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倩霓
01
程小強站在程坊小學的校門口。
說是校門,其實早已經(jīng)沒有門了,只有以前固定鐵門的兩堆磚墻還杵在兩邊。校園的圍墻也還在,不是磚的,是黃泥巴夯成的土墻,矮矮的一圈,圍住小小的校園。
現(xiàn)在的程小強覺得校園的圍墻矮,當年在這里讀書的時候他可不覺得矮,那個時候他們幾個踮起腳尖還夠不著圍墻呢。他們幾個,是指程小強、程祥生、程盛大,當年他們在程坊小學被稱為三大金剛。
程坊村的人,絕大多數(shù)都姓程,基本沒有外姓。據(jù)說,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們都是一個祖上的,幾百年以來繁衍生息,就演化出了這么大的一個村莊。村莊大不大不是隨口亂說的,是有證據(jù)的,最大的證據(jù)之一就是程坊小學,只有人丁興旺的大村莊才會設立小學,程坊村周圍幾個小村莊都是沒有小學的,他們的孩子都要到程坊小學來念書。
所以,在程坊小學念書的姓程的孩子,就會格外神氣。特別是三大金剛,不僅是神氣,還格外淘氣。所有上樹抓鳥下水摸魚的事兒都少不了他們。
可是他們再神氣,再調(diào)皮搗亂,也休想沾到操場中央那棵老樟樹上掛著的大銅鐘的一點點邊。
他們幾個當初為了能夠親手拉響那個大銅鐘,天知道想了多少法子!
可是,在校六年,他們竟然一次也沒有得逞!大老程盯他們,簡直比盯校園里那只貪吃的野貓還緊!
想到這里,站在校門口等人的程小強忍不住笑起來了。
他伸長脖子,朝校園里面瞧。不知大銅鐘還在不在?大老程呢?學校已經(jīng)空了六年了,他應該早就離開校園了吧?
老樟樹還在圍墻的西北角穩(wěn)穩(wěn)地站著,一步也沒有挪過窩。這棵老樟樹誰也說不清楚有多大歲數(shù)了,只知道在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斝〉臅r候就長在這里了。粗壯的樹干幾個人合圍也抱不過來,粗糙皸裂的樹皮閃著歲月積淀下來的黑黝黝的沉光,盤根錯節(jié)的根須很不老實地爬到地面上,好像在探頭張望身邊一茬一茬孩子跳躍奔跑的身影。
現(xiàn)在正值盛夏,老樟樹的每一片葉子都長到最旺盛的狀態(tài),它們密密匝匝簇擁著樹枝,掩蓋了老樟樹的一切秘密。程小強怎么也看不清楚那個大銅鐘是否還掛在那高高的枝丫間。
那個大銅鐘,不知是從哪里來的,也不知是何時掛在老樟樹上的,反正程小強他們剛進校門時它就在那里了,一直到他們小學畢業(yè)離校,它也還穩(wěn)穩(wěn)當當掛在那里,就好像它本來就長在那里似的。這個大銅鐘可是程坊小學的寶物,它擁有說一不二的絕對的話語權——
如果是六聲急促而粗短的鐘聲,那就是告訴你現(xiàn)在上課了,所有的人必須通通跑步進入教室;
如果是六聲緩慢而悠長的鐘聲,那就是告訴你現(xiàn)在下課了,大家可以走出教室去舒舒筋骨了;
如果是一聲長兩聲短的組合鐘聲,那就是告訴你現(xiàn)在是早操時間,所有的人趕緊到操場集合;
如果是一聲短兩聲長的組合呢,那就是告訴你今天所有的功課都完成啦,現(xiàn)在是課外活動時間了;
課外活動一結(jié)束,大銅鐘就會準確無誤地響起八聲不長不短、卻一聲比一聲響亮的鐘聲,就像在莊嚴地宣告:清場了清場了,所有調(diào)皮的不調(diào)皮的高興的不高興的得了表揚的挨了批評的孩子請全部離場,我的主人要關門了!
