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濤
(昆明理工大學 外國語言文化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史記》被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既是一部史學著作,也是一部文學名著。被視為中國語言、文化百科全書的《史記》在中華文化中的文本形象復雜多面,在歷史、學術、文學等不同側面呈現(xiàn)出不同的文本特征。文學性是《史記》原文本最重要的特征之一,是這部經(jīng)典長久以來深受世人喜愛、永恒不衰的重要因素?!妒酚洝肺膶W文本形象在英語世界的成功塑造關系著這部中國經(jīng)典在西方的文化接受和廣泛傳播。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華茲生(Burton Watson, 1925~2017)教授是當代美國最著名的中國古代文學翻譯家。他的《史記》英譯本旨在傳達司馬遷語言藝術之美,讓古樸典雅的《史記》在西方英語世界得到流傳并獲得了普通讀者的喜愛。華茲生對《史記》原文本形象有所取舍,將其《史記》英譯文本定位為文學文本,翻譯時注重詮釋《史記》文學性的一面,成功地在英語世界塑造了《史記》的文學文本形象。
形象學 (imagologie) 是比較文學研究前沿領域之一,主要探究一國文學中“異國”形象的塑造或描述。1951年,被譽為法國形象學研究奠基人的卡雷在《比較文學》一書的導言中將形象研究定義為“各民族間的、各種游記、想象間的相互詮釋”,[1]并指出形象學研究具有跨學科屬性。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形象學在歐洲大陸得到長足發(fā)展,特別在法國和德國頗受重視,涌現(xiàn)出狄澤林克、莫哈、巴柔等一批杰出的形象學研究學者。1977年德國比較文學大師狄澤林克出版了《比較文學導論》一書,其中“比較文學形象學”一節(jié)提出形象學研究的重點是探討文學或非文學中的他形象和自我形象的形成、發(fā)展和交互作用。1992年著名比較文學家莫哈在法國《比較文學雜志》第三期發(fā)表了《試論文學形象學的研究史及方法論》一文,對比較文學形象學的學科史和理論成分進行了深入剖析。1995年莫哈發(fā)表了另一篇形象學研究的論文《文學形象學與神話批評:兩種比較文學研究方法的交匯與分析》,對歐洲文學中非歐洲的外國神話形象演變進行研究。法國比較文學界對形象學進行過最深入研究的學者是巴柔教授。巴柔在形象學研究領域取得的令人矚目的成就是發(fā)表了《從文化形象到集體想象物》《形象》和《形象學理論研究:從文學史到詩學》三篇被譽為當代形象學里程碑的論文,為比較文學形象學的進一步研究指明了方向。
中國較早論及形象學研究的學者有鄭振鐸和錢鐘書。1929年中國著名作家鄭振鐸發(fā)表了《西方人所見的東方》,批評西方人對東方形象的扭曲認識,“東方,實在離開他們太遠了,東方實在是被他們裹在一層自己制造的濃霧之中了?!盵2]這篇文章成為中國較早的帶有明顯形象學研究性質的論文。1937年錢鐘書完成了牛津大學的學位論文《十七、十八世紀英國文學中的中國》,這是中國學者對“異國形象”進行研究的典型形象學學位論文。除鄭振鐸、錢鐘書外,當代中國對形象學進行過引介和深入研究的著名學者還有樂黛云、孟華和周寧。