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悔藥

伊安然

1.

南桑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過江同殊了。所以，聽尚醫(yī)局的小太監(jiān)說江同殊來找她時，她下意識地就扔下了手中理到一半的藥材，飛奔著迎到院中。

“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到尚醫(yī)局找我，可是破天荒頭一遭！”她喜滋滋地站定在離他兩三步的地方，微仰起臉，滿眼歡喜的看著他。

江同殊神色頗有些復(fù)雜，淺珀色的眸子異常沉靜：“昨日 ，南太醫(yī)找了我爹，想要回你的庚帖和婚書?！?/p>

南桑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小臉立時已寫滿慘淡蒼白：“你……你給了？”

“你我羈絆多年，我怎能這樣不明不白地將婚書退與你？”江同殊抬手，輕輕撫了撫她頭頂垂下的發(fā)絲，“我欠你實(shí)在太多，這些天一直在想，要如何補(bǔ)償你才好！”

“補(bǔ)償？”南桑桑退后一步，唇邊浮現(xiàn)一邊苦笑。

自從知道祖父有意與江家解除婚約，她心下便一直懸著。一邊是祖父日漸老邁，憂心自己的拳拳慈愛，一邊是自己對江同殊無法割舍卻始終不得回應(yīng)的愛。

可是此刻聽到江同殊用這樣愧疚的語氣，提到“補(bǔ)償“這種字眼時，她心下瞬間便被剜了一刀般。仿佛狂奔百里卻被告之南轅北轍般，絕望又憤怒。

她胸前起伏，連帶著聲音都微微顫抖：“這么多年了，為何你一定要覺得自己虧欠我了？是不是一定要將這些年你來我往的一切劃出一條楚河漢界，分得一清二楚，你才可以心安理得的放下我？”

“桑?！?/p>

她抬手，生怕他再說出更傷人的話：“好！你不是覺得外間人人說你不喜歡我、嫌棄我、耽誤了我，所以良心不安嗎？你明日，不，今日便可上南杏園求娶。我這便回去和祖父說，讓他連人帶禮將你們趕出南杏園。屆時京中必定人人都會知道你我之間，是我南桑桑不要你江同殊，不是你江同殊不要我?！?/p>

她說到這，到底憋紅了眼卻還是咬牙道：“如此，你滿意了吧！”

江同殊只覺心下一緊，下意識地伸手想拉住她再說些什么?？上幼髀税肱?，觸手只碰得一片衣角自掌中溜走，莫名讓他生出一絲躁郁。

2.

江同殊是第三天中午，依足規(guī)矩，備好了禮物，才前往南杏園的。

南桑桑得到消息時，氣得差點(diǎn)沒咬到自己的舌頭。

那日不過說了幾句氣話，他竟真的依言前去求娶，顯見是將她的話當(dāng)了真?？勺娓笇λf的那些氣話毫不知情，若是真當(dāng)著媒人的面，把婚期定下了，江家豈不是騎虎難下？她南桑桑便真正是騙婚于他了！

思及此，她心急火燎趕往前廳，誰知前廳的丫環(huán)卻說：“江大人剛走呢，是，是被老爺連人帶禮物趕出南杏園的！”

桑桑一愣，祖父的性格她是很清楚的，向來重禮節(jié)，又一直巴不得自己早點(diǎn)嫁進(jìn)江家，怎么可能會把江同殊拒之門外？

她越想越覺頭大，索性飛奔著追了出去。結(jié)果追到門口，便瞧見了門外圍著的不少人和紅綢細(xì)緞系著的禮箱。

“快看，這不是南姑娘嗎！”

南桑桑雙手緊緊捏成了拳，看向江同殊時，卻是氣極反笑道：“殊哥哥還真是言出必行?。　?/p>

“桑桑！”江同殊隱隱覺得她話里的語氣不對，可一時又說不清是哪里不對。只好坦承道：“我昨日來過南杏園，原想告訴你需要點(diǎn)時間備禮，可你不在，我便直接和南太醫(yī)說了你的計劃……”

江同殊話說一半，卻被南桑桑狠狠一記耳光打斷，原本嘈雜的人群瞬間安靜了下來。

江同殊只是微蹙了蹙眉，神色復(fù)雜的看向她。

盛怒之下的南桑桑反倒冷靜了下來。

那一紙婚書，于她來說是希望，可是對江同殊來說，大概是一道枷鎖。所以他心心念念只想擺脫。

“桑桑！”江同殊看著她仿佛忽然黯淡的烏眸也有些失神，心下也跟著揪了起來：“你這樣光鮮，一輩子太長，我，我不值得你這般虛耗！”

“殊哥哥可知，今年是我們訂親的第六個年頭了！”她嘴角笑意轉(zhuǎn)深，聲音卻如同柳絮般低迷，“我等你六年，你還我六場求娶可夠？我拒你六次后，可算稱了你的心遂了你的意呢？”

她轉(zhuǎn)頭看向天邊的云彩：“武陽出事后，我一直在想，他為喜歡的人，國恨家仇都獨(dú)自承擔(dān)。他的喜歡和我的喜歡，有什么不同？現(xiàn)在想來，大概真是我錯了。拉著一個急于擺脫自己的人，揪著那點(diǎn)子僥幸得來的名份不放，原就是我想岔了！“

她深深呼出一口氣：“殊哥哥這樣煞費(fèi)苦心，不顧一切，想要我放手的心意，我知道了！”

她想，他那么想讓她放手，那，她便放手好了！

只是放手之前，且讓她，最后再存些溫暖回憶，慰藉余生！

3.