確實,大銅鐘只忠實于它的主人?;蛘哒f,只有大銅鐘的主人才能敲響它。程小強他們在校六年都沾不到大銅鐘的邊,也是因為這個主人的緣故。
大銅鐘的主人,就是大老程。他小時候命苦,爹娘早逝,他還是個駝背,靠東家一口飯西家一口湯長大成人。等到他喪失了勞動能力,村里就照顧他進程坊小學做了校工,掌管大銅鐘,兼帶負責門衛(wèi)和清潔工作。他就把他簡陋的家安置在了教學樓后面一間臨時搭出來的木屋子里。
六年了,大老程還在校園里嗎?在程小強他們離開程坊小學六年的時間里,在這個大銅鐘不再需要敲響的長長六年的時間里,大老程還會在校園里嗎?
程小強再次伸長脖子,朝校園深處教學樓的方向使勁瞅??墒?,大老程的小木屋被教學樓的圍墻擋住了,程小強完全看不到。
校園里靜得連鳥叫聲也沒有,操場的跑道已經(jīng)被齊人高的野草淹沒。完全看不出還有人住在這里的痕跡。
那兩個家伙怎么還不來?程小強看看手表,焦急地抬眼望向通往村外的那條窄窄的水泥路。
程祥生和程盛大的身影還是沒有出現(xiàn)。
02
程小強到達程坊小學門口的時候,瘦瘦的程祥生和胖胖的程盛大正在附近鎮(zhèn)子上的一家小雜貨店里買東西。
長到現(xiàn)在高中畢業(yè),這是他們第一次給人家買東西,所以他們很發(fā)愁,實在不知道應該買些什么。
買東西的主意是在程祥生和程盛大穿過鎮(zhèn)子街道熙熙攘攘的人流和各種攤子時突然冒出在程祥生的腦海里的。他說:“我們既然是去看大銅鐘和大老程,應該買點什么東西帶著吧?”
程盛大搔搔頭:“看大銅鐘不需要買什么東西,不過看大老程好像是應該帶點什么?!?/p>
所以,兩個人就一起走進了邊上的一家小賣部里。
店主是個精明熱情的中年女人,她看這兩個半大小子在店里兜了幾個來回還是一臉茫然的樣子,就問他們:“你們是要買什么東西嗎?”
程祥生挺不好意思地說:“我們要回學校去看望一位老人家,不知道該帶點什么……”
程祥生話音未落,女人立刻眼疾手快地抓起一瓶水果罐頭、一包營養(yǎng)麥片、一包芝麻核桃糕、一包老年營養(yǎng)奶粉,一股腦兒塞到他們手上:“這些東西,都是去看老人用的,又實惠又不貴?!?/p>
“哦……”程祥生和程盛大傻乎乎地伸手接著這些東西。
女人突然問他們:“回學??蠢先思??是不是看程坊小學的大老程?”
兩人一起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看著女人:“啊,你怎么知道的?”
女人說:“聽你們口音是程坊村的,我也不知為何突然就想到了大老程?!迸说穆曇糨p下來,“說起來,我已經(jīng)好些年沒有見過大老程了?!眅ndprint
兩人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了:“啊,你認識大老程嗎?”
女人瞇著眼睛笑起來:“我怎么可能不認識大老程?我也是程坊村的人啊,我在程坊小學念了六年書,聽他敲了六年的鐘呢。那時候他把那銅鐘看得可真緊啊,我們幾個女孩子多么想拉一下那根粗麻繩,偷偷敲一下那個大銅鐘,可是,我們一次也沒有機會呢!”
程祥生和程盛大對望一眼,哈哈大笑:“你們那時也那樣?我們也一樣??!他總是把那粗麻繩盤一個很大的結(jié),用那把長叉子叉到高高的枝丫上,我們想盡了各種辦法,想偷他的叉子,或者想讓他忘記把繩結(jié)叉上去,卻一次也沒有成功過!”