1999年樂黛云、張輝于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文化傳遞與文學形象》論文集,其中第三部分為“文學形象與文學翻譯”,收錄了中西9位著名形象學學者的論文。2001年孟華在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比較文學形象學》,該書收錄了當今歐洲比較文學界最著名的幾位形象學學者的13篇研究論文,詳細闡述了西方形象學理論和研究方法,為中國學者把握西方形象學發(fā)展脈絡和理論來源做出了一定貢獻。廈門大學的周寧教授2004年于學苑出版社出版了八種九冊的《中國形象:西方的學說與傳說》,成為中國學者形象學研究的扛鼎著作。此外,周寧還發(fā)表了多篇頗具影響的形象學研究論文,如《跨文化形象學:辯駁與猜想》《跨文化形象學:問題與方法的困境》等,激起了中國學術界對形象學研究的興趣與討論。
盡管中西已經(jīng)存在大量形象學相關研究,但討論范圍大多局限在純粹文學領域內(nèi),鮮少以形象學理論解釋分析具體翻譯實踐或翻譯文本。翻譯活動可謂自我和他者相互詮釋的典型活動。與作者的創(chuàng)作活動一樣,翻譯活動會對作品呈現(xiàn)的一國形象產(chǎn)生一定影響,體現(xiàn)譯者遠近親疏的態(tài)度和或正面或負面的觀感。一國典籍是一國文化最直接的代表,典籍的翻譯具有豐富的形象學研究意義。
對翻譯作品做形象學研究之難在于分清主體是譯作的譯者而非原作的作者。譯者需要對原作的形象保持較高的忠實度,與作者的原創(chuàng)相比,翻譯“創(chuàng)作”自由度受到較大限制。譯者對譯作形象的控制相較于作者對作品形象的控制會更多局限于宏觀層次,因此對翻譯做形象學研究也更傾向于討論宏觀問題。翻譯形象學與文學形象學的區(qū)別還在于,除了談作品中的具體異國形象,翻譯形象學更多可能關注整個翻譯作品在譯入語文化中的文本形象。而翻譯作品在譯入語詩學系統(tǒng)中的位置,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譯者的文化態(tài)度,也決定了譯作在文化交流中發(fā)揮的具體作用。
《史記》是體大思精的歷史著作,又是璀璨奪目的文學名著。[3]面對朝向學術導向和文學導向的《史記》翻譯,華茲生選擇將其英譯本定位在傳達《史記》的文學性特征上,他對《史記》的興趣一直都集中在文學性方面,也正是那些具有重要文學魅力和影響的《史記》篇章深深吸引了這位美國漢學家將其譯成英文。[4]
譯者在譯文本形象創(chuàng)造中起主體作用,譯者對原文本的解讀相當于一種注視行為。作為注視者的譯者所起的作用就是通過翻譯建構異域文本的一個本土形象,這相當于對他者注視形成的文本形象。當然贊助人對譯文本形象生成也會產(chǎn)生影響,但譯本的形象生成最主要還是通過譯者去實現(xiàn)。首先,譯者在塑造譯文本形象時會受到源文本內(nèi)容和形式的影響。作為譯文本形象的創(chuàng)造者,譯者具有能動性,根據(jù)自我對源文本內(nèi)容和形式的理解去創(chuàng)造譯文本的內(nèi)容和形式。譯者創(chuàng)造的譯文本形象是原文本形象的投影。其次,譯者在塑造譯文本形象時還必須考慮該形象在譯入語詩學語境下的接受。譯入語詩學讀者對譯文本形象是否認可關系到譯文本形象塑造的成敗。翻譯文本要是沒有目的語讀者的閱讀和欣賞也就失去了文本存在的意義和價值。譯者在塑造譯文本形象時要讓譯入語讀者能夠產(chǎn)生閱讀自我詩學體系類似文本的閱讀體驗,這樣譯文本形象就會較容易地受到譯入語詩學讀者的接受。譯者塑造的譯文本形象是異國文本的本土形象,包含了譯者對異國文化的總體認識,同時也體現(xiàn)出譯入語群體對異國文化的精神觀照,是自我文化對他者文化的言說。譯文本形象建構也透露出譯者和譯入語群體的心態(tài),而原文本形象又是反觀譯文本形象的一面鏡子。
