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常州文人呂星垣簡論

劉 曉 娜

(黑龍江大學 文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清代思想家龔自珍有詩曰：“天下名士有部落，東南無與常匹儔?！盵1]盛贊常州地區(qū)文化興盛。如其所言，清代常州地區(qū)確實文化繁榮，人才輩出，常州詞派、陽湖文派、常州畫派等文化群體均享譽于全國。乾隆、嘉慶年間，以“毗陵七子”為代表的常州文人，在當時文壇更是名揚一時。袁枚《仿元遺山論詩》云：“常州星象聚文昌，洪顧孫楊各擅場。中有黃滔今李白，《看潮》七古冠錢唐?！盵2]極力推崇洪亮吉、孫星衍、楊倫、黃景仁等人的詩歌。但同作為“毗陵七子”的趙懷玉、徐書受、呂星垣雖然著作頗豐，名噪一時，后世卻聲名不彰。

呂星垣(1753—1821)，字映微、叔訥，號湘皋，常州武進人，廩貢生，由鎮(zhèn)江府丹陽縣訓導仕至直隸河間知縣。呂星垣工詩文，擅書畫，又喜唱戲觀曲。其所留著作頗豐，有《白云草堂文鈔》(以下簡稱《文鈔》)七卷，《白云草堂詩鈔》(以下簡稱《詩鈔》)三卷，雜劇《康衢新樂府》十出，小說《后紅樓夢》三十回存世。如此才學卻被埋沒，不免令人惋惜。今筆者不揣淺陋，就呂星垣生平家世及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略做申說，就教于學界同道。

一

武進呂氏是當?shù)赝澹溯叧?。呂星垣五世祖呂宮是順治四年狀元，由翰林秘書院修撰仕至大學士。呂宮通經(jīng)濟之學，在朝為官策對得體，竭忠盡瘁，關心民瘼，享譽于朝野。他雖然位極人臣，頗受順治皇帝倚賴，但始終能夠潔清自矢，不濫用權力。他屢充考官、讀卷官，門生甚眾，江南考官數(shù)十年皆為其門生故舊。為避免徇私，六子不試于其門生，均以諸生老，可見其家風之清白正直。呂星垣曾祖呂均和祖父呂灝亦無功名，但呂氏一門家境殷實，慷慨好施，至祖父一代始有中落。父親呂揚廷智勇兼?zhèn)?，慷慨好施，待人真誠，有治劇應變之才。父輩影響所及，呂星垣亦性情純篤，氣骨清峻，有孝友之內行、濟事之外才。

母親錢氏一脈，亦是常州當時的名門。段莊錢氏，從明代東林黨領袖錢一本開始，歷經(jīng)七代，家族中都有人科舉高中，走入仕途，創(chuàng)造了錢氏一族的輝煌。呂星垣大舅錢維城在乾隆十年高中狀元，更讓這個家族的榮譽邁向了頂峰。除了科舉功名之盛，錢氏的文教家風亦值得稱道。呂星垣幼年曾隨外曾祖父學習，閑暇時替外曾祖父抄寫《東林紀事》，作家書、答問四方，外曾祖父謂其母曰：“此兒吾家宅相也?！盵3]外曾祖錢濟世，即錢一本的后代。東林黨人忠正憨直的性格，就這樣通過家庭教育影響了呂星垣。呂星垣外祖錢人麟熟悉前代掌故及一郡文獻，扶持地方文教，著述頗豐。錢維城與其三弟錢維喬都是當時有名的文人，對呂星垣詩文、戲曲、書畫造詣等方面影響很大。此外，呂星垣同輩中，錢孟鈿、錢伯坰、錢履坦，皆為常州當時有名的才女、文人，呂星垣自幼與他們往來唱和，在感情交流的同時，無形中也接受了錢氏家族文化的影響?？梢哉f，錢氏一族的文化血脈，在呂星垣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受良好的家教熏陶，呂星垣自幼便表現(xiàn)出過人的文學天賦，以詩歌聞名鄉(xiāng)里。同里洪亮吉、孫星衍、楊倫既是其少時的玩伴，亦是其詩酒唱和的師友。他們秉持著常州文人共有的文化自信，各負兀傲之志，以為他日當有所建樹。然而呂家、錢家相繼沒落，重振家聲、光耀門楣成了呂星垣不可推卸的使命。多次應舉赴試，卻屢薦不售的現(xiàn)實阻擋了他科舉仕進之路。乾隆四十八年，呂星垣以貢生入國子監(jiān)讀書，四年期間，結交了曹仁虎、程晉芳、王太岳等名士，文采備受肯定，名聲益顯。他曾兩次參加順天鄉(xiāng)試并獲佳卷，卻因才高被考官懷疑而不被錄用。所學雖富，卻始終沒有獲得功名。