共同的回憶讓女人兩眼放出異樣的光亮:“看來一屆一屆都一樣啊!只有到畢業(yè)的時候,大老程才讓我們每個人好好地過了一把癮?!?/p>
兩個男孩一起使勁點頭:“對對對,我們也是畢業(yè)離校的那一天,大老程讓我們排好隊,讓我們一個一個拉著粗麻繩敲響了銅鐘,終于解了我們的心癢手癢?!?/p>
原來,這么多年都是一樣的,這是大老程送給每個畢業(yè)離校的孩子一份特殊的禮物呢!
三個人一下子都不說話了,他們一起沉浸到那遙遠或并不遙遠的過去,他們張大眼睛,凝神靜聽,好像聽到大銅鐘的聲音在那熟悉的地方一下一下沉沉地響起——
當——當——當——
03
當——當——當——
大老程右手在上、左手在下,牢牢地抓住那根連著大銅鐘的粗麻繩子,身體微微傾斜成一個好看的角度,奮力仰起被駝背壓迫的頭頸,枝丫間漏下來的一縷陽光正好打在他的臉上,照得那張古銅色的布滿皺紋的臉閃爍出一種神奇的光亮。他雙手同時牽扯繩子,大銅鐘發(fā)出了六聲急促而響亮的聲音。
上課了。
在操場上四散游玩的娃娃們都撒腿朝各自教室的方向猛跑。
大老程滿意地放下繩子,一扭頭,發(fā)現(xiàn)他身后有三個男娃,正目光閃爍不定地看著他。
又是這三個男娃!
“上課了,你們還不趕緊進教室?你們想干嗎?”大老程瞪起了眼睛。
三個男娃朝他吐一下舌頭,轉(zhuǎn)身就跑。
嘿,反了天了!這幾個娃難道又在動什么新的鬼腦筋了?
這三個男娃,四肢細長,面孔黝黑,都長著一雙滴溜溜轉(zhuǎn)動的黑眼睛,一看就是調(diào)皮生事的家伙。大老程多次發(fā)現(xiàn)他們試圖對他的銅鐘圖謀不軌——
起先是跟他嘻嘻說笑,套各種近乎,中心思想只有一個:能不能讓我們試拉一下那個躲在大樹上的大銅鐘???我們一人拉一下就成!
大老程無奈地搖搖頭,看來每一茬孩子的好奇心都一樣的啊,都想著要拉一下大銅鐘。他只好耐心地、第幾百幾千遍地給他們講起了道理:“這個大銅鐘可不是拉著玩的啊,它是一個學校的紀律,是上課、下課和各種活動的提醒,千萬不能玩的。它還是我們程坊村的計時器呢,村里人一聽到學堂里的鐘聲,就知道是什么時辰,就知道該干什么活了。還有人會根據(jù)我們的鐘聲約事情呢,所以,這個鐘是誰都不可以玩的!”
一大半孩子聽到這樣鄭重其事的解釋,都會哦一聲,從此放下了這樁心事??蛇@三個娃娃不一樣,大老程分明看見他的解釋在娃娃們眼里燃起了更加強烈的光亮。
“等到你們畢業(yè)離校的時候,我會讓你們每個人都敲十下鐘的。”大老程趕緊承諾。
這個承諾對剩下的一小半還放不下心事的孩子很管用,他們從此放下了心事??墒?,這個承諾對這三個男娃還是沒用。
“等到畢業(yè)?那要到哪個猴年馬月呀!”其中一個嘀咕。另外兩個很有些憤憤不平地點頭贊成。
大老程只好瞪起眼睛,兇巴巴地告誡他們:“總之,你們休想動大銅鐘一下!否則我可不客氣呢!”
