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談王安憶《長恨歌》的典型性

在中國當代文壇，王安憶是一位創(chuàng)造力比較旺盛的小說家，她的長篇小說《長恨歌》曾獲得茅盾文學獎，這也促使人們更多的了解了王安憶。關(guān)于《長恨歌》，要特別指出的是，王安憶在這里充分闡釋了“文學典型”的含義。所謂“文學典型”按照文學理論的理解就是以鮮明獨特的個性充分地概括了某種范圍的共性，反映了社會生活的某些本質(zhì)方面并具有較高審美價值的文學形象，即“用最小的面積極驚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

一、典型環(huán)境：上海弄堂

典型人物有其活動的典型環(huán)境，《長恨歌》中的典型環(huán)境便是上海弄堂。王琦瑤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兒。每天早上，后弄的門一響，提著花書包出來的，就是王琦瑤；下午，跟著隔壁留聲機哼唱《四季歌》的，就是王琦瑤；到照相館去拍小照的則是兩個特別要好的王琦瑤。每間偏廂房或者亭子間里，幾乎都坐著一個王琦瑤。這是以小說中王琦瑤為代表的典型的上海弄堂女兒的日常活動，這不同于北方女兒的豪爽，也不同于南方女子的溫婉，除了上海，這人物放到任何一個環(huán)境中都會讓人感到做作，這人物是上海的典型，典型人物的塑造離不開典型環(huán)境，典型環(huán)境也正因典型人物的存在而被賦予了生命。正如王安憶自己在《長恨歌》中所寫的那樣：上海的弄堂里，每個門洞里，都有王安憶在讀書，在繡花，在同小姐妹竊竊私語，在和父母慪氣掉淚。上海弄堂總有一股小女兒情態(tài)，這情態(tài)的名字就叫王琦瑤。

弄堂是小環(huán)境，大的環(huán)境則與時代密切相關(guān)。小說選取的時間圍繞在1946年到20世紀80年代，在那個變動異常的時代環(huán)境里，時代的烙印不僅僅刻在了蔣麗莉這種積極的革命者身上，也深深地印在了王琦瑤這種不摻扯政治卻也逃離不了政治的普通民眾身上。雖然說她不積極地面對政治變化，正如當年選上海小姐時，吳佩珍的表哥以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身份試圖去說服王琦瑤，讓她放棄上海小姐的競選，可王琦瑤簡單的頭腦里裝得滿滿的都是小情調(diào)、小虛榮，但時代到底塑造了一個形象鮮明的王琦瑤，如果不是那樣一個風云變幻的社會，王琦瑤的故事可能平靜得像一潭沒有生氣的死水，1946-1947年間國共兩黨優(yōu)劣勢力的對比互換，影射在小說中就是那個國民黨的一個重要頭目，化名李主任的人的逝去，李主任在王琦瑤的生命里扮演著重要角色：是他，讓王琦瑤住進了愛麗絲公寓；是他，徹底激發(fā)了王琦瑤骨子里的虛榮。如果不是李主任，王琦瑤也許會過上平淡的日子，當然，沒有李主任，她也許會不斷地尋找下一個、下下個李主任，正如后來的康明遜、老克臘。王琦瑤，如果她不是在一個大起大伏的時代氛圍中經(jīng)歷了各種波折，她是不可能在后面日新月異的社會中保持一顆處變不驚的心。

二、典型形象：王琦瑤

典型環(huán)境離不開典型人物，沒有典型人物，典型環(huán)境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在當時，上海這座城流露的是小女兒情態(tài)，滋生的是小女兒的虛榮心。王琦瑤是這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她的美是屬于家常的，這種家常的美，在某些地方，可能是質(zhì)樸的代名詞，但在上海萬萬不是，上海所謂的家常，它與虛榮心相連。對于別的地方來說，這不是家常，或者說，它只是抓住了家常中那本就為數(shù)不多的一點虛榮，然后向里愈鉆愈深，以至于忘記了家常的本質(zhì)。上海女性的虛榮心與上海情態(tài)分不開，同樣地，作為上海典型建筑物的弄堂，那里所充斥的流言蜚語更是與上海的私人化分不開，這也使得以王琦瑤為代表的上海女性的苦衷私人化，或者說這私字里頭本身就有一點難言的苦衷，“這苦衷不是唐明皇對楊貴妃的那種，也不是楚霸王對虞姬的那種，它不是那種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動地的苦衷，而是狗皮倒灶、牽絲攀藤、粒粒屑屑的?！鄙虾Ｅ玫目嘀杂兴约旱奶厣冢核幢闶潜幢闶菓Q，也是悲在肚子里、慟在肚子里，說不上戲臺子去供人觀賞，也編不成詞曲供人唱的，那是怎么來怎么去都只有自己知道，苦來苦去只苦自己，這也就是那個“私”字的意思，其實也是真正苦衷的意思。一個典型女人——王琦瑤，在這樣一個典型環(huán)境下，她這四十年的苦與淚容擴了共性與個性，與此同時，也更讓上海弄堂具有了更多的意義。

