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棺材木匠老爸

盤曉昱

一

我最怕別人問我：你老爸是做什么的？老實說，我很討厭我老爸的職業(yè)。做個木匠，制作一些衣柜、飯桌等家具就好了，偏偏要去打棺材。

棺材，你們知道吧，黑乎乎的，像一個恐怖的幽靈，想要一口把你吞掉。我雖然白日里看老爸打棺材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但在夜里看到擺放的棺材還是毛骨悚然的。

我真的很怕棺材?。?/p>

我6歲的時候，我媽就去世了。村里人都說，那是因為我老爸打的棺材太多了，鬼才來捉我媽的。我才不相信那樣的鬼話，我老媽多善良多漂亮多賢惠啊，鬼怎么會找這樣的好人呢？再說了，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

我媽去世的第二天，我爸從倉庫里選了一口上好的棺材。但在我看來，那棺材黑漆漆的，像個長條的黑妖魔，棺材蓋打開的時候，就像張開了黑色的血盆大口，要一口吃掉我媽。我哭嚎著，拉扯著我爸的衣角，不讓他把我媽放進去。我討厭棺材，可是任我怎么哭怎么勸都沒用，我爸忍著淚，把我媽放了進去。我絕望地拿起斧頭就要去砸那口棺材，可是被大人給拉開了。

當(dāng)棺材蓋合上的那一刻，我的世界變黑了。從此，我開始討厭黑色！畫畫的時候從不涂黑色的，衣服不穿黑色的，生活用品不用黑色的。我討厭夜晚的來臨，睡覺的時候也要亮著一盞燈。反正，一切與黑色有關(guān)的我都抵制！

二

就因為我老爸是打棺材的，我在學(xué)校里很不受同學(xué)們的歡迎，沒有人愿意跟我說話，跟我玩，跟我走在一起。他們總覺得我身上有一股晦氣，怕跟我玩會倒霉。我在這個小學(xué)讀了5年的書，只有拉寶和我同桌過。他因為有哮喘病，也沒人愿意跟他同桌。

沒人跟我玩，我就狠狠地看書、寫作業(yè)，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同學(xué)們背地里稱我是“官（棺）人”。我委屈地向班主任報告，他們給我起的這個不雅的綽號。班主任笑了笑說：“別管他人怎么說，好好努力讀書，你將來會是一個達(dá)官顯貴的人?！?/p>

什么達(dá)官，什么顯貴，我才不在乎，我不想讓同學(xué)們這么稱呼我，這不明擺著損我和我老爸嘛。

“你們以后不許再叫我‘棺人了，否則我用棺材咒死你們?nèi)?！”我叉著腰，憤怒地吼道?/p>

可是，他們裝聾不作啞，“棺人、棺人”地叫得更歡了。

我像一只挫敗的小狗，神情沮喪，轉(zhuǎn)而可憐巴巴地乞求老爸：“不要再打棺材了，做做家具不行嗎？”可老爸說：“做家具的人多，不賺錢?！蔽艺f：“要那么多錢干什么？”老爸一巴掌劈向我的屁股，氣呼呼地說：“你吃的穿的玩的交學(xué)費哪樣不要錢？你以后蓋房子，娶婆娘，生娃……我哪一樣不得給你準(zhǔn)備好？這些都不花錢的嗎？”

哎呀，都從地球扯到月球那么遠(yuǎn)了。算了，我服了，老爸！

三

灣木臘的雨橫著下，豎著下，沒完沒了。濕漉漉的石板路，濕漉漉的泥墻，濕漉漉的樹木，仿佛整個世界都是濕的。

最近總有媒人給我老爸提親，但是那些阿姨聽說我老爸是打棺材、賣棺材的，個個都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后來，再有媒人來給我老爸提親，老爸干脆婉言謝絕了。

老爸問我，想不想有個新媽？

我搖頭又點頭。果子的爸媽離婚后，老爸又給他找了一個新媽。新媽對果子一點兒也不好，經(jīng)常罵他。不過，我相信并不是每個后媽都這么無情的。如果我有個后媽，至少可以勸勸我老爸轉(zhuǎn)行做別的。

最近，我發(fā)現(xiàn)老爸有事沒事常去李嬸家聊天，農(nóng)忙的時候還去幫著她割稻谷、插秧苗，有時還叫我去給她家送米送油。

我知道，李嬸獨自帶著一個傻兒子，住在一間茅草房里，她是我們村里唯一一戶住茅草房的人家。李嬸的兒子總是歪著腦袋，流著口水對人傻笑，走路還一瘸一拐的。

這天下午放學(xué)，我背著書包剛走出校門口，向海便跑上來拉住我的書包帶，氣喘吁吁地對我說：“你老爸準(zhǔn)備娶李寡婦了，你就要有一個傻弟弟了，哈哈！”

