女林徽茵喻其才貌質(zhì)地。她本名江山嬌。這是鄉(xiāng)村干部父親為她起的。這大而化之的名字頗能凸現(xiàn)她出生時代的風尚。在網(wǎng)上情人子墨心目中,她是“純是一片靈犀”的伊一;而在丈夫李木的口中,她是“永遠的江山嬌”。
“伊一”的生活和愛情,可用如下詞語概括和表達:現(xiàn)代的、深夜的、一己的、資訊的、精神的、網(wǎng)絡的、天國的、虛擬的;而“江山嬌”的家庭生活,則是與上組詞語大相徑庭的表達:傳統(tǒng)的、白天的、家庭的、鄉(xiāng)村的、肉體的、現(xiàn)實的、世俗的、日常的。
前者所表達的,是伊一在資訊發(fā)達的現(xiàn)代城市,通過網(wǎng)絡自媒體尋找精神家園和靈魂棲息地的故事。后者敘述的是女主人公的成長史、生存史和婚姻史。其背景是漸行漸遠的鄉(xiāng)村生活和初入城市后的掙扎和奮斗,敘寫了江山嬌經(jīng)過由農(nóng)村而城市、由藍領而白領的蛻變,最終成為“伊一”的生活故事。
在女主人公的生活故事中,構成兩性關系影響的男人有五位,他們是劍、李木、子墨、老師和“他”(抑或“金岳霖”)。這些男子分作兩組,與女主人公形成兩個“多角戀”關系。第一個多角戀即構成了“江山嬌”敘述線。其戀情關系發(fā)生在江山嬌與劍、李木和老師之間,時間在江山嬌與李木結婚前。最終以江山嬌與李木結婚而告結。第二個多角戀構成了“伊一”敘述線。其戀情關系在伊一與子墨、李木和“他”之間進行。這個戀情是無解的,乃至一直到伊一絕塵而去。
李木斯人,屬今日生活中比比皆是的“理工男”,是具有一定典型性的人物。頭次相見,江山嬌甚至都沒正眼看過他,以至第二天他又來時,江山嬌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删驮诘诹欤钅居忠淮蝸斫視r,即向江山嬌提出要結婚。小說寫得很有趣:李木一個人坐著,江山嬌依然不管不顧地看一出電視劇。李木就借電視劇說:“山嬌,你別看《十六歲花季》了,我們已經(jīng)不是十六歲的年紀,沒有那么多時間玩浪漫了。像我們這個年齡,相識相知還不就是為了談婚論嫁嗎?”又說:“我喜歡你,可是真心真意的?!闭沁@兩句又憨實又狡黠的話讓江山嬌警醒,也讓她對這個男人正眼相看。江山嬌以關了電視的舉動做出默認,并“第一次大膽地近距離地盯著男孩看”。就在她努力尋找男孩可否有那一絲“微妙”感時,這個李木竟將“滾熱的唇壓了過來”,江山嬌“毫無準備地接受了男孩兒的擁吻”。
讓“江山嬌”轉(zhuǎn)變?yōu)椤耙烈弧保抢钌帷段鞔啊妨⒐侵?,是小說題旨和意義之所在,也是人物性格規(guī)定性的發(fā)展。在李舍筆下,這個轉(zhuǎn)變是借助網(wǎng)絡自媒體實現(xiàn)的,李舍以頗為俏皮的“西窗”隱喻它。燭明西窗,共剪倩影,綿綿情話,巴山夜雨,該何等地富有詩意。作者的錦心繡筆,徑取古意,兼取今日電腦之現(xiàn)代“窗口”。
作者用詩意的筆調(diào),描述了她在虛擬的“海邊草屋”,聽到“竹林聽雨”的誦讀聲,竟宿命般地被這位語言表達者磁性的聲音吸引了,變得如醉如癡。從此,“竹林聽雨”成為她尋尋覓覓的知音。作者對他們在虛擬空間的聊天,寫得詩意雋永,禪味幽遠,又恣意汪洋,顯示兩個人精神的標高。這樣的聊天,是知的相遇,也應當是情的融合,愛的訴說,以至夜夜相見,不見不散。這一聊就是七年時光。
在作者李舍的筆下,子墨是最先出場的人物,且一出場就先聲奪人,占據(jù)了所有“追光”。他獲悉伊一身患尿毒癥后,從外地趕來。這次來,他已做好為愛付出的準備。早些時日,他去醫(yī)院偷偷做過檢查,意欲為伊一捐腎,可惜配型不成功。為了讓心愛的人活下去,他上網(wǎng)尋找腎源,不慎卷入非法的人體器官買賣活動。并以自己的智慧和決斷,為伊一贏得了腎源和120萬元的費用。當他見到了躺在病床上伊一,并向她表明了心跡。伊一沒有接受他的贈予。他從昏睡中的伊一口里,聽到她“訥訥地喊一個人的名字”,才知道自己并非伊一的情人。但他依然義無反顧地履行愛的義務,將120萬元支票塞給了伊一閨蜜。然后,坦然地去投案自首了,接受了7年的牢獄之苦。
盡管子墨并非伊一矚意的情人,但子墨與伊一在虛擬“西窗”的情話依然讓人感佩。這大約就是虛擬的魅力吧。它猶如一部情景劇,處身于情景劇中的男女,會奮不顧身地進入角色,演繹他們執(zhí)意的情節(jié),訴說屬于自己的臺詞。我想到了舊俄時代的梅克夫人與柴可夫斯基的戀情。他倆不曾謀面,卻苦苦相戀了13個年頭。然而,他們的戀情最終還是崩殂了,倆人終成陌路。
該評說“他”了,那個像影子像幽靈一樣糾纏著伊一的人。在作者筆下,這個“他”,往往又以“金岳霖”——那個終身不娶,以潔白如玉的一生,守護“人間四月天”的民國奇男子設喻。這個小說文本中莫須見的“他”,是伊一心心念念的情人,是她苦苦尋找的愛人。這個“他”,或是伊一心中預設的愛人——一個按照“金氏”模具設造的奇男子,一個情癡,甚至是一個潔白無暇的情圣。
小說中的“我”遵循伊一生前遺囑,把“候人兮猗”刻上她墓碑?!昂蛉速忖ⅰ保窃娭弦舻谝宦?,為涂山氏等候心上人禹歸來而發(fā)聲為詩。在漫長等待中,涂山氏終于化作“望夫石”。作家伊一把它刻在自己的墓碑上——或者說作家李舍把它刻在伊一墓碑上,以墓碑替代了“望夫石”。
小說結尾,那位莫須名祭奠者與伊一如夢如幻的約見,就在“望夫石”前進行的。這種不求現(xiàn)世擁有、唯寄來世真愛的描述,其旨趣與新時期以來情愛小說中追求現(xiàn)世幸福、陶醉日常生活的創(chuàng)作大異其趣,它不再是對打破精神桎梏和身心解放的禮贊,而是反其道而行的精神主義寫作,在物欲性欲橫流的今天自有其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