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陽中學(xué)實驗學(xué)校 四川綿陽 621000)
《滕王閣序》除去文學(xué)審美,還應(yīng)有儒、道思想交融的深意。其中既有從志趣、節(jié)操兩方面對儒家情懷的表述,也有從風(fēng)骨、心境兩方面對道家生活表示向往。儒家為進、道家為退;儒家為顯、道家為隱;儒家為入世,道家為滋養(yǎng)。
《滕王閣序》的文字洋溢著大唐文化的氣度,也只有唐代文人可以吐納如此大氣磅礴的文學(xué)靈感。王勃幸運地出生在這樣的時代,于家教中飽受詩書禮樂的熏陶,加上自身對世界的敏感和對文學(xué)的天賦,成就了他作為初唐四杰之冠的地位。然而福禍相倚,否泰相承,在諸多的順境之外,王勃亦有著諸多不幸的遭遇。王勃的祖父是隋代學(xué)者王通,但王勃的父親卻因王勃的獲罪而牽連被貶;仕途中,王勃早年及第,兩次為官,但其每次出仕都以禍?zhǔn)伦鼋Y(jié),以致險些喪了性命;聲望之上,王勃的詩文于當(dāng)時便已名滿天下,但其卻有過因為生計窘迫而求助他人的經(jīng)歷。順境與逆境的交織,使王勃對人生多有感慨,而《滕王閣序》恰是這種感慨的集中抒發(fā)。
一般認為,《滕王閣序》創(chuàng)作于唐高宗上元二年(公元6 7 5年)。是時,王勃已被貶為布衣之身。其南下交趾,只是為了探望同遭貶謫的父親。其間路經(jīng)南昌,幸遇當(dāng)?shù)毓賳T擺酒設(shè)宴以慶重陽,才有此文躍然紙上。王勃作《滕王閣序》時,身后是悲喜交雜的往事,面前是山海相隔的旅途。但王勃卻在文間流露出一種信念,即面對坎坷的命運時,依舊用豁達的情懷來繼續(xù)生活。這種信念的背后,有著形上哲思的支撐。
唐代的哲學(xué),以佛家思想文化獨盛,與佛家相比,儒、道二門顯得黯然寥落。然而儒家的教化并未斷絕,道家的灑脫亦在延續(xù)。儒門有韓退之續(xù)仁義之道于孔孟之后;道家有成子實注老莊經(jīng)典成重玄之理。在大師之外,儒、道之哲理亦在悄然承傳,只是其傳承有著唐代的獨特形式,即以詩歌論說先哲之情懷,以美文抒發(fā)士人之向往?!峨蹰w序》,字不滿千。以文法觀之,其字字珠璣無需多言;以哲理觀之,其傳承立意亦不簡陋。
儒家以修身為本,修身境界有圣人、君子之分。圣人致廣大而盡精微,從心欲而不逾矩,其境界易言表而難修成,故孔孟亦不曾以圣人自居。君子境界雖不及于圣人,然其上達之志、仁義之節(jié),可言、可行、可贊。故孔子論及君子之道時,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之說。《滕王閣序》中,王勃雖自謙為一介書生,然其志趣所向,節(jié)操所貞,全然是儒家君子的范式。
儒家志趣,在于誠意正心以修善其身,齊家治國而兼濟天下?!峨蹰w序》言:“ 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fēng)?!比呶⒚侵^人較天地之渺?。灰唤闀?,是言位較權(quán)貴之卑微。人微言輕,然志趣卻如九天之長虹。初唐時代,邊境未定,民生未安。仁者之志,當(dāng)于馬背之上追亡逐北,以平四方之兵亂;當(dāng)于廟堂之下獻策答問,以撫九州之瘡痍。
孔子曾言:“ 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王勃雖言在請纓投筆之軍旅,但志在殺生成仁之抱負。王勃在請纓無路時,只能將投筆之情寄于詩文之中。此種寄托,既有時運不齊之無奈,但更有堅守志趣之覺悟??鬃釉裕骸安唤灯渲?,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志趣能伸張時,當(dāng)以乘風(fēng)破浪之勢施展抱負;志趣受到壓抑,則當(dāng)愈挫愈奮、九死未悔。故言:“老當(dāng)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本痈F時,方能愈堅青云之志;小人若窮,則其志多變而無操守。由此可見,高遠的志趣與堅定的節(jié)操從來都是形影不離的。
《滕王閣序》言:“ 孟嘗高潔,空余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 孟嘗志趣固然高潔,然若不能克己盡仁,便空有兼濟天下之抱負;阮籍行狀雖為猖狂,但其面對綱常崩壞,亦會有走投無路之痛哭。在王勃看來,孟嘗清高而不重實務(wù),阮籍悲憤而不盡人事。惟有一以貫之以仁義之道,篤守之,力行之,達而不驕,窮而不餒,方才是君子的節(jié)操。
安貧而通志趣之高遠,達人而知節(jié)操之恒久。立志趣,守節(jié)操,而后能樂天知命。故孔子曰:“ 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敝救?、節(jié)操皆是儒家君子之情懷,《滕王閣序》一文對此多有傾訴。
相對儒家致力于仁義教化,道家更關(guān)注生命的本然。盡管老、莊思想存在著差異,但是兩者都試圖在“意義”之外另辟蹊徑,以求生命困境之解脫。王勃作《滕王閣序》時,身遭貶謫,流于南海,浪跡江湖,作客他鄉(xiāng),其形也匆匆,其言也忿忿。然于牢騷惆悵之中,卻有灑脫之氣洋溢文間,其風(fēng)骨栩栩,心境翩翩,盡顯道家神采。