“你胡說！你才傻呢！”我一甩書包，差點把向海也給甩出去。

“誰胡說？我中午回家時，看到你老爸正把李寡婦和她的傻兒子接到你家住呢！”向海說得有板有眼，聯(lián)想到老爸最近常往李嬸家跑的情形，讓人不得不相信。

我拔腿就往家跑。一定不行，除了李嬸，老爸娶誰我都沒意見。要是老爸娶了李嬸，說不定大伙又給我取個什么新綽號呢。

我跑進大門時，一頭撞到了老爸懷里。

“瘋瘋癲癲的干什么？”老爸拿著鋸子，鋸齒差點割到我的手臂。

我沒理老爸，跑進屋一看，沒有李嬸和她的兒子。我又跑去倉庫，李嬸和她的傻兒子果然在那里，剛搬進來的舊家具還沒來得及整理。

“最近下大雨，你李嬸家的茅草屋塌了，我叫她們來咱家的倉庫先住些日子。”老爸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我的身后。

“快叫曉雨哥哥?！崩顙鹜屏送扑纳祪鹤?。

“可——可，可——可。”

李嬸的兒子口齒不清地叫著，聽得我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我哼了一聲，跺了跺腳，跑出門去。

我實在太氣憤啦！真搞不明白，老爸怎么會有這樣的眼光？我在外面漫無目的地走，直到肚子餓得實在不行了才回家。老爸和李嬸正圍在火塘旁聊天，鍋里給我留著剩菜，李嬸的兒子在一旁玩我的彈弓。我端起飯碗，坐到外面的門檻上，一言不發(fā)地悶頭吃。李嬸的兒子將彈弓還給我時，被我一手打掉在地上。

老爸的臉變了顏色，他跑過來朝我舉起手掌，頓了頓又緩緩地放下了。

我的眼淚滴落在碗里，混合著米飯，讓我無法下咽。

水煙筒咕嚕咕嚕地響起來，老爸的臉龐被煙霧籠罩，讓我覺得有些陌生。

像我料想中的那樣，“傻棺人”的綽號被大伙強加在了我的身上。我假裝充耳不聞，課余時間，我比以前更加狠狠地看書、寫作業(yè)。

四

這些日子，政府一直在宣傳死后火化的好處：既環(huán)保又省事、省錢，因此鎮(zhèn)上沒有多少人來訂棺材了。老爸閑了下來，漸漸地，我們家的那點家底也用得差不多了。棺材鋪子再也沒有了往日的輝煌，老爸常常坐在門檻上，抽著水煙筒，望著一堆工具發(fā)呆，偶爾還長長地嘆口氣。endprint

這天下午放學(xué)，我聽見倉庫里傳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簦苓M去一看，老爸又開始重抄舊業(yè)，搗弄起木材來。

我問老爸怎么又開始做棺材了？老爸說是給村里的五保戶姜爺爺打的。姜爺爺臥病在床，又沒有親人在身邊，所以想先給他打制一口棺材，讓他不要擔(dān)心自己的身后事。

我不滿地對老爸說：“為什么你這么喜歡操心別人家的事呢？你看我的鞋子，腳趾頭都出來透風(fēng)了，跟你說了幾次都不幫我買，我連一個孤寡老人都不如嗎？”

老爸看了一眼我的鞋子，竟然笑呵呵地說：“這么熱的天，腳趾頭出來乘涼也不錯呀，干脆連鞋子也不用穿了。”

我聽了差點氣暈。

老爸整天待在倉庫里鋸木板、拋光、打磨、組合、上漆……常常連飯都忘記吃。累了，老爸就停下，索性給李嬸的兒子做了一把木手槍，傻小子喜歡得不得了。

老爸還親自做了豆腐釀，說姜爺爺?shù)难例X差不多掉光了，只能吃軟食，叫我去給姜爺爺送飯。

姜爺爺半躺在床上，吃著我老爸做的豆腐釀，渾濁的淚水掉進了湯里：“曉雨，你爸真是好人吶，好人……”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經(jīng)過兩個月的時間，棺材終于打好了。老爸肅穆地看著那口棺材，然后躺進去試了試，滿意地說挺舒服的。