自從第一次求娶失敗后，江同殊隱隱覺得，南桑桑對他的態(tài)度似乎有了些微妙的轉(zhuǎn)變。

她好像比從前熱情了許多，從前她知他公務(wù)繁忙，從不主動去打擾他的生活。如今，她時常邀他去東街吃排骨，西街買香梨，前日還以路面太臟，要他背她回家。

可江同殊心里卻極不舒服。

從第一次前往南杏園時的猶豫糾結(jié)，到看到南桑桑那前所未有的黯淡眼光，他心里始終縈繞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奇怪感覺。這感覺讓他坐立難安，不知所措。偏偏，對于之后的每次求娶，桑桑都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熱情，還主動幫他想點(diǎn)子，提要求，以至于不出一個月，整個京城的人都已知道太子少傅江同殊，不是晾了南桑桑六年，而是苦追南桑桑無果。

那日下朝后，他心神恍惚的正往前走著，不知是誰起的頭，說起了他和桑桑的事：“江少傅，聽聞南太醫(yī)近日與幾位朝中老臣多有走動，醉酒之時漏了口風(fēng)，說是要為南女醫(yī)另謀乘龍快婿，可有此事？”

江同殊身子一僵，呆立原地，一時不知如何開腔。四下里皆是低低議論之聲，落在他耳中，卻是遠(yuǎn)近飄忽，極不真切。

要為南女醫(yī)另謀乘龍快婿，

他身上陣?yán)潢嚐?，忽然便覺得胸口悶得厲害，又走了幾步，便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再醒來時，人卻是在尚醫(yī)局，身側(cè)正是南桑桑關(guān)切的小臉。

“殊哥哥？”她長舒一口氣，“你醒了就好，怎么這么糊涂？竟生生把自己餓暈了？就算事務(wù)再繁忙，飯也是要吃的呀！趕早朝的時候，便不能帶個饅頭坐在較中墊墊肚子嗎？”她一邊說，一邊從案頭端起小碗遞給他。

江同殊這才想起，自己好像的確是有一兩天沒吃東西了。腦子昏昏沉沉，比起當(dāng)年阿宴要嫁初一時的失魂，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他下意識地接過碗，喝了兩口，才發(fā)現(xiàn)不是藥，而是甜潤的銀耳羹。

南桑桑見他不說話，咬了咬唇，似是下定決心：“你臉色不好，這陣子又忙，婚約的事，還是快刀斬亂麻吧！我今晚要在宮中值夜，你明日早朝把婚書順便拿來還我便成了?！?/p>

她垂眸，極自然地伸手將他衣擺上的一點(diǎn)皺褶撫平：“之后我們便兩不相欠，好不好？”說完，抬頭沖他擠了抹極燦爛的笑。

江同殊動作一滯，略顯蒼白的臉上也驀的染了一層晦色。

那一個“好”字，僵持許久竟似哽在了喉里發(fā)不出來。

她只當(dāng)他是默認(rèn)，起身站了起來：“那便這樣說定了！”

4.

第二天一早，南桑桑等到天亮不見江同殊出現(xiàn)，便睜著熬了整夜如兔子般的紅眼睛走出了院子，有些憂心他是否身體抱恙無法早朝。

誰知剛出屋子，便瞧見了院中的江同殊。

“殊哥哥？”她錯愕的看著他，“你幾時來的？怎么不進(jìn)去找我？”

江同殊沉默不言，只如石雕般站在原地看著她。

南桑桑眼圈立時紅了：“你心里，便這么討厭我嗎？這種時候都不愿跟我多說幾句話？”說著，一頭鉆進(jìn)他懷里，像個孩子般號啕大哭起來。

她兩只手死死地纏著他的腰：“反正以后我們再無關(guān)系，你討厭我便討厭我吧，往后見了我，切切記得要避我遠(yuǎn)些。我，我怕……我怕他朝后悔了，再來糾纏你，便真真是丟臉丟遍全京城了！”

她哭得幾不成聲，一如初遇那夜，醉酒的少女涕淚橫流地將他當(dāng)作溺水的浮木。

江同殊心下一軟，遲疑了好一會兒，終于抬手回抱住她。

也是這一瞬，他忽然驚覺方才心頭盤踞了好一陣的悸動和痛苦，竟奇跡般平靜下來。

原來，那種感覺竟是在渴望擁住她？

“對不起！”他捧起她的臉。

她搖頭，最不想聽便是他說這話。

江同殊卻從袖袋里取出一張宮中才用的羅紋灑金紙：“從前那張婚書是我爹寫予你的，在來的路上被我直接撕了！”他揚(yáng)起那張還帶著自己體溫的婚書，“這是我在乾寧殿向皇上求來紙筆，重新寫的！我知我對男女之事，素來后知后覺，桑桑，我來得晚了些，但謝謝你，一直等我！”

說著，他小心翼翼地展開攤在她的面前，朗聲道：“余少年情動，失之東隅。耽溺多年不得寬懷。幸有南氏桑女，溫良純善，攜婚盟苦等六春。今特立此書，余生漫漫，愿赤繩重結(jié)，依初定嘉禮，全良緣月好。奉以愚心鈍意，雖不擅蜜語，不解風(fēng)情，唯愿欣燕爾之，白首永偕，有甘分之，有苦擔(dān)之。十丈軟紅煉一味——此生不悔藥！”

話音剛落，定陽門外，鐘息鼓止，旭陽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