為生活所迫，呂星垣曾靠文才生活。京中國子監(jiān)讀書四載，多以鬻文求生。青年時期，先后游幕于浙江學政彭元瑞、大理寺卿王昶幕。足跡所及，多有詩文相證，如《彰德府晝錦書院勸捐文》《游天平山記》《步虛壇聽松記》《涉縣重修文昌宮碑記》，既將眼見之景留于筆墨之間，又足證其在游幕期間對地方文教的重視。呂星垣用世之才也在這時得以初步展現(xiàn)。乾隆四十六年，黃河儀征青龍岡決堤，阿桂奉旨治河，正值大雨，土方崩潰，當局咨訪善策。當時呂星垣正在河南，任彰德府晝錦書院講席，他建議以滾塘法治汛。阿桂采用其法，收效卓著，乃贊其曰：“君非梁園賦客，乃馬周、張齊賢一輩人物?！盵3]

國子監(jiān)肄業(yè)后，內廷諸公皆勸其留京，呂星垣以侍奉孤親為由辭謝，后輾轉于江南各地從事教學?？驼憬}運使盧崧幕時，呂星垣兼任崇文、紫陽書院講席，校閱課文之外，則與同道講究鹽法，盡陳鹺政利弊，用世之才益得彰顯。任紫陽書院監(jiān)院期間，呂星垣與山長錢大昕，共有“經(jīng)師人師之目”[3]。呂星垣亦時以所作請教于這位學術大家，可見其為學之謙恭。當權以其才盛，欲與保薦，呂星垣以孤親年老力辭。至此，呂星垣兩次因侍奉孤母，放棄仕進機會。在執(zhí)教期間，他還創(chuàng)作《后紅樓夢》供老母消遣時光，孝心可表。母親錢氏棄世之后，呂星垣又先后任青浦訓導、海州學正，關注地方文教，培植士林，獲譽一方。

呂星垣晚年因查丈境內沿海淤地有功，被優(yōu)先升用，掣簽得直隸真定府贊皇知縣，后歷充邯鄲、河間知縣，最終卒于任上。為官期間，奉直隸總督方受疇命作雜劇《康衢新樂府》十出，為嘉慶皇帝賀壽。該劇甫一出世，便獲譽頗高，可見其戲劇才學亦被認可。其治劇之才、嫻通河務之能，在此也得以真正發(fā)揮。方受疇在呈給皇帝的奏折中，評價呂星垣：“才具明敏，辦事練達，平日留心河務?！盵4]可見呂星垣受其父輩影響，關心時事，有經(jīng)濟之學，絕非空讀詩書之輩。

二

“道存無顯晦，權重在文章”[5]。雖仕途上坎坷崎嶇，大器晚成，但所謂官場失意，文場得意，早在呂氏為官之前，他就已經(jīng)因詩文而名揚一時。的確，讓呂星垣留名后世的，也是他在文學領域的成就，他在古文、詩歌、戲曲、書畫、小說等各個方面均能獨標一格，自有建樹。

常州散文傳統(tǒng)，自明代唐順之起，至嘉慶時期的陽湖文派，一直在全國有一定的影響力。毗陵七子介于其間，對常州地區(qū)古文傳統(tǒng)的傳承和發(fā)展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呂星垣是當時的古文名家，時人常將他與韓、柳并稱。七卷《文鈔》收錄散文103篇，內容豐富，文體多樣。其古文的具體特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學識豐富，識見超遠。毗陵七子大都有文集傳世，是當時文壇上不可忽視的一支古文生力軍，錢維城和錢維喬亦有文集傳世。受地方文化影響，再加上深厚的家學底蘊，呂星垣長于古文自是情理中事。他十二歲參加童生試，知府“奇其文，拔前茅”[3]，遂入書院從劉大猷先生課作文。十三四歲家居，讀先秦兩漢書，始肆力于古文。在京讀書和四方游幕的經(jīng)歷，也擴充了其識見。所見所學，落實于筆墨間，使之在作文時能夠攬筆立就。如《府兵論》介紹府兵制的產(chǎn)生、因革、利弊，能了然于本末終始，行文精密，紀律嚴整，可為全史斷制；《復張瑞書觀察》與友人談論河防的治理問題，能指陳利弊，切中要害。如此種種，可證星垣之學識廣博，才思敏捷。