《史記》作為中國語言文化的百科全書,在源語文化中的文本形象是立體多元的。從學術史角度看,《史記》記載了中國先秦百家人物的傳記?!度辶至袀鳌吩攲嵉赜涊d了中國儒學的發(fā)展脈絡和主要代表人物。從民族史角度看,《史記》是中國最早記錄少數(shù)民族歷史的權威文獻,司馬遷記錄了匈奴、朝鮮、西南夷等我國邊疆少數(shù)民族史及他們在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等各方面的發(fā)展情況。從經(jīng)濟史角度看,司馬遷撰寫了《貨殖列傳》和《平準書》,記錄了戰(zhàn)國到漢朝時期中國社會經(jīng)濟的概貌,堪稱中國最早的經(jīng)濟史專篇。從天文史上看,《史記》中的《天官書》和《歷書》記載了中國古老的星象學說和天文歷法,可看作中國最早的天文學著作。從醫(yī)學史上看,《史記》記錄了戰(zhàn)國到漢朝初年中國古代醫(yī)學發(fā)展的概況,《扁鵲倉公列傳》記載了我國古代著名醫(yī)學家和醫(yī)史病例,是中國古代第一篇醫(yī)史專論?!妒酚洝肥且徊縿潟r代的百科全書,是展現(xiàn)中國古代文化史、思想史、民族史、天文史、經(jīng)濟史等文化成果的多彩棱鏡。然而,讓這部歷史經(jīng)典流芳百世、名垂千古的是它在文學史上的杰出成就?!妒酚洝返奈膶W形象體現(xiàn)的是歷史真實可靠性與文學藝術形象性的統(tǒng)一。[3]《史記》在源語文化中經(jīng)歷了數(shù)千年的形象塑造,本就豐富的文本被賦予了多重意蘊,擁有多重維度的學術或審美價值,文本形象豐厚而復雜。翻譯形象多元的文本意味著譯者面對更多的選擇,但也增加了挑戰(zhàn)性。
譯本的形象生成主要受譯者意圖控制。譯者作為譯文本形象的創(chuàng)造主體,在譯本形象生成中扮演重要角色。華茲生對《史記》百科全書的多面形象有充分的認識。他認為對于這樣一部包羅萬象、體大精深的中國經(jīng)典,要在翻譯文本中呈現(xiàn)出它的所有形象幾乎是不可能也是不切實際的,所以在翻譯時就必然有所取舍。
在《史記》的多元文本形象中華茲生最為看重的是其文學形象。華茲生視司馬遷為一位偉大的文體學家,努力通過其《史記》英譯本彰顯這位大文體學家的文學語言魅力。華茲生認為早期的中國史學家比同時代西方歷史學家更喜歡使用逸聞趣事來敘述歷史?!妒酚洝分杏泻芏鄳騽∏楣?jié)和場景,常通過劇中人物的直接對話替代歷史敘事,司馬遷無需對敘述的人物進行任何評論,所敘人物的性格特征已躍然紙上。中國后世的史學家撰寫的歷史雖然史料更為翔實,但在劇情力量和想象吸引力上遠不及《史記》。[5]為凸顯《史記》文本的文學形象,華茲生選擇在其英譯本中少用腳注,避免《史記》的文學功能為學術功能所遮蓋。雖然他的這一翻譯抉擇遭到了當時漢學界重文字學語義考證專家們的強烈反對,但他還是堅持在翻譯中將注釋控制到最低,因為在他看來翔實的注釋也許可以滿足專家讀者的需要,但對于英語世界只想了解這部著作大概的普通讀者來說卻是一種不必要的負擔。華茲生對機械僵硬的字面翻譯深惡痛絕,他并不認同一些西方漢學家按原文字面意義翻譯典籍的方法,因為這只會給英語世界的普通讀者帶來痛苦的閱讀體驗,掩住作為杰出文學文本的《史記》形象。
