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孝紀
對于故鄉(xiāng)山嶺上杉樹的消亡,想來我也應該為之懺悔。
舊時的油茶山,除了油茶樹之外,最多的就是杉樹了。這些杉樹是人工栽種的,還是野生的?我那時還小,思考不到這個層面,或許兼而有之。反正是村莊周邊的山嶺,都夾雜著郁郁蔥蔥的杉樹。這些杉樹或成叢,或獨立,高高地突兀于油茶樹林之間,從樹干到枝丫,渾身披掛密集的肋條狀針葉,葉尖鋒利如刀,讓人不敢貿(mào)然靠近。
那時山間的植被保護得很好,林木茂密。站在村前放眼環(huán)顧,到處都是深深的綠色。亦因此,山上的流泉也多。地涌泉眼,泉流成溪,曲曲折折,跌跌宕宕,在山林間穿梭,向著山溝的深澗聚集,最終流出山腳,越過田野,匯入村前蜿蜒而過的碧水江流。記憶中印象最深的要算村后樅樹山旁邊的那一帶山嶺了,土質(zhì)呈白色,多砂石,疏松多了,明顯與周邊絕大多數(shù)堅硬致密的紅壤山嶺不同,村人叫它白泥嶺。又因這一帶油茶嶺上杉樹尤其多,也叫杉山嶺。杉山嶺上泉流密布,春夏之交,嘩嘩有聲,寬寬的溪澗底沖刷出干凈的大小石頭。我們常到這山上扯筍,摘茶耳茶泡,摘緋紅的杜鵑花。有時在半山腰的泉流里,還能捉到上溯的泥鰍和魚兒。
有很多年,村莊周邊山嶺上的杉樹是禁止砍伐的。上山撿柴,砍茅草荊棘,都不得順帶砍下杉樹的枝條,抓住了可是要罰款罰谷的。盡管杉樹的枝條曬干后,針葉枯紅,實在是煮潲出酒時在大磚灶里燒火的頂好干柴。不過即便如此,村莊的許多地方,還是經(jīng)常能看到砍來的新鮮杉樹枝條。比如說,春夏間培育紅薯秧苗的時候,禾場上那一條條由豬欄淤堆砌而成的育秧床,最上面就會覆蓋厚厚的杉樹枝,既焐熱,又防老鼠偷啃紅薯;魚塘的進出水口子,也總是免不了插上幾層,防止魚逃;深秋之后,紅薯挑進山腳下的橫窖收藏了,窖口關(guān)上木板柵欄后,總還得搭上尖刺鋒利的杉樹枝,免得老鼠和蛇鉆進去……
大約到了生產(chǎn)隊臨近解體的那些年,村莊周邊十里外的兩個圩場——黃泥圩、東城圩,漸漸活躍起來。農(nóng)村建新瓦房做家具的人家日漸增多,對杉木的需求量隨之增加。圩場上有了專門的杉樹行,每到逢圩的日子,樹行兩側(cè)的房屋、圍墻、空地,到處都是剝了皮的白亮杉木,有的是粗大的樹筒子,有的是大大小小的整棵樹,或斜搭在墻上,或堆放在地上,看樹的,談價的,成交的,閑逛的,人頭攢動,好不熱鬧。
這迅速在我們村莊和周邊的臨近村莊催生了一個新職業(yè)——背杉樹。那時村人在做農(nóng)活之余,無事可干,就是所謂的農(nóng)閑。秋收之后到來年春插之前的幾個月,是長長農(nóng)閑時節(jié),往年里青壯年有力無處使,整天呆在家中睡懶覺,扯閑天,烤火,串門,偷雞摸狗?,F(xiàn)在好了,背杉樹倒賣,賺辛苦力氣錢。
我們村莊地處湘南山區(qū)永興、桂陽、郴縣三縣交界的地方,從我們村莊往郴縣方向走二三十里山路,就進入了深山林區(qū)。每天早上,天蒙蒙亮,村里的青壯年男女就成群結(jié)隊,空著手步行去林區(qū)。到了下午,甚至晚上,各自才精疲力盡,背一棵白亮亮的長杉樹絡(luò)繹回村。之后,在趕圩的日子,又重新背了這樹,一大早走十里山路,趕往圩場的樹行販賣,賺取幾角或數(shù)元金額不等的差價。整個漫長的農(nóng)閑,村人就這樣周而復始,干著這汗水濕透的力氣活。