對于中國傳統(tǒng)女性心理的描寫，王安憶可以稱得上出神入化，東方女性有自己獨特的心理，而這些獨特的心理集合起來便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叫王琦瑤。吳佩珍邀請王琦瑤去片廠玩，王琦瑤又何嘗不打心底喜歡？可她一次次地拒絕，這是東方女性深深地埋在骨子里的做人方式：越是有吸引力的事情就越要保持矜持的態(tài)度，出自自我保護的意思也好，欲擒故縱的目的也罷，反正不會是沒道理，女性的這種心理在東方可以理解，在西方可能就行不通，一種地域心理的形成需要特定的氛圍，追溯到可識見的根源，在以中國為代表的這片東方的土地上缺少西方十四至十七世紀所發(fā)生的文藝復興、宗教改革那樣深入徹底的思想解放運動，不管是出于什么樣的目的、鑒于什么樣的考慮，東方女性的心底是有一層牢不可破的網(wǎng)，這網(wǎng)使得東方女性更傾向于中庸。

讓人不得不指出的是，王安憶更是深深地抓住了女性之間的嫉妒心理，這種心理拿不上臺面，于是就成了暗自較勁。和張愛玲比起來，王安憶對于東方女性心理的描寫可能不那么犀利，她顯得寬容點，可在這寬容里，也多少有些一針見血的意味。“和嚴家?guī)熌赶啾?，王琦瑤顯見得比她懂打扮，也是仗著年輕有自信，樣樣方面都是往里收，留有余地，不像嚴家?guī)熌甘窍蛲鈹U張，非做到十二分不可”，這種女人和女人之間的暗自較勁發(fā)展到一定程度也是要撕破開來的，以至于到了后來“嚴家?guī)熌傅酵蹒幖遥皇菫閯e的，專是挑戰(zhàn)而來的。她越這樣，王琦瑤越不讓她，每天都給她個出奇制勝，并且輕而易舉，不留痕跡”，暗自較勁到了這個份上依然處于下風，于是嚴家?guī)熌父纱嘌哉Z攻擊，說“王琦瑤真是可惜了，這般的濃妝淡抹也相宜卻無人賞識”。王安憶的敏銳與細致使得她能把握好女人與女人之間的這種爭斗，從而將女人的心理寫得如此透徹。其實女人之間之所以存有嫉妒，無非兩個原因：一來是因為差距不大，由此給了對方一個暗示——努力一把就可以趕超；二來是因為意識到了自身的不足，所以心中慌亂，心中慌亂面子上卻要故作鎮(zhèn)定，為此不停地暗暗較勁。

典型的心理中又有另外一種：看起來一文不值，自己細品起來又覺得高貴得像公主一般，那就是勝利者的心情，尤其是當在異性這個問題上戰(zhàn)勝了自己的競爭對手時。多年前，王琦瑤因為明知蔣麗莉?qū)Τ滔壬男乃?，在自己并不打算對程先生付出真心的情況下還繼續(xù)保持著對程先生的曖昧，可程先生就是不喜歡蔣麗莉而是不求回報地喜歡王琦瑤，這讓王琦瑤的心底充斥著勝利者的喜悅，即使是在她生下了康明遜的孩子，孩子父親又不來認她們二人的悲摧情況下，王琦瑤卻始終在心底有一份抹不去的勝利，那就是程先生。甚至就因為這個，因為這份滿足，她還發(fā)起了善心：自己仗著這個不輸，即使對蔣麗莉再忍讓，也是不委屈的。由上面的分析可知，王安憶對于女性心理的把握真可謂入木三分。

關(guān)于典型，恩格斯有“真實地再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的論斷，《長恨歌》也許正是這個論斷的一個驗證。在《長恨歌》中，上海弄堂這個典型環(huán)境與活動于其間的王琦瑤這個典型人物，可謂是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因為典型，《長恨歌》在文學史上的分量加上了重重的一筆：在眾多寫上海的作品中，我們一眼就能看出屬于王琦瑤的上海弄堂；在眾多寫女性的作品中，我們一眼就可辨認那個屬于上海弄堂的女性——王琦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