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信芳
上月月底,我接到陳思和(上海作協(xié)副主席、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的電話。“老馬,明天有空嗎?請你看戲?!薄笆裁磻??”我問?!扒厍弧兑姿咨纭?,西安秦腔劇院來滬作專場演出?!薄耙覍懳恼拢俊卑磻T例,我首先想到了這個?!安挥?。不過周日復旦有個研討會,如有興趣,歡迎參加?!痹S久沒有看戲了,也沒人邀請,于是,不由發(fā)問:“你怎么想到請我看戲?”“最近《采風》上你寫了不少戲曲方面的文章。我覺得你有點研究。”“啊,《采風》,你也看?”“是,辦得不錯,我每期都看,否則我怎么知道你在干什么。”說著,他笑了。
陳思和指的是,近來我在《采風》上連續(xù)刊發(fā)的《范瑞娟:世間再無“梁山伯”》《傅全香:越劇“程硯秋”》《越劇十姐妹》《1984,上海舉行的那場盛大義演》等文章。
說實話,退休后,我已淡出新聞界和文藝界,是《采風》雜志又將我推到了臺前。一個已經OUT 的人,是《采風》讓我重新走近大家。屈指一算,從2010年改刊,八年里已在《采風》上發(fā)表文章近百篇。深切的體會是:為《采風》寫稿,還真不易。每篇文章從組織到完成,所費精力與一般創(chuàng)作不能相提并論。
看到如此賣力寫稿,有人很不理解,我女兒就是其中一位。看到老爸挑燈夜戰(zhàn),就嚷嚷:“忙什么呀!是不是缺錢?每月付你一萬,買斷你,怎么樣,抽時間教教你外孫女!”
我說,這不是錢的問題。
其實我還想說,這或許是我的宿命,或者往高尚里說,是我的一種文化使命。我接觸了那么多前輩藝術家,他們是中華優(yōu)秀文化的傳承者、弘揚者和發(fā)展者,為他們樹碑立傳,不值得我花費心血嗎?
戲劇理論家蔣星煜生前對《采風》曾這樣評價:“你們《采風》是文藝家展示的舞臺,更是文藝家與廣大讀者和觀眾交流的平臺?!?/p>
與這些大家相見、切磋,你會感受到他們的魅力。上善如水,厚德載物,讓你為之而樂此不疲。
周小燕:“文聯(lián)辦了件好事!”
2010年8月28日,是周小燕的94歲生日?!恫娠L》當年八月號欲刊用她的專訪。
一聽說是文聯(lián)的同志,且是為自己的刊物(她視自己為文聯(lián)一員),周先生表示出極大的熱忱,但采訪時間有限制:一小時。
果真94歲的她還在帶學生,五個研究生,三個本科生,課堂設在她家中。我的采訪被安排在上午兩節(jié)課后的10時。
作為聲樂教育家,周小燕桃李滿天下,她笑著說:“在我的學生中,張建一來自‘工,小廖(廖昌永)來自‘農,魏松是‘兵,工農兵全了!”她精心培養(yǎng)的學生當然不止這些,歌唱家、一線教學人才,全國級的近二十位。
她是教美聲的,但她向聲樂系建議,每位學生每學期攻下的十首作品中,必須有四首中國歌曲。她堅持認為:“做中國歌唱家,先唱好中國歌。”
采訪快3小時了,保姆在一旁催促:“該休息了!”可周先生意猶未盡,正向筆者大談其觀看足球世界杯的觀感——原來周小燕還看足球,看著看著,悟出個“團隊要旨”:要讓球“進門”,前鋒、中鋒、邊鋒、后衛(wèi)、守門,個個必須配合。誰要出風頭,耍動作,那永遠甭想贏。周先生說,這與藝術同理,一臺歌劇,編、導、演、舞美、燈光,一樣不可缺,且須協(xié)作配合,這就是團隊作戰(zhàn)。為此她大聲疾呼,團隊思想由此大大發(fā)揚。2006年,她所在的聲樂系被評為“國家級聲樂團隊”。說到這里,周先生哈哈大笑:“你說,這世界杯能不讓我看嗎?”
