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吉 剛
(南昌大學 中文系,江西 南昌 330031)
英國批評家埃德溫·繆爾說:“卡夫卡所寫的全部故事都是關于一個問題的直接的想象的表述,這個問題就是:置身于這個世界的人類怎樣才能調節(jié)自己的生活以便與屬于另一個世界的法律保持一致,這法律的奧秘是人類永遠也無法確切地加以解釋的,盡管看上去這些奧秘并不是什么奧秘?!盵1]65埃德溫·繆爾的話說得有些絕對,但有一點還是比較恰切的,那就是卡夫卡的小說主要聚焦于人類與世界的關系問題。
首先,卡夫卡的小說揭示了人類個體或某一群體在異己環(huán)境(家庭/社會/世界)中不被接受(或不接受),無所歸屬、漂泊無依的狀況,《變形記》《回家》《起程》《美國》《村子里的誘惑》《城堡》《集體》《獵人格拉胡斯》《鄉(xiāng)村醫(yī)生》《荊棘叢》《饑餓藝術家》《女歌手約瑟芬或耗子的民族》等是該類小說的代表?!蹲冃斡洝肥强ǚ蚩ǖ亩唐碜鳎瑢懙氖且粋€人變甲蟲的怪異故事。但是小說的重點并不在于對變形的描述,而是在于對變形后家人態(tài)度、情感變化的描述。格里高爾一天醒來變成了一只甲蟲,這讓家人非常驚恐、慌張。母親昏倒在地,父親則氣得哭了起來。只有妹妹還繼續(xù)關心他,給他送飯,打掃房間。后來父親用蘋果把他打成重傷,妹妹也逐漸對他產生厭惡的情緒。日子一天天過去,家人都為生計而奔波。父母為了增加收入,租出了幾個房間,把搬出的家具都塞進了格里高爾的房間。一天,格里高爾為妹妹演奏的小提琴聲所吸引,爬出了房間,結果引起一場混亂。房客們吵著要退房,妹妹也吵著要把他弄走。他被家人看成“一切不幸的根源”。格里高爾絕望了,當天晚上就告別了人世。格里高爾死后,全家人如釋重負,很快便忘卻了這段沮喪的經歷,開始了新的生活。在這篇小說中,變形只是一種假定的手法,作品描寫的重點是格里高爾變成甲蟲后家人對他的震驚、厭惡與棄絕?!蹲冃斡洝肥强ǚ蚩▽彝厍榈慕^望哀歌,它以一種荒誕化的方式,把家人間的陌生、冷漠關系渲染到了極致?!痘丶摇肥且黄⑿托≌f,寫的是一個游子回家后的所見所聞與所感。按照我們通常的人生經驗,游子回家必定會有一個熱烈、溫馨的場面:母親的撫摸、父親的微笑、兄弟姐妹的擁抱。然而,我們的主人公回到家卻沒有遇到這樣的場面,家里沒有任何歡迎的跡象。他走進家門,一絲不安就爬上心頭。他心里不踏實,不敢敲門,害怕自己的歸來打擾了家人。他置身在自己的家里,感覺自己就像一個陌生人,找不到溫暖,找不到慰藉,找不到歸屬感,家已經不是他的靈魂棲息之地。作品以夢境的方式,寫盡了家人間的冷漠關系。家既然已經不再是家,那么置身其中者也就沒有固守于其中的必要了,流浪自然也就成了人們的一種選擇?!镀鸪獭愤@篇小說寫的就是這種情況。主人公宣稱:“離開此地,這就是我的目標?!逼溥壿嬈鹨蛞苍谟诩胰碎g的冷漠關系。出行者的出發(fā)是一種逃離現(xiàn)實的行為,是一種不知去往何方的自我放逐或逃亡。家庭親人間都不能相互接納、相互溝通,那么社會上人與人之間、種族與種族之間就更是如此了。所以,外出流浪也不會有什么更好的結果。