華茲生從沒有嚴肅地考慮過翻譯整部《史記》,他對這部經(jīng)典的興趣一直集中于那些具有文學性的篇章。華茲生指出他選譯的歷史部分主要涉及那些具有重要文學價值和影響的章節(jié)。作為自我注視《史記》他者形象的譯者,華茲生翻譯的范圍控制在秦漢時期,主要向英語世界的讀者呈現(xiàn)這段歷史時期涉及的本紀、書、世家或列傳的文學篇章內(nèi)容。[4]從譯文本呈現(xiàn)的方式看,華茲生對選譯的《史記》篇章進行了分類,主要分為漢朝建立和漢朝歷史的第二個時期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漢朝的建立又細分為六個小部分,華茲生將這六部分命名為反叛的開始、戰(zhàn)敗者、戰(zhàn)勝者、偉大的丞相、叛逆者和忠誠的追隨者。第二部分漢朝歷史的第二個時期細分為五個部分,華茲生將其命名為統(tǒng)治者、皇后、偉大的家族、叛亂領袖和著名官吏。作為原文本的《史記》,司馬遷并未做如此細分。華茲生對此進行細分意在讓英語世界對原文本毫無了解的普通讀者能夠從整體上更好地把握《史記》所記錄歷史的發(fā)展脈絡、立體地呈現(xiàn)出所記錄歷史人物的文本形象。從這兩個部分選譯的篇章上看主要涉及《史記》世家、本紀、列傳中寫人藝術的名篇,如項羽、劉邦、張良、蕭何、韓信等。華茲生選譯《史記》的篇目明顯帶上了塑造《史記》文學文本形象的特征。
華茲生《史記》英譯本的重要特征是可讀性強,文學效果顯著,有明確的自身定位,不僅是較早的《史記》英譯中翻譯篇目最多的譯本,至今仍是文學性最強、最適合普通英語讀者閱讀的《史記》通俗譯本。華茲生的《史記》英譯以極佳的文學性和易讀性被哥倫比亞大學選入面向普通英語讀者的東方經(jīng)典翻譯工程系列,不論是系列主編狄百瑞教授,還是華茲生本人,都認為普通英語讀者應該有機會將《史記》不僅當作一部東方歷史經(jīng)典,更是當作一部世界文學經(jīng)典來欣賞。狄百瑞教授在給華茲生1961年《史記》英譯本撰寫的前言中曾說過,《史記》不僅能作為歷史閱讀,也能作為文學閱讀,不僅可以供漢學專家學者閱讀,也能供受過教育的普通讀者大眾閱讀。[6]華茲生認為在中國文化和文學傳統(tǒng)中歷史的地位堪比西方文化和文學傳統(tǒng)中的神話和史詩,中國讀者對司馬遷《史記》的熟悉和喜愛與西方讀者對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Herodotus)和修西得底斯(Thucydides)所作歷史作品的熟悉和喜愛并無二致。華茲生翻譯《史記》的目的就是要將這部不朽的中國文史著作中最有名、最有影響力的篇章以一種易讀的方式介紹給英語世界的讀者,讓他們在閱讀司馬遷《史記》時產(chǎn)生于閱讀希羅多德和修西得底斯著作時相類似的令人愉悅的閱讀體驗。因此,華茲生翻譯《史記》時在譯文與讀者的關系上下足了功夫,為不具備專業(yè)知識的普通英語讀者充分考慮,打磨適合他們的譯本,同時將《史記》的文學價值作為翻譯的重中之重。