這篇寫周先生的專訪《終身教授干終身》發(fā)表后,得到了她的肯定。她說,過去有些記者隨意拔高,刊出文章有點失真,所以被我稱之為“這是報紙上的周小燕”。你們很尊重我的意見,還原了一個真實的我。
借《采風》的光,就此與周先生保持聯(lián)系。一年后,文聯(lián)60年紀念冊要刊發(fā)先生的文章,周先生竟在電話中征求我的意見。
又過了一年,我陪同復旦大學出版社總編輯孫晶看望周先生。那天,交談中又說到了《采風》,她感嘆地說,將《采風》改為會刊,文聯(lián)真的是辦了件好事。這倒不是因為寫了我,而是我覺得它為上海文藝界開了一扇門。你想,我們文藝界現(xiàn)在老人越來越多,可老死不相往來,彼此不通氣,我又不好意思去打聽,某某怎樣了?某某是否還健在?現(xiàn)在好了,月月收到《采風》,你可看到老文藝工作者的近況。這不啻是交流的平臺,也是我們互相了解的窗口。
徐中玉、錢仁康重拾“同學之誼”
驗證周小燕先生所說。96歲的原上海作協(xié)主席、文學理論家徐中玉在《采風》中看到了80年前的老同學錢仁康。于是兩位老人重拾“同學之誼”。
作為2010年上海世博會的重頭書《新編世界國歌博覽》,全部被漢譯的全世界190多個國家的國歌進入了我的視野。當我得知編著這部文獻的就是被譽為中國音樂學界的“泰山北斗”錢仁康時,想見這位大家的念頭油然而生。
在華東醫(yī)院東樓,我見到了這位仰慕已久的音樂前輩。97歲的錢老思路依然清晰,談起他的專著,說到他的研究,這架被上音人稱為學術的“中場發(fā)動機”又開始轉動。
錢老有專著22部、主編校訂參加撰稿圖書42種、譯著24種、翻譯外國歌曲800多首、作曲及編曲298首、翻譯古譜172篇等。
采訪錢先生的文章《樂壇耆宿——錢仁康》在《采風》刊發(fā)后,沒想到幾天后就被大學者徐中玉先生看到。老同學的蹤跡讓他欣喜萬分,于是忍不住寫信錢仁康。由于沒有地址,只得請《采風》編輯部轉呈。
他在信中對錢仁康先生說:很可能您是與我“省錫中”同年級,您在普通科,我在師范科,同年畢業(yè)的老同學。您當時就有名,擅長音樂,后來從報紙上知道您已去深造音樂,卻從未見到過。這次前天才從《采風》上讀到對您的各種可貴介紹。您是值得大家永遠記讀、敬重的“樂壇耆宿”,您“眾望所歸”我也有榮,您一定還能貢獻許多,當向您學習……
編輯部將信送給了在華東醫(yī)院養(yǎng)病的錢老。錢老讀完老同學的信也分外激動,囑咐女兒錢亦萍(上海音樂學院教授)當晚給徐中玉去電。電話里徐老聲音宏亮,思辨清晰,錢亦平非常欣慰。幾天后,正好有會議在華東師大舉行,錢亦平特意帶上了上海音樂學院為錢老90華誕而編纂的《論文選》《教育成果目錄》和《世界國歌博覽》。想到徐中玉教授是中文專家,又加選了一本有文采的錢老研究專著《碎金詞譜》送給徐老。endprint
3年后,我去探望徐先生。提起他的老同學錢仁康,先生記憶猶新。他說,我同學中,仁康先生是個了不起的學者,他不僅翻譯了全世界各國家的國歌,還追根溯源,查證了392首“學堂樂歌”(即百年前的校園歌曲)。流傳到海外的第一首中國民歌《茉莉花》,考證者也是他。真是不得了!
那天,徐先生很興奮,陪著我“視察”他的五萬本藏書,笑著說,下回你就看不到他們了,我已全數捐給了華師大和我的家鄉(xiāng)。我不由問道,你現(xiàn)在還看《采風》嗎?他笑了,不看了,現(xiàn)在阿姨看。一旁的阿姨忙說,要我告訴他,上面寫了誰,遇到熟悉的,他就叫我讀。說得徐老笑了起來:“我99了,眼睛不行了?!?/p>
陳鋼病房里為《采風》題字
近年來,我主要寫兩類稿:一是為文藝家立傳;二是為上海文化大事件作記錄。
1959年5月,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山伯與祝英臺》在上海登上舞臺。《梁?!吩谥袊魳钒l(fā)展史上無疑是一頁光輝篇章,然而,圍繞著《梁祝》,記者年年采訪、媒體報道不斷。由于某些媒體的“過濾”,或不當的誤傳,致使“誕生史”頻頻失真,甚至在當事人之間生出許多是是非非來。在一段相當長的時間里,我們幾乎看不到兩位作曲者同時出現(xiàn)在同一媒體上,廣大觀眾對在《梁?!愤@樣優(yōu)美的樂曲聲中出現(xiàn)的不和諧音符而感到非常遺憾。