氣勢清雄，不落窠臼。豐富的學識使呂星垣散文呈現(xiàn)清雄的風格，他的古文大多直抒胸臆，氣脈貫穿，讀之令人酣暢淋漓。如《樊噲論》《王猛論》為古人正名，皆能獨抒己見，議論犀銳；《連山歸藏辯證序》《贈充裕上人序》筆鋒縱橫跌宕，直道本意。但呂星垣古文中的學識并沒有影響性情的抒發(fā)，他在創(chuàng)作上追求隨性而為，以不強作為宗，形成了不落俗套、不拘程式的文風。

在致金石大家黃易的信中，呂星垣闡釋了自己對篆刻的看法，從中我們可略窺呂星垣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的追求：

至心和意精，聚眉目真氣于鋒石相接之際，有天機焉。有興會遽到，涌溢出之者；有興會徐來，來即脫手者；有汩汩乎來者，數(shù)數(shù)焉至者；有興會團結，不聚鋒巔，不迎石理者。心手非不閑敏，目非不精，乃數(shù)十鋒不接石，忽驟接之，意愜飛動，此為極致。

正如秋鷹盤空，百旋不下，非無所見，無當其意。意所滿，雖斜飛淺落，增減無從；意所未滿，即眇忽間，必須百遍摩挲，滿其意，要以不強作為宗。[6]

少了繩墨規(guī)矩的束縛，其發(fā)文說理，自然能夠自由申發(fā)，隨性鋪開。這種不落窠臼的風格的形成，一方面與其深厚的家學底蘊有關，另一方面，呂星垣磊落灑脫、逸氣凌云的性格，也對其文風有一定影響。

風格多樣，不名一體。呂星垣因有多次游幕的經(jīng)歷，在京中求學時又以鬻文為生，故其文體裁全面?！段拟n》中收錄了序、跋、書、記、傳、碑、墓志銘等多種文體，內容涉及游記、書信、壽辭、政治議論等多個方面，這些內容皆能根據(jù)創(chuàng)作需求形成或詼諧諷刺、或體制純正、或清新淡雅的風格。如《道場山宴游記》《龍井游記》一類記敘游覽之作，安靜恬淡，涉筆成趣，《復嚴明府論文書》《復李生書》一類說理之作，由表及里，層層深入，力透真源，《誥封宜人管母王太宜人七旬壽序》《重修吳縣學宮碑記》一類應制之作，體制完備，辭簡理精，實屬散文創(chuàng)作的全能手。

“內義外法”是呂星垣在長期創(chuàng)作實踐中，獨創(chuàng)的散文創(chuàng)作理論。在寫給友人的書信和為他人文集所作的序中，他多次以“義法”為核心，闡述了自己對于文章創(chuàng)作的獨到之見。在這套理論中，呂星垣提出“文者，道所載也”[6]，強調文章的好壞與作者的人品不無關系；他繼承了方苞義法說的內容，并進一步指出，義內而法外，義顯而法隱，二者共同構成文章的骨骼與血肉；在文章語言風格上，呂星垣崇尚簡潔峻峭的文風，但他否定為少而少，認為應該在不影響文意的前提下，讓文章語言達到最簡化的狀態(tài)，這樣的語言才會有吟詠不盡、意味無窮的特點。