《美國》是卡夫卡的第一篇長篇小說,原名為《失蹤的人》。小說講述的是一個名叫卡爾·羅斯曼的少年,因受家中女仆的引誘犯下錯誤而被父母趕出家門,其后遠赴重洋、流落美國的經歷。在紐約港,卡爾遇見了一個參議員,聲稱是他的舅舅,把他領到家中。不久他因違反家規(guī)被攆出了家門。在一家下等客棧,卡爾結識了兩個流浪漢,他把他們當作朋友,隨他們一起流浪,但他們卻把他敲詐一空。后來,他在一家大旅社找了份電梯工的工作,但不久又被開除。總之,在美國這個陌生的國度,他總是格格不入,被人們一次次地扔到門外,無家可歸?!洞遄拥恼T惑》《城堡》《集體》《獵人格拉胡斯》《鄉(xiāng)村醫(yī)生》《荊棘叢》等作品也都揭示了人類個體(或某一群體)的這種生存狀況。《村子里的誘惑》中的那位主人公,想在村子里過夜,不僅沒能獲得應有的接待,還受到村里人的監(jiān)視、侮辱?!冻潜ぁ分械闹魅斯獽想進入城堡,一直沒能如愿;想在村子里住下,也被村里人一再阻攔。《集體》中的五個朋友,拒絕接納第六個想加入者到他們的圈子里來,反對建立新的社團?!东C人格拉胡斯》中的主人公多年前狩獵時墜崖而死,只因死神之舟迷了航或其他原因,他便沒能到達彼岸世界,只好乘著小船漂流在塵世的河流上,沒有航向,不知所往?!多l(xiāng)村醫(yī)生》中的那位醫(yī)生只因聽信了深夜急診的鈴聲,便無法挽回地永遠流浪在冰雪荒原之上?!肚G棘叢》更是寫盡了人類個體(或某一群體)在世界中的尷尬處境:“誤入了一片無法通過的荊棘叢”,“無法穿過”,也無法退回,動彈不得??傊?,在卡夫卡的筆下,世界(社會)是一個陌生的、冷漠的所在,它或與人相敵對,或與人相隔絕,與人格格不入。在這個世界(社會)上,人是異鄉(xiāng)客,是漂泊者,無所歸依。
《饑餓藝術家》《女歌手約瑟芬或耗子的民族》是兩篇藝術家小說,兩篇作品重點寫的是藝術家與社會之間的隔膜問題。《饑餓藝術家》的主人公是一位饑餓表演藝術家,對于他來講,在這個世界上沒有適合他口味的食物,所以他只能饑餓,沒有別的辦法。他渴望理解,等待相信并懂得他表演的觀眾。但是,觀眾卻一直對他投以懷疑的眼光。觀眾們屬于與饑餓表演藝術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他們觀看饑餓表演只是為了“取個樂,趕個時髦”,所以不久就失去了觀看饑餓表演的興趣。最終,饑餓表演藝術家在人們的遺忘中死去。《女歌手約瑟芬或耗子的民族》的主人公約瑟芬是一位民族歌手,她想用自己的歌聲喚醒渾渾噩噩的大眾,把大眾從惡劣的政治、經濟處境當中解救出來。在她看來,她的歌唱即或不能消除不幸,至少也可以賦予大眾某種力量去承受不幸。但是,耗子似的大眾對音樂是一竅不通的,他們從約瑟芬的歌唱中聽到的不過是拔尖了嗓子的叫喊或吹口哨的聲音,他們根本感受不到約瑟芬歌聲中所包含的智慧與力量,他們認為約瑟芬百無一用,以至于排斥、抵制甚至詆毀她。約瑟芬最終不得不自我放逐,一走了之??傊?,在卡夫卡的筆下,這個世界也沒有藝術家的存身之地。
卡夫卡的小說還反映了人類個體或某一群體為世界所吞噬的現(xiàn)象?!杜袥Q》《訴訟》《在流放地》《一份為某科學院寫的報告》等是這類小說的代表。《判決》的情節(jié)很簡單。年輕商人格奧爾格·本德曼給遠在俄國的朋友寫了封信,告訴他自己訂婚的消息,并邀請他前來參加婚禮。隨后,格奧爾格來到父親的房間,把這件事告訴了父親。父親的反應令人詫異。父親先是追問兒子在俄國是否真有這么位朋友,繼而又說自己一直與這位朋友有聯(lián)系,自己就是他在這里的代表。他指責兒子欺騙朋友、褻瀆對母親的感情,判兒子投河淹死。兒子也怪,竟然真的飛奔到河邊,雙手懸吊在橋的欄桿上,輕聲說道:“親愛的父母親,我一直都是愛你們的?!比缓缶退墒致溥M了水里。關于小說的意義,歷來說法紛紜,難有定論。有的學者從父子沖突的角度去理解小說,認為小說是卡夫卡本人與父親關系的再現(xiàn);有的學者從宗教的角度理解小說,認為“父親是……上帝的一個側面”,“一個過著毫無準則的生活的人,在上帝突然變?yōu)閷嶓w時是不能逃避上帝的震怒的”[1]137;有的學者從社會學的角度理解小說,認為小說是個體社會化努力失敗的寓言;有的學者試圖從卡夫卡婚戀的材料中發(fā)掘小說的意義線索,認為“《判決》是卡夫卡第一次遇見鮑威爾小姐時所處窘境的產物,一種為了個人利益斷然不能同她結婚的文學表現(xiàn)”[1]148;如此等等。各種闡釋盡管角度各異,闡釋的結果也難以調和,但也達成了一種共識:作品揭示了人與周圍世界之間的不協(xié)調關系,展示了人被世界吞噬的可怕圖景。
