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師范大學(xué)倉前校區(qū)人文學(xué)院 浙江杭州 310000)
賈平凹先生的散文兼具數(shù)美,獨具“鬼才”魅力。謝有順先生說 :“賈平凹的散文,表達的正是賈平凹這個人,他是‘跳出來的’,所以我常常能在他的散文中,讀到辛酸和悲涼,這種感覺,比讀他的小說時要強烈多?!盵1]其早年的散文自然雋永、樸素傳神,深得孫犁贊許?!兑豢眯√覙洹纷钤缈l(fā)于1981 年《天津日報·文藝周刊》。老編輯孫犁為此感言:“此調(diào)不彈久矣,過去很多名家,是這樣彈奏過的。它是心之聲,也是意之向往。是散文的一種非常好的音響?!盵2]
賈平凹初期散文創(chuàng)作主要關(guān)注自我,傾向于自我內(nèi)心世界的大膽展示,真誠地袒露出青春的苦悶和奮斗的堅韌信念。他孤僻內(nèi)向的性格,迫使他退到主觀世界里,心理上的自卑感、寂寞感磨煉著他,但卻豐富了他的感情。《一棵小桃樹》無疑是最能表現(xiàn)他“真情”的著作之一?!兑豢眯√覙洹吩麨椤段业男√覙洹?,文中一共出現(xiàn)了八次“我的小桃樹”,足見作者對小桃樹的至深感情。文章伊始,“我”就提到了因“常常想給我的小桃樹寫點文章,卻終沒有寫出一個字來”而感到懺悔。為何要懺悔呢?若是普通的一株樹,能夠引起“我”這樣的一種濃烈的感情嗎?我們知道,正如賈平凹所寫的其他作品(如《丑石》)一樣,他往往以一顆敏感的心感受著一樹一石、一山一水 , 感應(yīng)著大自然和社會生活的細微一角,從那些常常被人們忽略或者熟視無睹的事物中牽引出絲絲縷縷的情懷,發(fā)別人之所未發(fā)。在這里,就暗示了“小桃樹”對“我”來說意義非凡。《一棵小桃樹》的課后閱讀提示中寫道 :“在作者看來,小桃樹是他從兒時便懷有的、向往幸福生活的‘夢’的化身——‘我的小桃樹’就是另一個我?!笨梢?,這篇文章暗含了兩條線索,小桃樹的經(jīng)歷是作為明線貫穿全文的,而“我”的成長,又是作為一條暗線呈現(xiàn)的。在對這篇散文進行文本解讀時,我們需要關(guān)注到作者“我”和小桃樹之間的種種聯(lián)系。
孤獨是生命的常態(tài),也是許多作家筆下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種心態(tài)。賈平凹對孤獨有著超越常人的理解和闡釋,在他的作品《一棵小桃樹》中,我們不難看出,孤獨是本文的一個理解點。
小桃樹出生的孤獨:這棵小桃樹起源于“我”為了蓄夢而埋在院子角落的一個桃核,才發(fā)芽時,它在院子一個被人忽視的角落里艱難地“拱出一點嫩綠兒”;長得又是“很委屈,是彎了頭,緊抱著身子的”,“第二天才舒開身來,瘦瘦的,黃黃的,似乎一碰,便立即會斷了去”。這是一棵多么渺小、脆弱、可憐的幼苗啊。然而,它的弱小并沒有得到大家的關(guān)愛,反而“大家都笑話它”,連奶奶都說它“沒出息”。之后“因為它長得太不是地方,誰也再不理會”。小桃樹從出生開始就被邊緣化和漠視,孤孤單單,默默無聞。
小桃樹生長的孤獨:小桃樹帶著“我”的夢,默默地長大了,卻“長得很慢,一個春天,才長上二尺來高,樣子也極猥瑣?!边B同它的小主人“我”也逐漸將它遺忘了。它就這么孤孤單單的生長著,沒有花花草草、鶯鶯燕燕去陪伴著它,也沒有肥沃的土壤去滋養(yǎng)著它,更沒有多少人悉心照料著它。期間,遇到過被豬拱折過的危險,還差點遭受被家人砍掉的命運,可是,它就這么默默地忍受過來,長到了院墻高。我想,若小桃樹也像人一般有感情,能表達,那它該是多么希望“我”能回來見它一面,多么希望家人能夠關(guān)注下自己啊......可惜,它只是一棵小桃樹,它只能這么孤單地成長,它要開花,許諾給“我”一個綠色的幸福的夢。