詳觀呂星垣的散文篇目，不難看出“內義外法”說對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任大椿在《文鈔序》中云：“余即其所出者言之，一以己出之義法。自為其義法，其凌高秉正，如從日星測圭，懸衡而分寸自合也；其逞奇制正，如馳車驟馬，盡地之利；如捩柁植檣，走風水之便也。重為嘆曰：非有己出之義法，曷至此哉！”[7]可見，理論對其創(chuàng)作影響之甚。此外，這套理論上承方苞“義法說”，下啟陽湖文派的散文創(chuàng)作，是常州古文創(chuàng)作理論中的重要一環(huán)。葉啟勳評價呂星垣古文：“規(guī)撫韓柳，而取徑于震川，揣骨見真，足以自傳?！盵8]580遺憾的是，呂星垣散文在這之后便鮮少被人提及，不免令人惋惜。

三

呂星垣少年即以詩聞名鄉(xiāng)里，故自視頗高，在當時詩壇上只推許洪亮吉與孫星衍。他四歲時便能續(xù)吟“玉露凋傷”一句，且一字不訛。五歲入塾，八歲讀遍四書五經(jīng)，九歲時已作古體詩40余首。遺憾的是其詩多散佚燒毀，現(xiàn)存詩集《白云草堂詩鈔》共分三卷，收錄詩歌約350首。前兩卷大致以時間為序，記載了自己游覽所及、與友人的酬唱贈答，為研究呂氏生平提供了可靠的依據(jù)。第三卷獨分一卷，收錄五古讀史詩230首。

總體來說，呂星垣與毗陵詩派其他詩人一樣，因家學之厚與才學之高，表現(xiàn)出“狂狷”之品。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他們以“奇”為宗旨，追求不落俗套的詩歌風格。呂星垣在這一方面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法式善評：“呂學博星垣詩尚奇險，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者?！盵9]233洪亮吉與呂星垣同有七子之目，又從小一起長大，他在《北江詩話》中對呂星垣這一奇特品格有更詳細的闡發(fā)：

呂司訓星垣詩，好奇特，不就繩尺，曾用七陽全韻作“柏梁體”見貽，多至三四百句。末二句云：“乾坤生材厚中央，前后萬古不敢望?！鳖H極奇肆，然古人無此例也。余亦嘗贈以長句，末四句云：“識君文名已三載，才如百川不歸海。銀河倒注弱水西，努力滄溟欲相待?！币囝H寓規(guī)于獎云。呂又有句云：“桃花離離暗妖廟”；又《題博浪椎圖》云：“人間十日索不得，海上大嘯波濤聲?！鄙w好奇不肯作常語如此。[10]13

誠如洪亮吉所言，奇特的詩風長期貫穿于呂星垣的詩歌創(chuàng)作。而在奇特之外，其詩又以乾隆戊戌年為界，在風格上分為前后兩個階段。

前期詩歌40余首，包含了其幼年時期到26歲時的詩歌，除詠古詩之外，占所存詩歌的三分之一。這些詩歌多以五言、七言律詩為主，間有排律和古體詩。內容多圍繞詩人的所見所學展開，主要為紀游寫景、詠物抒懷、懷古議論，語言多清雄俊艷，直舉胸臆，有唐音之風。童鈺“如行天之月、出林之風，超然物表，毫端無塵氛，文外有仙骨”[11]、洪亮吉“宿霧埋山，斷虹飲渚”[10]6，都是對呂星垣早期詩歌清雄俊逸風格的恰當概括。

隨著閱歷的增加，特別是幾次應試的失敗和家境的逐漸衰落，呂星垣心智開始成熟，詩中開始慢慢融入對人生的思考，愈發(fā)沉郁。乾隆四十三年(1778)，父親呂揚廷去世，呂星垣詩風發(fā)生轉變。曹仁虎在《詩鈔序》中直接點明了這種變化：“大抵君詩直舉胸臆，空依傍，清雄逸艷，不名一家，心太慧，骨太峻，才太豪，氣太盛。故戊戌以前，多有橫溢汗漫處，一變而以古文法馭之?！盵12]

后期詩歌約90首，大都作于其父去世之后。這一時期，呂星垣為謀生計，遠離家鄉(xiāng)，客幕四方，詩中也多了一份疏苦瘦澀，以孤峭為宗。在內容上，依然有紀游詠物、抒懷議論之作，但隨著所見增多，交游日廣，酬唱贈答、紀事懷人成為其詩歌的主要內容。形式上，在律詩之外，古體詩的比例也較前一時期有所增加。這些古體詩篇幅甚眾，形式自由，便于詩人敘事抒情，無論在體制上還是文法上都更類似于文，在寫人記事的過程中，以文法寫詩，體現(xiàn)了呂星垣詩文技巧的成熟，以及有意革新的詩歌觀念。