大老程說完,就不再理他們,只顧自己將長長的粗麻繩盤成一個結(jié)實的繩結(jié),然后舉起靠在樹干上的長叉子,將繩結(jié)叉到了一根高高的枝丫上。
哼,這么高的樹,這么高的枝丫,只要他大老程每次記得把長麻繩盤好叉上去,再把長叉子管理好,誰也休想動一下大銅鐘。
大老程舉著他的長叉子神氣地轉(zhuǎn)身離去,三個男娃眼巴巴地盯著他。他仿佛聽到了三個男娃吞咽口水的聲音。
從此,大老程就對這三個男娃留了心。
這一留心,還真看出了不少名堂。
有一次,課外活動時間,他看見這其中的兩個家伙托著另外一個家伙的屁股,把他使勁往樹上推。老樟樹太大了,那個張開四肢扒在樹干上的家伙,就像一只小小的螞蚱。他的四肢再靈活有力,在老樟樹身上也完全使不上勁。
大老程悄悄走過去,在他們背后一聲大喝:“你們這是想爬到枝丫上去嗎?”
三個家伙嚇了一大跳,一齊回頭看著他。
“爬到枝丫上偷下我的麻繩好敲鐘玩是不是?”大老程瞪起了眼睛。
“不是啊……”那兩個家伙嚇得一松手,扒在樹上的家伙結(jié)結(jié)實實摔了一個屁股蹲兒。兩人拉起他,一溜煙跑了。
還有一次,也是課外活動的時間,大老程遠遠地看見有三個男娃在大樹一側(cè)的圍墻邊忙活,走近一看,嘿,又是這三個娃娃。還是老一套,兩個娃娃托住另一個娃娃的屁股,上面那娃娃抓住墻頭,一使勁,翻了上去。
翻上墻頭的娃娃慢慢站起身,伸出雙手去夠頭頂上老樟樹的大枝丫??墒撬荒軌蛑鴰灼~子。
這一次大老程沒有大聲吆喝,他怕嚇著墻頭上的娃娃。他很溫柔地朝他們笑:“哎,下來吧下來吧,你們夠不著的。沒見挨著墻頭的一根枝丫早就被我砍了嗎?”
娃娃們沮喪地看著大樹干上那個大大的圓圓的疤痕。站在墻頭上的娃娃正是程小強,他是三人中的小頭目。他哀嚎一聲,一屁股坐下來,反轉(zhuǎn)身,雙手抓住墻頭,哧溜一下就滑下了圍墻。
大老程沖他們揮揮拳頭,努力挺直自己的駝背,踱著方步離開了。
真奇怪,那個時候個子怎么會那么矮呢?好像一直到小學畢業(yè)的那一年,他們幾個還得踮起腳尖才能勉強跟圍墻齊平。鄉(xiāng)下的娃娃,大概是因為要干很多農(nóng)活的原因吧,小時候個子都很矮。程小強是到初三的時候,才突然發(fā)力一下子躥高的。而程祥生和程盛大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呢?應該也長得很高了吧?至少,應該比眼前的這個圍墻高了吧?endprint
本來站在校門口等人的程小強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自覺地離開校門,站到了圍墻邊上?,F(xiàn)在,他不用踮腳尖,他已經(jīng)比圍墻整整高出一個頭了。
透過圍墻,他仿佛看見當年小小的自己,還有同樣小小的程祥生和程盛大。他們?nèi)齻€人躡手躡腳地跟在扛著長叉子的大老程身后,企望著大老程將他的叉子遺忘在某個地方……
04
嘀鈴鈴……
程祥生口袋里的手機響起來,將三個陷入回憶的人喚醒了過來。
程祥生看看手機屏幕,告訴程盛大:“小強打過來的。他肯定急死了?!比缓蠼悠鹆穗娫?,“我們就在鎮(zhèn)上,騎車10分鐘就過去了。我們想買點東西帶給大老程呢。馬上就好了,你一定要等著我們,不許先進去??!”
他們約好了在校門口等,一定要三個人一起走進校園的。程小強再急,也得乖乖在門口等著。
“老板娘,我們要走了,麻煩給我們結(jié)賬吧?!背淌⒋笳f。
“好的好的,”女人一邊嘴里答應著,一邊卻再次睜大眼睛盯著兩個男孩看,“不過,你們是誰家的娃啊?我怎么不認識你們呢?”
