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福康
對真正的讀書人來說,讀書就像吃飯,或者說甚至比吃飯還重要。我們每天都要吃飯,但更是每天都必須讀書。不吃飯要餓死,不讀書我是很難活的。因此,我覺得關(guān)于讀書,好像沒什么好談。就像我每天吃飯,但從來沒有想到,也從來沒有人要我來談?wù)劤赃^一些什么飯。
這絕非故作清高,事情本來就是這樣。所以,我曾看到有一些名人一本正經(jīng)地提倡國家要設(shè)立一個什么讀書節(jié),說要通過設(shè)立這樣一個節(jié)來提倡全民讀書,我就感到非常奇怪。請問,有沒有聽說過要設(shè)立一個“吃飯節(jié)”?吃飯是根本不需要提倡的。如果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需要通過設(shè)立一個這樣的節(jié)來鼓勵人們讀書的話,我覺得那才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也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們古人雖然沒有設(shè)立過吃飯節(jié),但是我國古代歷來就有紀念后稷啊、谷神啊這樣的節(jié)日?,F(xiàn)在也有世界糧食日。不過那不是提倡吃飯,而是為了祈求五谷豐登,或者喚起世人對農(nóng)業(yè)的重視,愛糧節(jié)糧,注意糧食安全。至于讀書節(jié),國外有沒有我不清楚,但知道有個世界讀書日,其主旨乃是“希望散居在全球各地的人們,無論你是年老還是年輕,無論你是貧窮還是富有,無論你是患病還是健康,都能享受閱讀的樂趣,都能尊重和感謝為人類文明作出巨大貢獻的文學、文化、科學思想大師們,都能保護知識產(chǎn)權(quán)”。所謂“享受閱讀的樂趣”,那就是福??!人人都有讀書之樂之福,是一個偉大的理想。而這個理想,如今在我們國家已經(jīng)基本實現(xiàn)了。
有書好讀,有好書讀,在任何年代,任何地方,都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對我們中國人來說,普遍實現(xiàn)這個理想,是非常來之不易的。我勤勞一生的雙親,在舊社會就被剝奪了讀書受教育的權(quán)利。父親還總算識幾個字,母親連小學的門都沒進過。直到上世紀50年代,母親才上了街道組織的掃盲班。那時我曾拿著小板凳,跟著母親去旁聽,也就成了我的“學齡前教育”。母親當時讀的課文我至今還能背出幾句。先慈當時那幸福的笑容,至今還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身在福中要知福,這是父母生前一貫教育我的話。如今,自己也已退休了,但仍然每天讀書,如饑似渴,其樂無窮。有人說人生苦短,須及時享樂。如果這個享樂指讀書,我是非常贊同的。
尊重和感恩那些寫出好書的古今思想家、著作家,以及那些出版家,也是非常應(yīng)該的。我們國內(nèi)經(jīng)常搞的大型圖書展,也像一個個盛大的節(jié)日。這樣的節(jié)日當然是很有意義也很有必要的。同樣的,我們?nèi)绻磕昴甑讈砘仡櫼幌?,看看一年讀過些什么書,或者來紀念一下寫書和印書的先圣,或感謝一下寫書和印書的今賢,也是有意義的事情。記得魯迅先生也寫過祭書神這樣的詩文。
而不久前,倒正有兩個日子是我心目中的兩位偉大書神的生日呢。一位是張元濟先生,商務(wù)印書館的元老,2017年10月25日是他150周歲華誕(而2017年又正是商務(wù)成立120周年)。在那前后我參加了在上海、北京及張先生故鄉(xiāng)浙江海鹽等多地分別召開的有關(guān)張先生的紀念活動和學術(shù)會議。另一位是創(chuàng)辦生活書店的鄒韜奮先生,2017年11月5日是他122周歲誕辰。在鄒先生故鄉(xiāng)江西余江,也召開了隆重的紀念會和學術(shù)研討會。主辦方也邀請了我,可惜因故未能前去。但這兩位老先生寫的書,兩位老先生生前編輯出版的書,和有關(guān)研究兩位老先生的書,2017年我就認真讀了不少。另外,2017年又適逢世界書局成立100周年,上海也舉辦了紀念和研討會,主辦方也邀我了,可惜也因故而未去,但會后新聞出版博物館(籌)上官消波兄寄給我《世界書局文獻史料匯編》一書,我便趕緊閱讀補課。