詩集末卷詠史詩共230首，上溯太古開天辟地，下迄元朝滅亡，涵蓋二十二朝的歷史，內容涉及地理、山川、武備、鹽法、民俗、吏弊多個方面，皆“識見超遠，評論精當，懸之國門，實無一字可排者”[13]。詩歌不列詩題，按編年體例依次排列，又能根據(jù)需要進行變通，不完全被歷史發(fā)展的順序局限。這些詩全部采用五言古體，擺脫了格律平仄的限制，使作者能夠充分表達自己的思想，而較少形式的限制和束縛，從而體現(xiàn)出“篇句字法，又峭潔雄秀，特甚開拓心胸，推倒豪杰”[14]的藝術特點。

對于詠史詩，洪亮吉《北江詩話》認為“雖許翻新，然亦須略諳時勢，方不貽后人口實”[10]3，主張詠史詩應結合現(xiàn)實，這與呂星垣的創(chuàng)作理念不謀而合。此外，毗陵詩人重視學問和學識的共同特性，也在呂星垣的詠史詩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總之，作為乾嘉時期的詩人，呂星垣詩歌既有毗陵詩派的地域特征，又因其性格、經(jīng)歷有其獨特之處，既能在詩中體現(xiàn)自己的家學底蘊，又能將所見所學寓于筆下，其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的成就值得肯定，同時也是研究毗陵地方詩派不可忽視的力量。

四

呂星垣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多面手，除了古文、詩歌之外，還有小說、戲曲傳世。小說《后紅樓夢》是呂星垣托“逍遙子”之名所寫的娛親之作，是《紅樓夢》在乾隆五十六年(1791)刊行之后的第一部續(xù)書。小說描寫黛玉死后因有煉容金魚護體，尸體未腐，后原體回生，有了掌管萬貫家財?shù)哪芰?，并且提出了整頓賈府的十四條措施，重整了家業(yè)。寶玉得了進士，選為庶吉士，走上了學而優(yōu)則仕的道路。寶、黛二人在黛玉嗣兄林良玉的支持下，以媒妁之言完婚。寶釵亦與黛玉同侍寶玉。賈府因惜春被選入宮，接替元春位置，重獲皇親國戚的地位，再加上黛玉管理得法，重新獲得榮華富貴。小說對寶、黛、釵三人的命運以及賈府的結局都做了較大的改動，將寶、黛改造成符合封建士子階層價值觀的形象，二人的結合亦未擺脫當時文人在愛情婚姻觀念上“發(fā)乎情，止乎禮”的傳統(tǒng)思想。它雖然在藝術造詣和思想水平方面都無法和原作媲美，但確是對《紅樓夢》進行續(xù)寫、改編的一次積極嘗試。

乾嘉時期，常州戲曲創(chuàng)作異常繁榮，呂星垣亦擅長作雜劇。他早年曾為京城演員撰《蕓閣賦》，雖已散佚，但錢維喬有詩贊曰：“才人筆偶賦櫻桃。”[15]作有賀壽戲《康衢新樂府》，共分十出，分別為“萬年輯瑞”“萬壽蟠桃”“萬福朝天”“萬寶屢豐”“萬花先春”“萬里安瀾”“萬騎騰云”“萬卷嫏環(huán)”“萬舞鳳儀”“萬國梯航”。在藝術特色上，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幾個方面：

盛世之音，歌功頌圣。萬壽戲是為皇帝賀壽，其主旨自然是為了博圣上一笑，因此歌功頌德是《康衢新樂府》的主題。如第四出“萬寶屢豐”上場人數(shù)就多達50人，通過農(nóng)師、八谷星君、耕夫、樵夫、蠶女、織婦、牧童、漁婆之口，勾勒了一幅連年豐收、政簡刑清、百姓和樂、官閑吏肅的太平景象，充分展示了統(tǒng)治者所希冀的太平局面，也彰顯了泱泱大國的龐大氣度。這樣的主題不僅符合為皇帝祝壽的主旨，更體現(xiàn)了當時讀書人的主流價值觀，因而得到了很高的評價，師亮采序此劇曰“和聲鳴盛，遠媲虞球”[16]，斌良亦有“筆花染處非凡艷，疑聽鈞天廣樂回”[17]的高度評價。

