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穎娟
(武漢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2)
基于對美國20世紀50至70年代最高法院有關言論自由的經(jīng)典案件討論,與傳統(tǒng)自由主義的“國家是自由的天然敵人”不同,歐文·M·費斯在1996年出版的《言論自由的反諷》(以下簡稱《反諷》)中歸納出“國家既可能是言論的敵人又可能是言論的朋友”的新穎觀點。
在探討“新聞媒體的民主使命”時,費斯著重闡述了國家和新聞媒體之間的關系,也將言論自由的問題聚焦到新聞媒體的言論自由上來。他認為,有組織的新聞媒體具有向公民傳達不同公職競爭者的立場觀點,報道和評價當前的政府政策和實踐的民主使命和義務,因而需要獨立于國家的自主措施來保障這種使命和義務的有效履行。但新聞媒體在經(jīng)營過程中難免會受到來自市場等外部因素的負面影響,如在經(jīng)濟利益的驅使下,媒體羞于批評公職人員或是淡化應當報道問題的嚴重性等,這既與媒體的職責相違背,也不利于公眾知情以及實現(xiàn)“強健的公共辯論”的民主和平等原則。新聞自由不是絕對的,而應將履行這項自由的權利及其相對應的應當承擔的義務放在相對適宜的范圍內,才能保障自由。[1]
費斯并未就“誰來對這種新聞自由負責”進行系統(tǒng)論述,而這早在1947年出版的《一個自由而負責的新聞界》(以下簡稱《新聞界》)中有過探討。當時的新聞自由委員會總結:美國的新聞自由正處于危險之中。[2]這種危險不僅僅來自政府可能正在緊鑼密鼓地對新聞界加強管制,還來自新聞界內部的集中趨勢。如果說費斯教授的論證集中在國家政府與新聞自由的關系上,那么委員會則注意到傳媒業(yè)自身對新聞自由產生的影響,消抵不良影響的手段之一便是讓“新聞界擔負起新的公共責任”。
同時,委員會并不否認包括新聞自由在內的表達自由的崇高價值,而是認為政府的基本功能是表達自由的基石,政府是保護表達自由的有效力量。并且表達自由作為精神權利不是無條件的,這一條件就是個人對自己的良知、信仰即對真理負責;法律對濫用表達自由的寬容是有限度的,如果“表述或出版以一種嚴重的、公開和明顯的方式侵害了個人權利或至關重要的社會利益”,法律將對此予以抑制。實際上,相較于費斯探討國家政府的管制是否會危及言論自由,委員會為新聞界自身所為對新聞自由的影響敲響了警鐘。
法國哲學家保羅·利科認為,對于文本有兩種解讀方式:一種是高度語境化的解讀,即從作者所處的具體社會語境中理解文本,盡可能將文本還原為作者的本意;另一種是去語境化的解讀,即從解讀者自身提出的問題出發(fā),從文本中發(fā)現(xiàn)可以運用與其他社會語境的思想資源。
從高度語境化的視角出發(fā),《反諷》從美國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法律判決中尋找國家與新聞媒體關系的答案,認為傳統(tǒng)自由主義觀念不再應當作為媒體免受政府控制而保持完全獨立的擋箭牌;《 新聞界》則是在美國從大蕭條時期走出來不久、社會各界受到羅斯福新政影響的時代背景下,對新聞界在保持高效高質運行的情況下如何免受政府控制、保障新聞自由展開研討。兩者都不否認美國新聞媒體的私人化、資本化,而在對待新聞自由與國家政府的關系上時,前者傾向于在國家層面尋找維持“公共辯論的強健性”的途徑,后者則傾向于在媒體行為自律方面謀求對新聞自由的保障。
從去語境化的視角出發(fā),將書中內容與當代現(xiàn)實相結合,不免令人思索“誰為新聞自由負責”的答案。當今社會由于互聯(lián)網(wǎng)的快速發(fā)展,媒體市場化改革的不斷完善和推進,新聞自由與言論自由迎來新的問題,尤其是網(wǎng)絡自媒體的產生,不斷加劇國家政府、傳統(tǒng)媒體、網(wǎng)絡媒體、受眾之間的矛盾關系,也為保障言論自由、增益公共辯論增加了難度。