小桃樹花開的孤獨:花終于開了,可是“開得太白了,太淡了,那瓣片兒單薄得似紙做的,沒有肉的感覺,沒有粉的感覺”,它的開花也是如此的孱弱,“像是患了重病的少女,蒼白白的臉,又偏苦澀澀地笑著”,令人揪心。在風(fēng)雨中第一次開花,對它來說第一次的意義是多么重要,可是“從未有一只蜜蜂去戀過它,一只蝴蝶去飛過它”,也沒有多少人去欣賞它的花開??蓱z的小桃樹,它的花在孤獨無助中零落入塵。
那么,作者花了那么多筆墨描寫了這樣一棵孤獨、孱弱的小桃樹僅僅是為了表達自己的懺悔和對它的愛憐嗎?答案是否定的。里普斯認為 :“審美的欣賞并非是對于一個對象的欣賞,而是對于一個自我的欣賞。它是一種位于人自己身上的直接的價值感覺。”[3]事實上,作者在寫小桃樹的背后隱喻著一個和小桃樹一樣孤獨的“我”?!耙晕矣^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小桃樹是“我”,“我”便是小桃樹。
聯(lián)系作家的成長經(jīng)歷,賈平凹像小桃樹一樣生長在不被人發(fā)現(xiàn)的“角落”,“樣子極猥瑣”,正好對應(yīng)了作家在鄉(xiāng)村期間“自我成長”的童年、少年經(jīng)歷。賈平凹生于陜南山區(qū),小時家庭窘迫。他在《賈平凹性格心理調(diào)查表》一文中說道 :“我出生在一個 22 口人的大家庭里,自幼便沒有得到什么寵愛。長大體質(zhì)差,在家里干活不行,遭大人唾罵;在校上體育課,爭不到籃球?!盵4]父親是教師,常不在家,“文革”中遭批斗,母親極謙讓,他自認為外表丑陋,木訥拙言,這使他天性孤獨,他說:“我不喜歡人多,老是感到孤獨,每坐于我家堂屋那高高的石條石階上,看著遠遠的疙瘩寨子山頂?shù)陌自?,就止不住怦怦心跳,不知道那云是什么,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一只很大的鷹在空中盤旋,這飛物是不是也同我一樣沒有一個比翼的同伴呢?”[5]
隨著“小桃樹”慢慢長大,“我”也“到城里上學(xué)去了”,面對眼前“好景兒這般多”的都市,“我”一心想著“學(xué)習(xí)呀,奮斗呀”。那株曾在我心中占據(jù)著重要地位的“小桃樹”,也漸漸地被“我”淡忘了。然而“我慢慢發(fā)現(xiàn)我的幼稚”,“人世的大書”我卻“連第一行文字還讀不懂呢”,“常常一個人坐著發(fā)呆,心境似乎是垂垂暮老了”。是什么樣的經(jīng)歷讓作者從初到城市的“血氣方剛”慢慢變?yōu)椤按勾鼓豪稀蹦兀?9歲的賈平凹懷著夢想來到了城市,被推薦上大學(xué)的賈平凹是一個鄉(xiāng)村的幸運兒,成為鄉(xiāng)村社會為數(shù)不多的可以名正言順、光彩地逃離鄉(xiāng)村的人。賈平凹是懷著渴望與急切的心情將自己拋進城市社會的,然而繁華的都市帶給他的是一種巨大的陌生感與恐慌,這讓他在城市面前產(chǎn)生了更深的自卑感。他感覺到,他也是如“小桃樹”般孤獨,孱弱,自卑地成長著。
小桃樹雖然孤獨、孱弱,最終還是開花了:“如今,它開了花,雖然長得弱小,骨朵兒也不見繁,一夜之間,花竟全開了呢”。一個虛詞“竟”表達了“我”對小桃樹花開的無比驚訝,不僅僅是作者,任何人都會感嘆于小桃樹的花開,因為這不是一棵普通的樹,它是生活在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下仍能開花的樹,就像我們感嘆一叢從懸崖邊生長出來的小草,一株從沙漠里開出鮮艷的花一般,感嘆驚訝于他們頑強的生命力。
雖然桃花“開得太白了,太淡了”,既沒有“雙飛燕子幾時回,夾岸桃花蘸水開”的喜慶,也沒有“滿樹和嬌爛漫紅,萬枝丹彩灼春融”的燦爛,但至少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xiàn)了自己存在的價值,證明了自己奮斗的意義。就算在風(fēng)雨中“零落成泥碾作塵”,但在枝頭“竟還保留著一個欲綻的花苞,嫩黃的,嫩紅的,在風(fēng)中搖著,抖著滿身的雨水,幾次要掉下來了,但卻沒有掉下去,像風(fēng)浪里航道上的指示燈,閃著時隱時現(xiàn)的嫩黃的光,嫩紅的光”。