華茲生主要從兩個方面把握和再現(xiàn)《史記》的文學特色,即優(yōu)秀的故事性和語言鏗鏘有力的節(jié)奏感?!妒酚洝愤@部偉大的文史名著能持續(xù)受到東亞讀者的喜愛并對這些國家的文學產(chǎn)生非凡影響,原因在于司馬遷對偉大歷史人物的動人描寫,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jié)和耳熟能詳?shù)妮W事。華茲生覺得《史記》很像一部饒有趣味的故事集,那些文學色彩強烈的《史記》故事是他最感興趣且最希望西方讀者能夠讀到的。華茲生在翻譯《史記》時尤為重視傳達《史記》敘事的文學效果,力求讓英譯文的敘事和司馬遷筆下的敘事一樣生動有力。要想把故事譯活,最關鍵的是把人物譯活。華茲生的人物對話翻譯特別值得稱道,準確到位地重現(xiàn)了說話語氣,成功地將《史記》中人物對話的語境置入英語語境中,讓英語世界的讀者能夠清晰地讀懂說話人物的情緒和所面臨的處境,產(chǎn)生和漢語讀者閱讀《史記》對話時相類似的美學體驗。
對于文學翻譯而言,語言的重要性無須贅言,而翻譯中最大的難題之一,是讓譯文的語言重現(xiàn)原文語言的風格,做到了這一點,原作者就能通過翻譯對譯作的讀者說自己的話,不論是鮮活的人物還是精彩的故事都能躍然紙上。華茲生對中國古典文學和語言文字有著深厚的情感,一個個漢字寫就的歷史華章讓他對古老的中華文明萬分神往。當他終于有機會親歷中國的山水,內(nèi)心激動而興奮,因為過去只能在紙上讀到的文字,終于有了情景相伴,仿佛親眼看到那些人物的面孔,文本的味道、聲音和圖像似乎都活了過來。[7]華茲生在翻譯《史記》和其他中國早期經(jīng)典文學時一直努力使用他能寫出的最好的英文,唯有如此才覺得沒有辜負中國語言文字的獨特魅力。華茲生曾談過他對《史記》語言風格的理解,舉了日本《平家物語》為參照,指出《史記》雖然不像《平家物語》那樣被改寫成隨琵琶伴奏吟唱的臺本,但同樣具有史詩和歌劇般的特征,那就是在敘事上蕩氣回腸,節(jié)奏起伏跌宕,語言鏗鏘有力。有力的節(jié)奏是華茲生對《史記》語言的深刻印象。他希望讀者在他的《史記》英譯文中不僅可以欣賞到流暢的敘事,更能感受到他竭力想要用英文語言傳達的音樂節(jié)奏之美。[4]曾有一篇作者署中文名字的評論文章發(fā)表在《亞洲學生》(The Asian Student)雜志上,批評華茲生的《史記》英譯文不過是司馬遷語言的“蒼白回照”。這位對《史記》原文十分熟悉的評論者顯然沒有從英語讀者的角度去品味華茲生翻譯語言的音樂性,這音樂性當然和司馬遷《史記》語言的音樂性不盡相同,卻具有同等的力度和魅力。華茲生對《史記》語言的翻譯不是字面的,而是風格的再現(xiàn),使用樸素的英文譯出大氣典雅的文風,清晰傳遞出司馬遷古文字句的魅力。
《史記》問世兩千多年來一直廣泛地被讀者閱讀,這些讀者包括受過教育的中國人,也包括有學問的韓國人和日本人。華茲生在翻譯《史記》時參閱了當時新出版的現(xiàn)代日文版《史記》,這些針對日本普通讀者的通俗《史記》日文譯本的特點是注釋極少,用詞清晰明快,極具文學特色。日本讀者對《史記》現(xiàn)代日文翻譯的巨大需求讓華茲生覺得,或許在美國對用現(xiàn)當代美國英語翻譯的《史記》也會有很大需求。華茲生后來意識到,大部分受過教育的日本民眾對《史記》都有一定了解,十分明白這部著作的重要性,但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美國普通民眾對中國的這部經(jīng)典著作卻幾乎一無所知??勺x性是華茲生重現(xiàn)《史記》敘事魅力的關鍵一環(huán)。讓缺乏相關知識的西方讀者接受并順利欣賞到《史記》的文學美顯然極為困難,華茲生必須克服一個又一個可能造成普通英語讀者閱讀障礙的難題,不遺余力地提升譯文的可讀性,讓普通英語讀者能夠更加親近發(fā)生在古老東方陌生朝代的故事。