黃泥圩樹行邊上有紅辣辣好吃的湯粉和米豆腐攤子,是我二姐告訴我的。那時我們家中,父母年事已高,大姐早已出嫁,我和三姐尚未成年,背杉樹賣錢只得靠我二姐。黃泥圩也是村人挑炭的地方,那里有永紅煤礦,有鍋爐,有汽車,有火車,小時候是我十分向往的地方。每天早上從黃泥圩那邊傳來的火車的鳴叫,隱約在村莊的上空回蕩。我們有時上山撿柴,也會站在高高的山巔,向著那邊遙望,在晴好的日子,能看到天邊起伏如線的山脊和灰藍的盆地,有眼尖的甚至驚叫著看到了蚯蚓狀的黑火車,還冒著一線黑煙。二姐許諾以后要帶我去趕黃泥圩,吃一碗紅辣辣香噴噴的米豆腐,我由是天天默默地盼望著。
村里青年男子偷砍杉樹的現(xiàn)象也悄然興起。他們偷杉樹總是在夜深人靜的夜晚,提了刀斧或小鋼鋸,像幽靈一般,潛入山中。在人們的深夢里,一棵棵砍去尾巴和枝丫、甚至剝了樹皮的大杉樹幽靈般進了村巷,引得狗兒狂吠。有一年冬天的深夜,我們一家正熟睡,突然被一聲悶響和父親隨之發(fā)出的慘叫驚醒。母親連忙開了燈,一照,是隔墻頂上一顆大土磚掉落了下來,正砸在父親側(cè)睡著的頭上,血流如涌。而落磚之處,一根濕漉漉的杉樹尾巴從隔壁伸了過來。我坐在床上嚇得大哭,以為父親馬上就要死了。附近幾戶人家的大人也聞聲趕了過來,大家手忙腳亂,趕緊找來干杉木燒成烏黑的火子,錘成灰粉,給父親敷上止血。原來,當天夜里,是鄰居的大兒子剛從山上偷了一棵杉樹回來,進屋時,不小心把墻磚撞了下來。而那晚恰好大姐帶著僅小我四歲的大外甥來了,原本她們睡那床的,是父母為了照顧外甥把尿方便,才臨時換了位置。事后母親每次說起,無不后怕。
村莊偷砍杉樹的風氣愈演愈烈,你偷,我偷,大家都偷,差不多到了家家都有盜賊的地步,大人孩子概莫能免。我那時還在上小學四年級,也經(jīng)常與伙伴們在黃昏時分提刀上山,借著黃昏夜色的掩護,砍一棵能背得動的杉樹回家。只要是進了村,大家都見怪不怪了,誰也不會說誰,誰也奈何不了誰,村規(guī)民約已然失效。
我偷來的幾棵杉樹,以后剝了皮,在我二姐的帶領(lǐng)下,我終于在一個趕圩的日子,背到了黃泥圩樹行里來賣。這些樹看來看去的人都嫌小,最后攏共才一元錢成交。二姐不負承諾,帶我到攤子上吃了紅辣辣香噴噴的米豆腐。
我們不僅偷砍村旁白泥嶺上的杉樹,也偷鄰村長洲頭村后的杉樹。長洲頭是一個小村,在我們這些大村孩子看來,并不太怕他們。記得有一天傍晚,我們幾個伙伴在他們村后的半山腰放肆大砍杉樹,突然山腳下跑來一大群人,帶了刀棍、鳥銃和狗,大喊捉強盜,分成兩路,從山腳和山上包抄追趕。我們嚇得趕緊四散而逃,在山嶺上狂奔,向著我們村莊的方向返回。待我驚魂未定跑下山,過了江上的木橋,回到家,長洲頭的村人也已經(jīng)在我們村莊巷子里吵翻了天。第二天的課堂上,我們幾個人一齊被老師狠狠地點名批評了一頓。
也有周邊強勢的村莊,抓住我們村莊偷杉樹的人,一頓暴打,還會派幾十上百人氣勢洶洶趕來抄家,有豬殺豬,有谷挑谷,家具一律搬走,門窗打壞,壇壇罐罐一律打碎,屋瓦掀翻,樓板撬走,屋梁鋸斷,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為此,就有幾個年輕的村人,從此離村漂泊,成了南下廣東打工的鼻祖。
生產(chǎn)隊解體,分山到戶,村莊偷砍杉樹的風氣雖有所收斂,但經(jīng)過多年浩劫,周邊山嶺的成材杉樹已然不多。而且戶主們也都抱著相同的心態(tài),與其被別人偷,還不如自己早點砍,山上的杉樹往往不到手臂粗就被統(tǒng)統(tǒng)砍掉。
這樣下來,多年之后,杉樹也就不可避免地成了故鄉(xiāng)的稀有植物,乃至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