自己不知不覺進入了老年,雖然退休后還返聘工作,但讀書的事畢竟較以前自由隨性了很多。至少再也不必為應(yīng)試、升級、考評等世俗的功利目的去看書了。有些以前沒有時間細讀的書,現(xiàn)在可以慢慢地看了。2017年,我搬到了上海市郊松江新城居住,就想起要好好看看松江籍老作家、老學者的書。施蟄存先生是我很熟的一位已故老教授、老作家,他的全集有十大卷,華東師大出版社朱杰人兄早就送我了,我一直沒時間細看,2017年就好好拜讀了一下。雖然其中很多部分是以前看過的,但仍然津津有味。還有一位已故女作家羅洪,松江區(qū)文聯(lián)許平女士送了我一本她們編選的《羅洪小說精選》,我也得以好好研讀欣賞。
我又重讀了不少自己寫的和編的書。自己的書為什么還要重讀呢?因為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要為我出版《鄭振鐸研究書系》,包括拙著《鄭振鐸論》《鄭振鐸傳》《鄭振鐸年譜》,共5大冊,300多萬字。我得全部作很大的修訂增補,加上讀出版社校樣,所以等于重讀了好幾遍。我以前整理注釋的《鄭振鐸日記》,商務(wù)印書館(鄭先生是該館老編輯)為紀念成立120周年要重版,所以我又重新校讀了一遍。還有鄭先生寫的一本《中國文學史(中世卷第三篇上)》,在20世紀30年代初版后,即被日本侵略軍燒毀,流傳極少,后來一直沒再版過,其內(nèi)容又非常有價值,在我一再強烈提議下,終于由民間出版家黃曙輝兄聯(lián)系了北京出版社重新出版,出版社改書名為《唐五代兩宋詞史稿》。我寫了導(dǎo)讀文,當然又重讀了一遍。
“讀書最樂”,南開大學已故老教授來新夏先生曾為我題寫過這四個字,如今就供在自己的書柜里,天天面對,如聆先生教誨。讀古人的書,令我思接千載,受益無窮。讀今人,特別是友人的書,更覺親切如晤。2017年照例也收到很多朋友的贈書。如老朋友陳慶元的巨著《晚明閩海文獻梳理》,讀得我?guī)缀醪凰硷嬍乘?。柳和?017年著作大豐收,一氣出版了《葉景葵年譜長編》《書里書外——張元濟與現(xiàn)代中國出版》《百年書人書樓隨筆》等,令我佩服不已。老同學周瀚光也整理出版了《周瀚光文集》,皇皇五卷,為其科學史、哲學史研究之總結(jié)。還有司馬朝軍出版了三大冊《〈經(jīng)解入門〉整理與研究》,許建平出版了兩大冊《明清文學論稿》,吳承學修訂重版了《晚明小品研究》,陳漱渝出版了《搏擊暗夜:魯迅傳》,張夢陽出版了長篇《魯迅全傳》,張鐵榮出版了《寄意寒星荃不察:比較文化研究中的魯迅》,梁歸智出版了《周汝昌致梁歸智書信箋釋》,竺洪波出版了《西游記考錄》,胡曉明出版了《江南詩學》,曹辛華出版了《民國詞史考論》,鄭利華出版了《前后七子研究》,陳廣宏出版了《中國文學史之成立》,樂融出版了《永恒的緬 懷》,等等,他們都送我了。我大多已認真拜讀,有的還正在看。胡曉明還讓他的高足項念東寄贈我《20世紀詩學考據(jù)學之研究》。特別是已故老前輩陳君葆先生的《水云樓詩草》,由其賢婿謝榮滾先生寄我;已故老前輩王士菁先生的五大卷《王士菁文集》,由其兒子王崗寄我,尤其令我感動。
而2017年讀到的感受最奇特的一部書,是鳳凰出版社樊昕送我的查屏球主編的《甲午日本漢詩選錄》。感受為什么最奇特?因為這本書中所收的,都是歷史上日本人用我們的中國字,基本按照中國的詩律和語法,運用中國的典故,而寫成的所謂“漢詩”;但其內(nèi)容寫的卻是窮兇極惡鮮血淋漓地侵略中國、屠殺中國人的??吹梦冶瘧嶋y抑,思潮起伏。我在十幾年前撰寫《日本漢文學史》時,就已經(jīng)看到過不少這類軍國主義漢詩,在拙著中也作了揭露和批判,并強烈提議應(yīng)該全面搜集整理這些貨色作為歷史罪證和反面教材。我知道這類“惡之花”在彼邦曾經(jīng)遍地爛放,但因我當年在日訪學時間較短,來不及更多更全面地搜集閱讀。看了這部書,我絕不僅僅感到擴大了視野,滿足了自己的一個夙愿;更感到查兄等人和出版社是義不容辭地做了一件極重要的大事,讓全世界,特別是我們中國人,能更全面地了解這一人類史上最血腥最負面的歷史記錄,實在是功德無量的。
走筆至此,忽感覺到以上寫到的多為作者和出版社送我之書。其實自己買的書當然更多。我2017年看過的書當然也遠不止于此。只是這里篇幅所限,就不能多寫了。我首先寫到友朋贈書,當然也是為了表示感謝,但我記性不好,書又分別雜亂堆放在家里和單位研究室兩處,因此也沒法寫全(漏寫了的朋友可別生氣?。?。另外,我每天還看報刊,看電腦和手機上的文字。我認為這也是一種“讀書”??傊?,活到老學到老,讀書是人生的第一需要。清代學者阮元有一首題某藏書樓的詩,其中有兩句,我曾請友人書成一聯(lián),擬掛在我的書廳。其實那并不是對聯(lián),只因說出了我的心里話,而且里面正好嵌有我的名字。今把它寫在下面,送給所有好讀書、讀好書的朋友——
人有讀書福,書福人亦康。
(作者系上海外國語大學文學研究院研究員、博士生導(dǎo)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