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禹錫：自在人生，自得其樂

一笑作春風(fēng)

唐代是一個盛產(chǎn)詩人的時代。

他，不是最頂尖的歌王，卻以豪氣雄霸千古。

他，以浪子之身被朝廷流放至“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卻依然高歌著“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的時代最強(qiáng)音。

他，以達(dá)天知命、笑看人生的不凡氣度，展示自己的堅毅高潔、錚錚傲骨。

他，以奔騰流走的生命活力，超越苦難，走向未來。

他，就是詩豪———劉禹錫。

風(fēng)云少年

他本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風(fēng)云少年。二十一歲登進(jìn)士第，二十三歲授太子校書，后又擔(dān)任淮南節(jié)度使掌書記，為節(jié)度使杜佑器重，隨后任監(jiān)察御史。這個官職有點類似于《人民的名義》中最高人民檢察院反貪污賄賂總局侯亮平處長的職位。但是像“高老師”告誡“祁同偉”的話一樣：年輕時升職太快了，不是好事。

貞元二十一年，唐順宗即位。以王叔文為代表的一批有識之士發(fā)起一場轟轟烈烈的政治革新運動。參與者除了已經(jīng)處于權(quán)力頂峰、時任國家農(nóng)田水利財政部長的劉禹錫外，還有文壇上另外一名響徹千古的人物柳宗元。這場革新功過自有史家評說，但它的歷程如同煙花，瞬間即逝。其結(jié)局是順宗不順，被迫讓位給太子李純；王叔文被賜死；劉禹錫被貶為遠(yuǎn)州刺史，隨即加貶遠(yuǎn)州司馬，行至江陵，再貶連州刺史，朝議貶得太輕，又加貶朗州司馬。

這是怎樣的貶官節(jié)奏？被貶者的心里面先被潑上拔涼拔涼的水，再凝成徹骨寒的冰，最后凍結(jié)成千年不化的冰山。

這就是改革者、先行者要付出的代價。這就是魯迅振臂高呼應(yīng)者寥寥如置身荒原式的悲哀。

命運狠狠給了劉禹錫一擊，從朝廷的最高核心領(lǐng)導(dǎo)層到如今的貶謫身份，焉能不傷？理想已被遺棄在京城的荒草萋萋處，風(fēng)雨現(xiàn)實折損著人的風(fēng)骨。此時，再來看看劉禹錫的選擇吧———他用不屈的堅強(qiáng)直面苦難的來臨！他在詩文中找到與命運和解的可能！在朗州的大地上，在颯颯秋風(fēng)中，劉禹錫放聲高歌：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一千多年后，劉禹錫的《秋詞》穿過歲月，呼嘯而來，響徹歷史的天空。

十年熱血

元和九年十二月，劉禹錫與柳宗元一起奉召還京。

十年流放歲月，十年艱難苦辛，劉禹錫已從初入官場的毛頭小吏艱難跋涉著步入中年歲月。十年時光似海，足以使一個人學(xué)會游泳，泅渡自己。劉禹錫，該謹(jǐn)小慎微了吧？該老成持重了吧？該隨波逐流了吧？該如魚得水了吧？

沒有！他依然目光清朗、豪情萬丈！依然意氣風(fēng)發(fā)、氣宇軒昂！

那一日，劉禹錫和柳宗元一起去玄都觀看桃花，看著人來人往，想起人生里的那些過往，劉禹錫憤而題詩《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

這首詩讓我看得心中大樂，這千樹桃花本是人間至美之景，到了怒目金剛的劉禹錫這里卻變成了趨炎附勢、攀附權(quán)貴之流。劉郎在心里狠狠地罵著：你們這些小人算是什么東西，都是我劉禹錫走了之后的小輩！

劉禹錫長長地出了一口惡氣?？蛇@繡口一吐，代價也太大了，惹怒權(quán)貴本就是分分秒的事?？?，工作需要，劉禹錫被外調(diào)了。

這一次，劉禹錫被貶得更遠(yuǎn)，外放播州（貴州遵義）刺史。好友柳宗元被貶到廣西柳州。當(dāng)時，劉禹錫的母親八十多歲了，要隨兒一起至貶所。一同被貶的柳宗元上奏朝廷，請和劉禹錫更換貶地，畢竟柳州還離京城更近一些。最后，在御史中丞裴度的求情下，劉禹錫被貶為連州刺史。

不改其樂

做了連州刺史五年后，劉禹錫又被貶為夔州刺史。夔州任上五年，又調(diào)任和州刺史。在和州任上，劉禹錫創(chuàng)作出千古名篇《陋室銘》。大約這是中學(xué)生最喜歡背誦的一篇古文了，它就像詩歌中的《靜夜思》一樣明白曉暢，朗朗上口。詩中的驕傲與豪氣和少年的心性相吻合。事實上，我們的詩人劉禹錫這一年已經(jīng)54歲了。