令人高興的是,在紀念《梁祝》誕生50年之際,“芥蒂”已成過去,前嫌已經冰釋。2009年3月,俞麗拿“話蝶”音樂會前夕,何占豪打電話給陳鋼說:“讓我們把過去不開心的事忘掉,好好地過《梁?!?0歲生日吧……”而在音樂會當天,陳鋼和何占豪相讓而上,在舞臺上友好擁抱。他們擁抱《梁?!?,也為《梁祝》而擁抱。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開始對三位最主要的當時人何占豪、陳鋼和孟波先生進行專訪,目的很明確,想得到一篇《梁?!氛Q生史的“忠實記錄”。
具體采訪過程我都寫在文章里了,這里說說幾位“梁祝當事人”對《采風》的關愛。比如孟波先生就對改刊表示支持,說,“市文聯(lián)沒有一本專門聯(lián)絡會員的刊物有點說不過去,因此對它,我想會員們會很期待?!标愪搶π隆恫娠L》期望很大,還在病床上當場題字“梁祝隨海風飛舞”,同時,還畫上五線樂譜增色添彩。
根據我對孟波、陳鋼、何占豪親身采訪所采寫的《還一部真實的“梁?!闭Q生史》刊出后,反響很大。我去電孟老,那天他正外出,是嚴金萱老師接的電話,她說,孟老看了,認為寫得很好。聽此言,我放心了。
我在此文中寫到了陳鋼披露的重要細節(jié):當年周恩來總理陪外賓聽完《梁?!?,嫌26分鐘太長,讓俞麗拿去跟作曲家說,改短點??捎猁惸孟?,單樂章的《梁?!肥峭暾乃囆g作品,改短就殘缺了。為此她沒說。后來,又有演出了,周總理再聽,發(fā)覺沒改,但他尊重藝術家,說他們有他們的想法,不改就不改吧。陳鋼對我說,俞麗拿當時如果傳達了指示,我們能不改嗎?所以,俞麗拿的“瞞旨”,是《梁?!吠暾苫畹牧硪淮箨P鍵。
這個“佳話”,后來被很多媒體廣為轉載。
趙煥章索求老《采風》
作為中國電影發(fā)祥地的上海,在洋洋百年歷程中,書寫著中國電影的輝煌,其中農村片也是碩果累累。上世紀80年代,一部反映農村題材的影片《喜盈門》,紅遍全國,觀眾達五億多人次,這是當今導演不敢想的數字。這部電影的導演就是趙煥章,在而后的四年里,他又先后導演了《咱們的牛百歲》和《咱們的退伍兵》。這兩部影片與先前的《喜盈門》合稱為趙煥章的“農村三部曲”。這三部曲榮獲的金雞、百花等獎項竟達十個之多,可是對趙煥章的介紹,近年來幾乎見不到,可能他被遺忘了吧?正是這個緣由,我開始尋訪他。沒想到,幾經打聽后知道,趙煥章的寓所與我僅一路之隔。當我見到他時,顯然興奮異常。
81歲的趙煥章依然身板挺直,精神矍鑠,思路清晰。遺憾的是,他老伴多病纏身,離不開他的照料;且兩人越老越相愛,只要離開一小時,老伴就會用床邊的電話召喚他。為不影響老人,那天我們的訪談就安排在小區(qū)的物業(yè)辦公室里。趙老為我泡了茶,連連說,讓你坐在這個地方,實在抱歉。我笑著說,這比你當年下農村生活的條件好多了。說得他也大笑起來。就這樣,當年的“三部曲”,在我倆談笑中,猶如在影院里一般又重映起來。
一晃幾年過去了。去年初,我接到上海電影家協(xié)會老同志王晉元的電話,說,趙煥章要一本寫過他的老《采風》。原來,趙老在整理電影檔案時,發(fā)現(xiàn)對“農村三部曲”的各種報道雖然很多,但在百來篇文章中,就數《采風》寫他的那篇《趙煥章:三部曲書寫農村電影輝煌》(原載2012年第2期)篇幅最大,因此被他視為“最重要文章”之一。然而,現(xiàn)在卻怎么也找尋不到。他“痛心疾首”(王晉元語),于是找到協(xié)會老同志,要他無論如何向《采風》要一本,否則他的檔案就留有遺憾了……
因為文章是我寫的,老王馬上找到我。我翻尋存本,沒有。向《采風》編輯部詢問還有沒有存本時,老編輯皮可查后也說沒有了。為了不使趙老失望,我提出復印一份的辦法。但皮可說,老導演為農村電影嘔心瀝血,一份記錄他的三部曲文稿,最后弄個復印件感覺總不好吧。最后他請示了領導,決定動用合訂本的庫存,取出一本給趙煥章老師送去。趙老拿到裝幀考究的《采風》合訂本后,高興地連聲說謝謝,臉上漾開老農民般淳樸的笑容。
當然我寫的只是冰山一角。八年來,《采風》記者和廣大作者為文化大家所撰寫的文章數已千計。我們真希望能結集出版,這不僅是對文藝大家的肯定,也是對上海大文化的展示。至于采訪過程中,各位大家對《采風》的褒獎和鼓勵,由于聽得太多,就不在這里一一羅列了。比如在采訪《紅樓夢》編劇徐進老師時,他夫人對我說,我們都很喜歡這本雜志,我們這幢是文藝樓,住著不少文藝界人士,幾乎每家都有《采風》……各種各樣的“文藝樓”里都有《采風》的知音,《采風》常常成為他們共同的話題。本人也因此沾光:理應被人遺忘的名字,也因了《采風》,再度被人記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