兩個男孩莫名其妙地看著女人:“我們也不認識你啊……”
女人輕輕嘆了一口氣:“現(xiàn)在,連同一個村的人相互都不認識了呢……以前別說人,哪家的雞啊狗啊牛啊也都是相互認識的。我家里窮,小學畢業(yè)就外出做工了,不過每年我都回去的,那個時候村子里還好熱鬧,誰家生娃、誰家娶親,大家都湊一起熱鬧慶賀。后來村里人一個一個都外出了,村子里人越來越少,我也好些年沒回去了,現(xiàn)在回去也找不到人了。”
可不是嘛!程盛大和程祥生小學畢業(yè)以后也跟著爸爸媽媽到外地去了,程盛大到江蘇,程祥生到浙江,他們在爸爸媽媽的打工地生存下來,漸漸把自己當成了當?shù)厝???僧數(shù)厝瞬]有把他們當成是當?shù)厝税?,無論什么時候,當?shù)厝硕枷矚g有意無意加上一句,他們外地來的。弄得他們臉上總是訕訕的。程小強算是離程坊村最近的,他跟著爸爸媽媽到了縣城里,但就連他們,一年也難得有空回程坊村一次。
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曾經(jīng)生龍活虎的程坊小學也關門了,因為沒有學生了。程小強他們是這個學校最后一屆畢業(yè)生。
“聽說程坊小學早就撤銷了,你們?nèi)タ创罄铣痰脑挘谴罄铣踢€在學校里呀?”女人問兩個男孩。
“呃,我們也不知道,就是高中畢業(yè)了,大家突然想回去看看學校,看看大老程,看看那個大銅鐘,就約了今天一起回來?!背滔樯卮?。
其實,他們?nèi)齻€人,在小學畢業(yè)離校六年的時間里,也一次都沒有見過呢。
“這樣啊?!迸擞悬c不好意思地從他們手里抓回來兩樣她剛才塞給他們的東西,“那你們買兩樣也就差不多了,也不知道大老程在不在呢?!?/p>
還沒等兩個男孩回過神來,女人又將兩包東西重新塞回到他們手里:“這樣吧,這兩樣算我送給大老程的,以前我在學校的時候大老程對我很好的,那次畢業(yè)離校,他還特別讓我多敲了兩次鐘呢?!?/p>
兩個男孩被女人反復不定的動作惹得笑起來了。他們友好地點點頭。
05
三個昔日的皮大王靜靜地站在那棵粗大滄桑的老樟樹下。
老樟樹好像粗了好大一圈,又好像并沒怎么變。對于一棵不知道年齡的老樟樹來說,也許六年的時間根本不算什么吧。
不像人,六年的時間,讓他們一下子長大成人,相互差點都認不出來了。
三個人有點手足無措地盯著那根無力地從枝丫間垂掛下來的長麻繩子。
說真的,他們一路都在想象那根曾經(jīng)折磨了他們整個小學期間的長麻繩子現(xiàn)在的命運。他們覺得,長麻繩子要么還好好地被遺忘在枝丫上,要么就直接消失了。他們從來沒想到過,長麻繩子會像現(xiàn)在這樣隨隨便便垂掛在這里,唾手可得。
程小強走上前去,雙手輕輕地抓住了長麻繩子。
粗糙結(jié)實的手感,和畢業(yè)敲鐘時留在記憶里的一模一樣。
雙臂輕輕往前送,再往回拉——
當!
多么熟悉的鐘聲!它在老樟樹寬大的樹梢上停留了片刻,便滑向操場,掠過操場邊高高的雜草叢,躍出破損的圍墻,飄向不遠處空空蕩蕩的村莊……
沒有任何動靜響起。就好像鐘聲根本沒有敲響。
不會再有急促的奔跑聲,抓住最后幾秒鐘的打鬧聲,不會再有一雙雙好奇的眼睛望向樹冠,想看清楚大銅鐘究竟是怎樣工作的,也不會再有一雙雙不安分的手,想時時刻刻抓住長麻繩來這么幾下子……
不對,不對,并不是沒有一點聲音——有急促的腳步聲奔過來了!伴隨著粗重的喘息聲!