來到和州，偏遇上勢利小人策知縣。本來劉禹錫應(yīng)該住衙門三室三廈的房子，策知縣偏偏安排劉禹錫住在城南郊區(qū)。劉禹錫來到郊區(qū)一看，高興啊，依山傍水，風(fēng)景優(yōu)美，面對江邊點點白帆，高聲吟誦：“面對大江觀白帆，身在和州思爭辯?！?/p>

策知縣不樂意了，哼，讓你高興？！從城南移到城北住去吧，三間房子變成一間半。劉禹錫好生懊惱，他走至江邊，看到白云悠悠、楊柳成行，煩惱瞬時煙消云散。揮筆寫下：“垂柳青青江水邊，人在歷陽心在京?！?/p>

聽聞此句的策知縣小人陰暗的心理再一次蠢蠢欲動，這次，他讓劉禹錫從城北遷到破爛不堪的陋室，只有一間茅草屋，全家老小無可安身。但那又如何呢？劉禹錫在茅草屋里，鋪開宣紙，揮灑文字，瞬間《陋室銘》揮灑而就。

是啊，“燒了房子，有慶賀的人；一簞食，一瓢飲，有不改其樂的人；千災(zāi)百毒，有談笑自若的人?！薄叭松m不快樂，而仍能樂觀?！眲⒂礤a用傲然的氣節(jié)和逼人的才華給了策知縣這樣的得意小人狠狠一擊。

劉郎歸來

公元826年，劉禹錫奉調(diào)回洛陽，任職于東都尚書省。從初次被貶到此時，前后共二十三年。

在歸來的筵席上，白居易寫了一首《醉贈劉二十八使君》：“舉眼風(fēng)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p>

在白居易的詩作里，有同情、有不平、有憤慨。是啊，人生有幾個二十三年呢？當(dāng)年的青蔥少年郎如今已是白發(fā)老兒。焉能不恨？所以，劉禹錫接著白居易的詩來自我嘆息了：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世事滄桑、物是人非、恍若隔世啊。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眱删涞辣M了物是人非事事休！當(dāng)年和劉禹錫一起變法的王叔文被殺了，摯友柳宗元在貶謫之地英年早逝，如何不思念、不傷悲？

但是，固然傷感、固然惆悵，我們的詩豪劉禹錫依舊達(dá)觀：沉舟側(cè)畔，有千帆競發(fā)；病樹前頭，正萬木皆春。所以，老朋友啊，干了這杯酒，來長長精神！

新的生活已經(jīng)在晚年劉禹錫面前緩緩鋪展開來，“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痹诨佳奂?、足疾，看書、行動多不便的暮年，劉禹錫還發(fā)出了這樣的聲音。他雖屢遭報復(fù)，但從未妥協(xié)；他雖總被貶謫，但從未悲觀。他就是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dāng)當(dāng)?shù)囊涣ｃ~豌豆！

人生知己

劉禹錫的詩，猶如長江之水，有著一種奔騰不息的生命活力。而他自己，亦如水邊的礁石，無論如何被拍打，都傲然睥睨世事萬態(tài)。貶謫歲月把他磨煉成了一位文學(xué)大家。我們從他的詩歌里總是能感覺到那種昂揚高舉、催人向上的力量。

而令我最為感動的是他和柳宗元之間的情誼。他們是同年進(jìn)士，又一并參與了王叔文變法，人生同起同落，同進(jìn)同退。在貶謫途中，結(jié)伴同行，遍訪美景，詩酒相依。文壇、政壇上，他們都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

因而，當(dāng)劉禹錫第二次扶著母親靈柩回長安之時，驚聞柳宗元去世的消息，他悲痛至極，立即去柳州處理柳宗元的喪事，并請文壇老大韓愈來為柳宗元寫墓志銘。柳宗元所有的詩稿在去世前均交給劉禹錫整理，柳宗元的六歲小兒被劉禹錫收養(yǎng)，并如親生孩子一樣撫育成人。人生路上，有此知己，夫復(fù)何求？

無畏無懼

劉禹錫這一生，有著刻在骨子里的堅強(qiáng)和樂觀。逆境中，他有著錚錚風(fēng)骨———在貶職路上，在流放途中，他用不屈的精神和壯麗的詩篇與命運作斗爭。

我常常會思考，為什么像劉禹錫這樣的人總能對命運如此無畏？除了個性之外，除了困境的磨礪，還有什么呢？最后我想明白了———是人生識見的高低。劉禹錫是一位詩人，也是一位哲人，他站在歷史規(guī)律、宇宙自然的高度來俯瞰百年人生，自然能化解胸中塊壘。或許，當(dāng)我們每個人心中擁有一個大格局的時候，也便能夠到達(dá)這種境界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