讓讀者容易閱讀的英譯翻譯起來并不容易。為了提高可讀性,華茲生做了許多努力。語言結構本身并不是大問題,華茲生覺得將古漢語句式用現(xiàn)代英語翻譯效果通常不錯。他的英譯文貼近《史記》原文句型,讓他可以忠實地反映原文,但華茲生不會困于原文句型或用詞,必要的時候會加入一些原文中沒有的字詞,補充英語讀者不了解的信息,讓意義表達得更準確明白。在譯文中補充信息與盡可能減少注釋的決定有一定關系,這是華茲生為可讀性做出的最重要的決定,翻譯的難度因此而大大增加,卻是期待文學閱讀享受的普通讀者的福音。較少采用注釋事實上提高了翻譯的難度,華茲生必須通過譯文自身傳遞本可以在注釋中說明的重要信息,但這種高要求確實讓華茲生產(chǎn)出了高質量的譯文。控制注釋數(shù)量給華茲生的《史記》翻譯帶來了很多方面的影響,比如在遇到只有中國讀者才知道隱含意義的典故或文化表達時,他不可避免地需要為可讀性犧牲一部分忠實性,或是增加更多信息,或是改換英語文化表達?!氨M職可靠的翻譯意味著要謹慎地意識到每個詩學作品的語言包含著數(shù)不清的歷史典故和社會情境,這些因素在符號體系和受眾改變后會變得更加顯著?!盵8]華茲生將尺度把握得微妙精當,讓英語讀者既能原汁原味地品味《史記》,又不至于因為不夠了解文化背景而無法讀懂或產(chǎn)生誤解。
可讀的翻譯是讀者樂意接受的翻譯,除了意義還原的完整準確,華茲生還考慮了翻譯可能讓讀者產(chǎn)生的反應和印象?!妒酚洝分袩┈嵉娜宋锓Q謂變化是華茲生感到棘手的問題之一。不同時期人物身份地位的改變和稱呼語境的特殊性等因素都可能讓行文中的人物稱謂發(fā)生變化,同一篇傳記內(nèi)常常幾次更易同一個人物的稱謂。根據(jù)為西方學生講授中國古代文學的經(jīng)驗,華茲生知道西方讀者很難不被復雜的中文稱謂變化混淆頭腦。為了讓英語讀者不至于因此抓不住故事線索,華茲生盡可能地用一個英譯名對應一個人物并貫穿其英譯本始終。漢朝的締造者劉季的稱謂翻譯是少數(shù)的例外。劉季從崛起、封王到做了皇帝先后被稱為“沛公”“漢王”和“高祖”,華茲生分別將其英譯為“governor of Pei”“king of Han”和“Emperor Gaozu”。另外,對《史記》原文中無處不在的“曰”字,華茲生采取了根據(jù)語境靈活變動形式的譯法,如譯為“he said”或“he asked saying”,因為好的中文所允許的重復使用同一個字的固定表達在好的英文中卻需要變化多樣。華茲生認為緊跟字面地將“曰”一貫直譯為“said”盡管看起來忠實,卻會讓司馬遷聽起來像個愚笨的學童,這顯然是華茲生必須做出應對以避免的讀者印象。
華茲生在譯呈《史記》文學性上取得了極大的成功,但事無完美,為了打造這樣一部適合非專家讀者閱讀的文學欣賞性高的譯本,他也遭到了一些批評。華茲生在《史記》英譯中堅持可讀性第一的原則,將注釋比例降到最低,成為一些西方漢學家批評他的《史記》英譯本學術性欠佳的最主要原因。對華茲生提出過最強烈批評的漢學家是英國牛津大學的德效騫(Homer H. Dubs)教授,最讓他不滿的是華茲生的《史記》英譯缺乏學術性,在他看來,翻譯《史記》這樣的中國經(jīng)典沒有詳盡的學術腳注是讓人難以想象和不可接受的。1958年哥倫比亞大學出版華茲生的專著《司馬遷:偉大的中國史學家》時,德效蹇教授就曾寫信警告說出版華茲生的著述有損出版社良好的聲譽。顯然華茲生與德效蹇在學術研究及翻譯風格的取向上是水火不容的,華茲生對德效騫的《漢書》英譯同樣無甚好感。從年輕時起華茲生就極度厭惡僵硬死板的英譯文,曾明確表達過自己實在無法欣賞德效騫翻譯班固所用的語言,認為譯文本身與班固高雅的語言風格相悖,也不符合優(yōu)秀英文的精神。