三個人驚訝地回轉(zhuǎn)身。他們看到了——
大老程!
對,就是大老程,他們一眼就認出他來了。盡管他的背更駝了,他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快要掉光了。他雙手抱著一捆雜草,就這么喘著氣一路狂奔過來了。
“是誰在敲鐘?。俊彼蠛?。
三人嚇了一大跳。
程小強條件反射般趕緊扔掉了手上的繩子:“對不起,我不該亂敲鐘?!?/p>
“你們是誰呀?”大老程呆呆地看著他們。顯然,他并沒有認出當年那三個讓他頭痛的皮大王。
“我們是以前在這里畢業(yè)的學生?!背滔樯蠹一卮?。
“總算你們還記得這里!”大老程突然瞪起了眼睛,“這算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學堂說關門就關門,好好的家說離開就離開,這下好了,學堂空了,村子也空了,人都不曉得跑哪兒去了。老祖宗的地盤,說不要就不要了……這鐘,你們愛怎么敲就怎么敲吧,反正也沒人聽了……”
三個人不知該怎么接老人的話,只能呆呆地聽著。老人最后一句話,突然令他們心里好難受。
“你們是特意回來看大銅鐘的?”老人態(tài)度和緩了一些。
三人點點頭。程盛大趕緊加上一句:“還來看您的?!?/p>
程祥生趕緊很配合地遞上送給大老程的禮物:“這其中兩包是我們?nèi)齻€人看您的。另外兩包,是鎮(zhèn)子上一家雜貨店老板娘送您的。她說以前她也是程坊小學的學生,聽您敲了六年鐘?!?/p>
老人意外地怔住了。他看著眼前三個陌生的男娃,嘴唇都有點顫抖了:“謝謝你們還記得我,真想不到……”
程小強從老人懷里接過他抱著的一堆雜草,程祥生將裝禮物的馬夾袋塞到老人懷里。
“您在拔草嗎?”程小強有點奇怪地問。
“是啊,我剛才在那邊操場邊清除雜草來著,突然聽到鐘聲響了,草都忘了放下就跑過來了。”老人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學校不是廢了嗎?干嗎還清除雜草?”
“說是廢了,可萬一有一天大家都想家了,都回來了呢?那學校不是又要開門了?這么滿操場雜草可不行?。 崩先撕軋詻Q的樣子。
???老人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
三人面面相覷。
“這野草真是個討厭的東西,我每次都是連根拔除的,可每年一到春天就瘋長!到夏天就把整個操場都遮住了!我得趕在開學之前拔得干干凈凈的。萬一娃娃們回來念書了呢!”
滿操場的野草都要拔除!那得費多少勁??!以前,拔草是一項艱苦的勞動,四五六年級的學生開學前一天都得到學校來除草,要勞動整整一天。
程盛大忍不住叫起來:“可是程爺爺,大家都不會回來的呀!”
“誰說的?”大老程再次瞪起了眼睛,看著他們。“你們這不是回來了嗎?告訴你們,有出去的就會有回來的?;貋淼亩嗔?,學堂自然就要重新開了?!?/p>
程盛大張張嘴,一下子卻又無法反駁大老程的話。
程小強拉拉程盛大的衣袖,不讓他再說下去。
程祥生說:“要不,我們今天就跟程爺爺一起除草吧。也算是沒有白回來一趟?!?/p>
大老程立刻咧開嘴巴笑起來:“那敢情好!說實在話,我一個人拔草還真擔心開學以前來不及了。你們能來幫忙太好了!”
大老程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三人跟在老人身后,朝雜草叢生的操場走去。
太陽已經(jīng)西斜了,將一老三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打在校園粗糲的地面上,好像打上了一個特殊而強烈的記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