道家風(fēng)骨,在外顯為逍遙,于內(nèi)化為心齋?!峨蹰w序》言:“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以無心觀之,宇宙無窮而天人相通;以有數(shù)。”有心觀之,盈虛有數(shù)而憂從中來。從道家看來,榮辱皆是外在,心境向往超越;在王勃看來,與其嗟嘆時運,不如寄情天地,所謂“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便是這種心境的寫照。儒家極重仁義之責(zé),故有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壯舉;道家提倡清靜無為,但其以無心為旨,對此并不強求?!皸钜獠环辏瑩崃柙撇环曷牰韵?;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 ”眾,亦愛惜自身;既遇知音,亦無所羈絆。凌云流水,皆是生命之樂,而不強求共鳴,自得其樂,方是道家心境。
王勃作《滕王閣序》時,年雖不及而立,然其已遍嘗世事辛酸,故而有言:“ 東隅已逝,桑榆非晚?!睎|隅者,建功立業(yè)之機遇;桑榆者,相忘江湖之灑脫。當(dāng)世之時,志趣猶在卻機遇已逝,心境逍遙而灑脫非晚。故抑志趣而游逍遙,虛心齋以待明日。于此取舍之間,君子情懷化為逸者心態(tài)。天若再假其數(shù)十年歲,則其中之儒、道交融,必愈加清晰可見。然天妒英才,文華永逝,發(fā)掘其儒、道和合之哲思,惟賴今人詳加揣測。
儒家親親仁愛,道家清靜無為;儒家剛健自強,道家貴柔重反;儒家兼濟天下,道家珍愛其身。儒、道不同,如是等等,故沖突亦在所難免。然儒、道皆出于先秦亂世,皆有經(jīng)典長期傳承。同出亂世,故有相似之關(guān)切;同有傳承,故能影響之不絕。秦漢以降,儒、道于沖突中融合,于交織中對話。故士人哲思行狀或儒或道、時儒時道、亦儒亦道,皆不為奇。《滕王閣序》一文亦是如此。
其一,儒家為進,道家為退?!峨蹰w序》言:帝閽宣室,“ 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碧烊斯γ?,士人多為其欣欣所向。儒家以濟世為懷,濟世又常需功名為佐,故儒家催人進取。然帝閽高遠,宣室難登,能獻策廟堂者實為少數(shù)。
且高居廟堂,勞神苦思,不若曳尾于涂中而保其本真,故道家勸人退讓。此即是說:得意時,可用儒家志趣仕進;失意時,可憑道家心境退隱。儒、道思想和合即是教人在進退上收放自如,化解進退兩難的困境。在這兩難困境的化解中,進退雖表現(xiàn)為兩個方向,但其都是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進退的區(qū)別只是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不同方式。如此異中有同,同中有異,二者思想的和合方才引申出第二層意味。
其二,儒家為顯,道家為隱。《滕王閣序》言:“望長安于日下,指吳會云間?!?日下長安,報國之所向;云間吳會,神游之所歸。報國之志,顯于日下;神游之心,隱在云間。報國與神游可并存于一心,儒、道之哲思亦可同存于一體。此即是說,儒、道為一體之兩面:儒者如乾,道者如坤;乾者自強,坤者厚德。儒者為顯,道者為隱;顯者不彰,隱者不昧。于進取時,雖以儒家志趣顯露于外,但其道家風(fēng)骨隱藏于內(nèi);于退讓時,雖以道家心境包容萬物,但其儒家節(jié)操始終未消。儒、道思想和合即是將儒、道視為一個整體,這個整體表現(xiàn)為顯隱兩面,而和合于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之中。這里與其說儒家為顯,道家為隱,不如說是將顯的一面命名為儒家,將隱的一面命名為道家。其實,顯隱本是對立中的和合一體,儒、道也在爭鳴中得以互為補益,故而《論語》有超然的曾點氣象,而《莊子》亦假托顏回代言坐忘。儒、道和合不僅使人化解進退兩難的困境,也使人在“顯”中讀懂“隱”的玄妙,在“隱”中明白“顯”的意義?!帮@”的意義在于開拓事業(yè),“隱”的玄妙在于滋養(yǎng)生命。由此,人生價值便在開拓和滋養(yǎng)中得以全面實現(xiàn),而這也是儒道思想和合的第三層意味。
其三,儒家為開拓,道家為滋養(yǎng)?!峨蹰w序》言:“請灑潘江,各傾陸海。” 此句雖為行文之結(jié)語,其意是說希望在場諸君各顯其能,表現(xiàn)出潘岳、陸機那樣的才華,為滕王閣之宴多奉獻出一些美文佳作。然而縱覽全文,此處亦可發(fā)揮出儒、道思想和合的深意。陸機、潘岳皆是西晉大家,《詩品》曾言二者:“陸才如海,潘才如江。”
二人文章各有特點而不分伯仲,其生活態(tài)度亦各有所愛?!稌x書》記載陸機有“ 服膺儒學(xué),非禮勿動 ”的儒者行狀;而潘岳的《閑居賦》則表達了他“仰眾妙而絕思,終優(yōu)游以養(yǎng)拙”的道家心態(tài)。我們認為,儒、道二家對人生的意義亦是各有所長。
儒家重實務(wù),勤開拓;道家喜玄思,多滋養(yǎng)。生存之奮斗離不開儒家的志趣與節(jié)操,生命之體驗少不了道家的風(fēng)骨與心境。由此觀之,儒、道二家惟有相得益彰、和合一體,方能給今人以完備的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