受此影響華茲生決定在翻譯《史記》時一定要讓太史公的語言聽起來像愛德華·吉本(Edward Gibbon)或托馬斯·巴賓頓·麥考利(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至少要讓司馬遷的語言讀起來像出自一位文體大家之筆。華茲生還指出德效騫只翻譯出版了《漢書》“紀”的部分,除《王莽傳》外沒有翻譯其他“傳”以作“紀”的補充。盡管德效騫在注釋中大量引用過這些“傳”的內(nèi)容,顯然也想將這些“傳”以翻譯或內(nèi)容摘要的形式放在術語匯編中,遺憾的是這份術語匯編從未被出版。華茲生對此萬分可惜,決定在翻譯《史記》時要將整個朝代的歷史完整地呈現(xiàn),不論是“本紀”“世家”“列傳”“書”或“表”,只要是他計劃翻譯的秦漢兩朝歷史,都要盡量全部譯出。與德效蹇相比,華茲生顯然更重視翻譯文本的整體性,因為他希望自己的《史記》英譯被當作文學作品欣賞,而不是被當作歷史研究資料。除了注釋問題,一些評論者對華茲生用當代美國英語翻譯古漢語經(jīng)典也有意見。華茲生記得有一位評論者指出,為了讓對話部分聽起來自然,他將美國平等主義的語氣強加在《史記》文本上,與中國漢朝的實情不符。這是任何試圖以現(xiàn)代語言翻譯古代作品的譯者都必然遭遇的危險。這位評論者顯然不太贊成華茲生用現(xiàn)代美國英語賦予這部古代歷史典籍新聲。
華茲生從事的是真正彰顯這些歷史文獻的文學魅力的翻譯,而不是以注疏為要務,讓譯文本身退居次位的翻譯。這些批評針對的主要是華茲生非學術性的翻譯導向,其原因可以歸結為當時西方漢學界對中國古代歷史文獻的文學性翻譯不夠重視。這些西方漢學家在評價華茲生的《史記》翻譯時關心的更多是翻譯以外的問題。華茲生在回顧自己研究和翻譯《史記》的經(jīng)歷時曾指出,中國傳統(tǒng)歷史著作的翻譯在學術界從沒有得到過與中國小說翻譯同等的重視,原因可能是年輕學者對歷史著作缺乏興趣,或是沒有足夠的研究經(jīng)費投入。華茲生曾與一些研究中國文學的日本教授構想過一項規(guī)模龐大的翻譯工程,希望申請到美國基金資助將歷代中國歷史翻譯為日文和英文。起初這一翻譯工程讓他興致極高,如果得到資助他就可以花上20年時間待在東京全心研究和翻譯歷代中國歷史。但華茲生的希望很快就被打碎,因為沒有任何一個美國基金會愿意資助這樣的翻譯工程。華茲生從此次經(jīng)歷中深深體會到翻譯在美國的地位并不算高,并不被視為一種真正必要的學術研究,就算有此需要也可以交給那些蹩腳的學者來做,真正的學者只關注研究和分析。詩歌和小說的翻譯或許是極少數(shù)的例外,因為半吊子的純文學翻譯實在沒法讓人滿意??上У氖牵瑲v史著作更多是僅僅被視為資料來源,一旦得到有用數(shù)據(jù)即可拋之腦后。[4]華茲生認為《史記》在中國典籍中的重要地位毋庸置疑,這部偉大的著作不僅記錄了中國早期最重要的歷史人物和事件,而且也是一部活生生的中國古代哲學思想史。但《史記》的意義不止于此,事實上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歷史著作享有極高地位,世代影響并塑造著中國文學的思想與表達。如果不將包括《史記》在內(nèi)的這些中國歷史著作翻譯出來,何談對中國文學、文化的充分了解?歷史翻譯要達到加深對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理解又怎能不以文學性為先?