規(guī)模宏大，場面壯麗。清代戲曲在嘉慶時期呈現(xiàn)日薄西山的衰落之景，嘉慶皇帝亦刻意節(jié)制，戲曲活動的規(guī)模已經(jīng)大大減小。但作為宮廷戲，《康衢新樂府》的規(guī)模仍令人驚嘆。如“萬卷嫏環(huán)”中“場上設三層彩樓，懸嫏環(huán)福地匾”[18]，“萬寶屢豐”“萬舞鳳儀”中演員人數(shù)多達幾十人，都可見其規(guī)模。這一方面體現(xiàn)了清代戲曲的盛況，另一方面也主要是因為宮廷戲講究排場，以迎合統(tǒng)治者心理的特殊要求。

服裝講究，儀式性強。服裝和儀式作為中國戲曲的重要組成部分，歷來就為戲曲行業(yè)所重視。到清代，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這種外在的規(guī)矩愈趨規(guī)范，再加上雍正、乾隆等愛好戲曲的統(tǒng)治者的重視，便更加講究?！叭f舞鳳儀”中，丹鳳、紫鳳、青鳳、白鳳等不同角色乃至不同性別均有不同的服裝，可見服裝已經(jīng)成為辨識角色的重要標志，成為戲曲的重要組成部分?！叭f壽蟠桃 ”中西王母一出場，便以“吾乃西王母是也”[18]交代了自己活動的背景原因，為之后故事的發(fā)展做了必要的鋪墊。如此種種，都表現(xiàn)出呂星垣在戲曲創(chuàng)作方面的修養(yǎng)與根底，這無疑與其舅父錢維喬有關。錢維喬是當時常州地區(qū)有名的曲家，作有《乞食圖》《鸚鵡媒》《碧落緣》三種傳奇，以他為中心，幾乎可以串聯(lián)起乾隆中期常州所有的曲家，如呂師、董達章、莊逵吉等，作為其外甥，呂星垣自然也在指導交流的范圍之內。在濃郁的創(chuàng)作氛圍中，呂星垣與舅父做出同樣的文體選擇，并且孕育出精品，自然是不難理解的了。

舅父影響所及，呂星垣在藝術領域也頗具造詣。錢維城和錢維喬都是清代常州地區(qū)有名的畫家、書法家，均師出常州畫派創(chuàng)始人惲格。錢維喬詩中多有錢維城送畫給呂星垣的記載，有句云：“阿兄遺訓猶堪告，一字家風不厭貧?！盵15]可見，為振發(fā)家聲，不墜家風，他們對外甥呂星垣灌注了很多心血。在這番教導之下，星垣自然書畫俱精。其書法早期學蘇軾，晚年則出入于黃庭堅、米芾之間。呂星垣文集中，亦有與錢伯埛探討書法的書信，可見其在書法理論方面亦有鉆研。繪畫方面，呂星垣與其舅父相似，喜作淡墨山水，近法王原祁，遠師黃公望，有畫作《春巒聳秀圖》傳世，極盡物態(tài)之神妙，其《江山萬里圖》，林則徐以“殊雄勁”稱之。此外，故宮博物院藏有呂星垣寫給金石大家黃易的手札，札中呂星垣以后輩的身份闡述了自己對篆書、金石的看法，議論精當，文采飛揚。

總的來說，呂星垣自小受良好家風以及鄉(xiāng)邦文化的熏陶，才德兼?zhèn)?，既工詩書翰墨，又俱濟世致用之能。但他的科舉仕進之路走得異常艱辛，窮盡一生卻只終于小小縣令。在性格上，他表現(xiàn)出文人特有的狂狷傲慢，追求自由獨立，但從其人生選擇及作品主旨來看，他非但沒有任何沖破封建藩籬的想法，反而處處恪守儒家傳統(tǒng)禮教，是封建社會主流價值觀的歌頌者和推崇者。他的人生經(jīng)歷的前后落差，以及性格上的內外矛盾，并不是其個人獨有的，而是清代眾多士子共同的特性，這一現(xiàn)象值得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