《訴訟》是被公認為卡夫卡最優(yōu)秀的作品之一,是“卡夫卡式”小說形成的標志。小說主人公約瑟夫·K是銀行的一名高級職員。一天早晨,他稀里糊涂地被法院逮捕了。讓人感到奇怪的是,K的被捕僅限于法院的看守給他帶來的一個口頭通知,法院既沒有宣布他的罪名,也沒有限制他的人身自由。K同過去一樣,照常上下班,照常過自己的生活。K起初非常憤慨,第一次開庭的時候,他慷慨陳詞,痛批司法機關的腐敗,揭露法官的貪贓枉法,并決心不去理睬這樁案子。但是事實上他總忘不了這件事,隨著時間的流逝,他越來越關心自己的案子,并主動到法院去探聽,為之四處奔走。他聘請了一位律師,但律師除了用空話敷衍他之外,幾個月都沒有寫出一份申辯書。K又向法院里的一位畫師求助,但得到的答復是:“法院一經對某人起訴,它就認定你有罪。”最后,K在教堂里遇到了一位神父,神父給他講述了一個“在法的門前”的故事。神父告訴K,“法”是有的,但是通向“法”的道路卻障礙重重,要想找到“法”是不可能的,人只能聽命于命運的安排,一切申訴都是無用的。小說結尾,K放棄了抗爭,俯首聽命,被兩個穿黑禮服的人架到郊外的采石場處死??ǚ蚩ㄔ?914—1915年間曾寫有小說《一場夢》。小說的主要內容是對約瑟夫·K的一個夢境的記錄。在夢境當中,約瑟夫·K散步來到公墓,看到一座新堆起的墳丘,感覺受到了“誘惑”。兩個男人在墳丘前豎起了一塊墓碑,一位藝術家在墓碑上寫下了約瑟夫這個名字的第一個字母J,并用雙手刨開墳丘。這時,約瑟夫·K感到身后吹來一股柔和的氣流,他隨即墜入墓穴。與此同時,他的名字也很快在墓碑上被寫完了。據(jù)漢譯本《卡夫卡全集》編者考證,《訴訟》的整體輪廓即脫胎于《一場夢》,如果真是這樣,那么《訴訟》的主題就不言而喻了。
卡夫卡的小說還表現(xiàn)了人類個體或某一群體在異己環(huán)境中的焦慮、恐懼??ǚ蚩ㄔ裕骸拔铱偸橇D傳達……解釋……那如此頻繁地談及的、但已蔓延到一切方面的恐懼,對最大事物也是最小事物的恐懼,由于說出一句話而令人痙攣的恐懼。”[2]321《地洞》與《鄰居》就是集中表現(xiàn)焦慮、恐懼的名作?!兜囟础穼懙氖且恢欢阍诘囟粗械牟恢男游飳χ車h(huán)境的“恐懼”。這只小動物為自己造了一個又大又堅固的地洞,里面建有城郭、廣場、若干個進出口、迷津等,還儲備了大量的食物,但是這只小動物卻還是一直處在焦慮、恐懼之中。它擔心洞口不安全,覺得如果追求出入方便就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如果追求隱蔽性又會導致逃跑不方便。但無論怎么做,它都覺得不安全。它為自己存放的食物擔憂。它一會兒決定把食物集中存放,一會兒又決定把食物分散存放。但無論怎么存放,它都覺得存在危險隱患。它一度熱衷于建造“一套完整的、小型的通道迷津”,但工程的艱巨讓它無法承受。最后,當它覺得已經把所有的安全隱患都消除掉了之后,它卻又突然聽到一種“曲曲曲”的微弱響聲,為了弄清原委,它又陷入到無盡的焦慮之中。它經常從酣睡中驚醒,有時在夢境中呻吟喘息??傊?,小動物時時刻刻都沉浸在莫名災難的預感中,它身心交瘁,惶惶不可終日。有評論家認為小動物是卡夫卡的化身,另有評論家認為小動物是猶太民族的代表,也有評論家認為小動物是西方現(xiàn)代社會小人物的代表。不管小動物代表何人,小說描寫的重點是明確的,那就是恐懼??謶忠褬嫵闪诵≌f主人公生活的全部,也構成了小說內容的全部。