文學文本形象的譯本和歷史資料形象的譯本同屬于《史記》在世界文化中總體形象的一部分,相互補充、互為支持。華茲生明確將英譯《史記》文本的閱讀對象定位為英語世界的非專家讀者群,努力讓其英譯本彰顯《史記》原文本的文學魅力,在英語世界成功豎立了《史記》文本的文學形象,極大推進了《史記》西傳。華茲生在1981年發(fā)表的《早期中國歷史著作評論》(“Some Remarks on Early Chinese Historical Works”,1981)一文中表示,他的《史記》翻譯最為關注那些特別有文學魅力的內(nèi)容,并且將注釋降到最低,因為著名希臘羅馬歷史學家的歷史名著在英語世界都有給普通讀者閱讀的通俗譯本,他覺得有充分理由將司馬遷以同等方式介紹給英語世界的普通讀者。華茲生也認識到自己當時有考慮不周之處。在這些西方歷史經(jīng)典的通俗譯本出版之前,早有大批以學術研究為目的翻譯出版的注釋詳盡的版本,一旦讀者有需要,完全可以從這些學術性譯本中獲取更多信息,然而中國歷史著作在英語世界卻尚不具備這樣的閱讀條件。[9]在翻譯《史記》時,為了讓英語世界的普通讀者產(chǎn)生與漢語文化語境讀者閱讀《史記》時類似的審美體驗,華茲生不得不選擇犧牲學術性,但他從未否認過學術性《史記》英譯本的存在價值和重要性,也曾對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校區(qū)東亞語言文學系倪豪士教授團隊從事的“學術性”《史記》全譯工程進行了充分肯定,并表示敬佩。雖然華茲生的《史記》英譯本不能完全滿足專業(yè)人士學術研究方面的需要,但其翻譯質量卻并不因此受到消極的影響,只要將華茲生的英譯文與《史記》原文相對照,任何人都會驚嘆于他翻譯的精確性。斯坦福大學東亞語言文化系的王靖宇教授在一篇文章中這樣評價華茲生英譯的《史記》:“華茲生教授的翻譯,從本質上看,可能是目前最好的《史記》翻譯,尤其是對喜歡中國歷史的西方普通讀者來說。”[10]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的倪豪士教授也充分肯定了華茲生《史記》英譯本的價值。在引用了華茲生承認漢學界也需要一部附有詳盡注解的學術型《史記》英譯本的發(fā)言后,倪豪士認為“華茲生對自己要求過于苛刻。他的《史記》翻譯如同他的大多數(shù)中國早期文本的翻譯,在將中國文學介紹給英語世界的普通讀者上做出了重要貢獻,同時他的杰出譯作也能較好地服務于學術型《史記》翻譯并具有重要價值”。[11]
西方漢學界譯入中國古典歷史的慣例是以語文學、歷史學方法對文本做拆解,無論是具體翻譯手段還是翻譯成果呈現(xiàn)的性質均是異化的,強調了作為自我的西方文化與東方文化他者的差異。華茲生選擇走一條不同的文化翻譯道路,尋求中西文化在文學審美上的共通之處,偏重使用自然化手法讓《史記》英譯文本向譯入詩學系統(tǒng)的中心靠近,專注于在西方詩學系統(tǒng)內(nèi)塑造中國文史經(jīng)典《史記》文本的世界文學形象。華茲生對《史記》的文學文本定位本質上體現(xiàn)了譯者作為西方文化中的一員對古老中華文明的向往。在如此文化相親的態(tài)度主導下打造的《史記》譯本在促進學術圈外的中西文化溝通方面具有優(yōu)勢。華茲生將《史記的文學魅力成功地傳遞給西方讀者,讓《史記》得以與無數(shù)普通英語讀者結緣,激起了他們對中國文化的興趣和熱愛,促進了中西文化的溝通和交流,成就了華茲生在《史記》西方傳播史上獨一無二的貢獻。“能成正果的翻譯家,學問之博不能輸于學者,文筆之妙應能追摹作家?!盵12]華茲生是為數(shù)不多的擔得起如此贊譽的翻譯家。他的《史記》英譯本是難得一見的以扎實的學術研究為基礎打造的可讀性極佳的《史記》文學性譯本。典籍英譯領域需要更多華茲生這樣在學術和譯藝兩方面均有極高造詣的譯者。可靠可讀的文學性中國典籍譯本的不斷產(chǎn)出是中國文化國際傳播追求深入人心的有力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