此時的小桃樹不再是孱弱的形象了:它勇敢,與風(fēng)雨斗爭,被打倒再掙扎著起來,自強不息;它從容,一樹桃花,深重,莊重,如同高傲的天鵝,羽毛剝脫無幾,氣度仍在;它明艷,花苞只剩一朵,依舊有光閃爍;它是勝利的,枝頭帶著希望,傲視風(fēng)雨。[2]
出身農(nóng)村與功利性寫作態(tài)度,不可避免地造就了作者的寂寞感和孤獨意識。在《“臥虎”說》中,他表露自己心跡,“終有幸見到了‘臥虎’,我明白了,且明白往后的創(chuàng)作生涯,將更進入一種孤獨境地”。[5]可見,作者知道自己的孤獨,這孤獨也是他自找的,刻意制造的一種心境,為了追求事業(yè)的進步,從這個角度看,作家清冷悲觀的文字下,隱藏的其實是一顆強勁上進的心。在文中,作者愛憐小桃樹,實則是愛憐這個一直在勤奮進取的自我。作者將自己掙扎迂回力求超越平凡、擁抱幸福的奮斗歷程編寫到小桃樹的生命圖景中,化身成為“夢的精靈”。
奶奶帶來了夢的種子:“含著桃核做一個夢,誰夢見桃花開了,就會幸福一生呢?!眲e的孩子含著桃核去做關(guān)于幸福的美夢,而“我”卻將“桃核埋在院子角落的土里,想讓它在那兒蓄著我的夢”。每每小桃樹成長一些,“我”便歡喜一次?!拔蚁胛业慕憬愕艿?,或許已經(jīng)早忘卻了,他們那含著桃核做下的夢,但“我”的桃樹卻使“我”每天能看見它?!眲e人暫時忘了幸福夢,“我”卻能天天看著它成長,并且堅信“我的夢是綠色的”,是有生命的??粗约河H手種下的夢開始成長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在這個過程中,“我”也隨著小桃樹一同成長,雖然孤獨,但是也有快樂和滿足。
1972年,作者到西安上大學(xué),仍感到孤獨,被人輕視和歧視,因童年和少年的生活滲進了太多的悲哀和憂郁,所以形成了他乖僻憂郁、強烈自卑的性格,這孤寂冷漠的性情,使他更愿意去親近自然,潛心讀書,滋生了對文學(xué)的憧憬,并形成希望以自己的努力獲得外部承認的基本人生態(tài)度。但可惜的是,疼愛他的奶奶去世,再次給他打擊。不久,文革開始,家庭敗落。多重重壓下,作者生命的底色愈加灰暗無光。作者佇立在窗前,望著在風(fēng)雨中的小桃樹“千百次地俯下身去,又千百次地掙扎起來”,一樹的桃花,一片一片紛紛掉落,像一只天鵝般,變得赤裸、黑枯,仿佛看到了同樣的自己。但是當(dāng)“我”看到“高高的一枝兒上,竟還保留著一個欲綻的花苞,幾次要掉下來了,但卻沒有掉下去,像風(fēng)浪里航道上的指示燈”的情景時,“我”不禁自慚形穢:一株桃樹面對這風(fēng)雨仍能勇敢前行,而“我”面對挫折望而卻步,止步不前。失意的作者從中汲取了奮斗的信心和鼓舞,還有心田的安寧和溫暖,懷著感恩之情憧憬雨過天晴,桃樹結(jié)果,夢兒成真。[2]
作者青少年時期的不幸,一旦在心靈生根,常常就會激發(fā)他非凡的意志力和創(chuàng)造力,而由“我”親手種下的小桃樹,這時不僅僅只是一棵樹而已,而是“我”生命中的指明燈,“我”的精神源泉,它成為“我”走出孤獨心態(tài)、走向成功的堅實后盾。從踏上文學(xué)之路開始,在靈魂和思想深處,“我”雖然是孤獨的,但也是上進的。
孤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向孤獨屈服。成長道路上正因為有這些孤獨的存在,“我”才能懷揣著夢想砥礪前行,才能讓曾經(jīng)種下的夢種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相信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有這么一棵小桃樹,指引著,鼓舞著我們,在黑暗的隧道里摸索,最終看到勝利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