《鄰居》寫的是一個商人因自己辦公室隔壁新搬進一位新房客引起的焦慮、恐懼。新房客名叫哈拉斯,他經營著與這位商人類似的生意。由于擔心哈拉斯會竊聽自己的商業(yè)機密,這位商人陷入到對哈拉斯的各種想象、各種猜忌當中:“他到底在那兒干什么,我不得而知?!薄斑@些極薄的墻壁,既能出賣誠實肯干的人,也能掩護善于欺詐的人?!痹谶@位商人的想象中,哈拉斯在隔壁房間不時地通過他在電話中的對話來竊聽他的商業(yè)秘密,他覺得哪怕是把電話掛在對面的墻上,哈拉斯也能把一切聽得一清二楚。這位商人于是戒掉了在電話中談及顧客姓名的習慣,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打消不了心中的疑慮。他常常把聽筒貼在耳朵上,誠惶誠恐地踮著腳尖圍著電話機轉悠,擔心機密會泄露出去。這樣一來,他在做商業(yè)上的決策時,自然缺乏把握,他的聲音開始顫抖。小說最后以這位商人對哈拉斯陰謀的想象結束??ǚ蚩ㄍㄟ^對這位商人焦慮、恐懼心理的描述、剖析,揭示了現(xiàn)代人安全感崩塌的狀況。
美國劇作家威斯坦·H.奧登說:“就作家與其所處的時代關系而論,當代能與但丁、莎士比亞和歌德相提并論的第一人是卡夫卡……卡夫卡對我們至關重要,因為他的困境就是現(xiàn)代人的困境?!盵3]259實事求是地講,卡夫卡對于時代的反映、對于現(xiàn)代人困境的反映,并非出于自覺。卡夫卡作為猶太民族的一員,作為人類的一個個體,在生活當中,在社會當中,一直找不到屬于自己的位置。他就像一個異鄉(xiāng)客一樣踟躕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上。正因為如此,其筆觸往往聚焦于人類個體或某一群體與世界之間的關系,注重揭示人與環(huán)境之間的不協(xié)調狀況?!八膶懽魇且环N高度忠實于自己內心的寫作,也就是說這種寫作主要的是為了完成自我的救贖,而不是別的宏偉的社會責任或更宏遠遼闊的人類主題”[4]88。但是,二十世紀以來,由于人與社會、人與世界的不協(xié)調乃至沖突對立越來越成為人類普遍、嚴重的問題,越來越引起人們廣泛的關注與焦慮,卡夫卡的小說才逐漸擁有了廣泛的代表性。所以,卡夫卡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無意中為世人發(fā)出的緊急報告。
[1] 葉庭芳.論卡夫卡[M].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988.
[2] 卡夫卡.卡夫卡書信日記選[M]. 葉廷芳,黎奇,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 1991.
[3] 袁可嘉.歐美現(xiàn)代派文學概論[M].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1993.
[4] 黃世權.人類寓言還是自我挽歌?——對卡夫卡《變形記》的個人修辭解讀[J].廣西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4(4):83-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