老爸躺進去試棺材的時候，我的鼻子有些酸酸的。我想，老爸終究有一天也會躺進棺材里，那時我該怎么辦呢？看著老爸頭上的絲絲白發(fā)，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要好好愛老爸。

老爸用輪椅把姜爺爺接到倉庫，讓他看看這口專門為他定制的棺材。姜爺爺撫摸著棺材蓋，不停地點著頭，用寬大的袖子揩了揩眼角，然后拍了拍我老爸的手背，竟然沒說出一句話。

五

自從給姜爺爺定制的棺材打好后，老爸就沒再進過倉庫了，只在棺材鋪門口擺賣點香火、紙錢、陶罐、花圈等，反正都是跟死人有關(guān)的東西。

岑寂的灣木臘，燕子飛走了，干枯喑啞的樹枝呆呆地望著灰色的天空。村莊里的人越來越少，很多都拖家?guī)Э诘氐酵獾卮蚬とチ恕Ｈ兆舆^得平平淡淡，毫無起色。我不像以前那么討厭老爸了，甚至有一點兒為老爸驕傲。上下學(xué)的路上，我不再像老鼠一樣躲躲閃閃，而是把腰桿挺得直直的。有時，我甚至想大聲地對著天空喊：“我老爸就是個打制棺材的，他打造的是普渡陰陽的船只，是為他人造福的木匠！”同學(xué)們見我這姿態(tài)，都很疑惑，背后議論我是不是吃錯了藥。我才不管呢，讓他們說去吧！

上個星期，老爸骨質(zhì)增生的毛病犯了，痛得躺了一個星期。等到能下地后，他打開了滿是蜘蛛網(wǎng)的倉庫門。那時，李嬸早已搬回了她們自己的家，她家的茅草屋已經(jīng)被我老爸改造成了瓦房。

老爸選了一些木材，拿起工具又搗弄起來。

“老爸，這回又是給誰打??？”

“給別人打了一輩子的棺材，可就是沒給自己打一口。我該給自己準(zhǔn)備準(zhǔn)備了，要不等到老了，不能動了，或者還沒老，一不小心就走了，還怎么能給自己打棺材呢？”老爸若有所思地說。

“不許你這么說，你會活得久久的，長生不老！”我對老爸大吼，心里難過極了。

夜里，在昏黃的燈光下，老爸叫我配合他一起鋸木頭，劈木材，刨木材，上釘，上油漆……

斷斷續(xù)續(xù)，弄了一個月的時間，終于打制出一口精致的棺材。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那么害怕棺材了，也許棺材就是天使的另外一個家吧，我開始這么認(rèn)為。

老爸滿意地?fù)崦撞模瑥念^到尾撫摸了個遍，然后跨進里面，躺下，閉目，深呼吸，就像在做一個神圣的儀式。

“還可以，這是最后一次打棺材啦，以后不做嘍！”老爸幽幽地說著，話語里透著深深的無奈。

第二天，老爸在棺材鋪門口貼了一張轉(zhuǎn)賣倉庫的告示。有幾個外地人來看倉庫，但一聽說是存放棺材的立刻就轉(zhuǎn)身走了，即使有不介意的，也是極力壓價。最后，老爸不得不以低價轉(zhuǎn)賣了，包括那些跟了他一輩子的家什工具。

就在這時，鄰居家的黃奶奶不幸去世了。黃奶奶待我可好了，老爸忙得沒空管我時，我總是去黃奶奶家吃飯，她就像對待自己的孫子一樣照顧我。

黃奶奶的兒女都在外地工作，一時趕不回來。天氣已經(jīng)熱起來，尸體安放不了多久。

“去把我那口棺材抬來！”老爸突然對大伙說。

“那可是你留給自己的呀！”我拉扯了一下老爸的衣角。

老爸沒理我，帶大家去了倉庫，把那口精致的棺材抬進黃奶奶家的院子里。

黃奶奶安詳?shù)靥稍诠撞睦铮压撞纳w上的那一刻，老爸的眼角滾動著淚珠。

老爸最終沒有給自己留下一口棺材。

“后悔嗎？”我問老爸。

“有什么后悔的？政府不是說了嘛，火化好！等到我壽終正寢，就火化好了！”老爸摸了摸我的頭，笑了。

老爸笑得這么燦爛，就像那抹晨曦的陽光。

此后，老爸改做花圈賣。老爸說，他要創(chuàng)造一個花的世界，為逝者祈福，為逝者帶去陽光，帶去鮮花，帶去美好的祝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