一方面,新聞自由在傳統(tǒng)媒體與新媒體的博弈中受到?jīng)_擊,在面對網(wǎng)絡媒體的殘酷競爭和博取受眾數(shù)量的媒體市場規(guī)律雙重作用下,傳統(tǒng)媒體全面、真實、客觀報道事件的原則在一定程度上被削弱。例如,2017年,擁有5300萬頻道訂閱量的YouTube主播PewDiePie在其視頻中花錢雇人在名為Fiverr網(wǎng)站上發(fā)布了一段視頻,視頻中兩名男子拿著“猶太人都去死”的標牌,這一行為隨后被《華爾街日報》報道。作為老牌傳統(tǒng)媒體,《華爾街日報》對該主播的行為進行批評本不容置喙,但它在報道時并未完整呈現(xiàn)事件的各個信源,而是選擇其中疑似“反猶”的片段著重渲染,對主播隨后的公開解釋和道歉(其本意是想證明fiverr網(wǎng)站的弊端,即5美元能讓人干出多么愚蠢的事情)只字未提,致使該名主播遭到封殺。網(wǎng)絡自媒體的產生賦予了普通民眾話語權,使費斯提出的“言論沉寂化”現(xiàn)象有所消減,但當前受眾群體逐步向網(wǎng)絡空間轉移,傳統(tǒng)媒體的影響力相較以前有所減弱,當面對其報道內容不再符合眾多受眾口味或是不能夠激發(fā)起足夠的受眾反響時,傳統(tǒng)媒體長久以來的新聞專業(yè)主義也會產生退步的可能,即發(fā)生《反諷》中新聞媒體受市場因素驅動造成對部分報道知而不報或是弱化報道的情況。
另一方面,我國新聞媒體為黨和政府發(fā)聲,不同于美國媒體的獨立私有,但就新聞報道本身而言,傳媒自律在中國仍具有現(xiàn)實意義。2017年,湖北武漢武昌火車站發(fā)生殺人事件,兇手行兇手法極為殘暴,砍下了受害者的頭顱并丟進垃圾箱中。事發(fā)當日,有人在微博上發(fā)布了未進行馬賽克處理的現(xiàn)場圖片及視頻,令觀者惡心不適。眾多新聞媒體當即在微博等平臺發(fā)聲,譴責發(fā)布血腥圖片的不道德行為,并提醒廣大網(wǎng)友停止轉發(fā)傳播,以對死者表示尊重的同時,維護網(wǎng)絡空間的傳播秩序。這說明來自國家政府的律令在面對突發(fā)新聞事件時可能并不能及時發(fā)揮效用,這就需要新聞媒體承擔起社會責任,以保證輿論場的有序、健康。同樣,新聞媒體,尤其是處于發(fā)展轉型困難時期的傳統(tǒng)媒體面臨這樣一個困境和悖論:受眾向網(wǎng)絡空間的轉移帶來傳統(tǒng)媒體面對閱讀量窘迫的恐慌,迫使媒體迭代其原有的內容與呈現(xiàn)方式,帶來新聞專業(yè)主義滑坡的危險;但另一方面,新聞媒體在突發(fā)情況發(fā)生時又需要負起責任,承擔正確引導輿論的責任與義務,繼續(xù)秉持新聞道德,提升專業(yè)素養(yǎng),起到對新媒體輿論導向進行糾偏的重要作用。這對我國的新聞媒體自律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新聞媒體存在上述矛盾的原因則又與我國媒體的性質、作用,甚至產權結構密不可分,進而構成一種“充滿反諷和矛盾的真相”。
因此,誰該為新聞自由負責?筆者認為,結合當今中國媒介場域,媒體自身對于新聞界、新聞自由的能動性更加凸顯。新聞自由永遠不可能是絕對的。網(wǎng)絡媒體雖然賦予了每個人發(fā)聲器,但這種聲音是否被聽到、在多大范圍內被聽到,新聞媒體依然發(fā)揮著重要作用。我國媒體代表黨和國家的立場,具有輿論牽引的特殊使命,而新聞自由則是在其使命能夠發(fā)揮的范圍內達到這樣一種話語表達的平衡:讓群眾想聽到的聲音被放大,使與群眾利益相背離的聲音被縮小,在確保新聞專業(yè)主義的前提下,保障輿論場中各種聲音的多樣化,即促進“強健的公共辯論”。正如《新聞界》中所強調,當今社會需要的是:就當日事件在賦予其意義的情境中的真實、全面和智慧的報道;交流評論和批評的論壇;供社會各群體互相傳遞意見與態(tài)度的工具;呈現(xiàn)與闡明社會目標與價值觀的方法;將新聞界提供的信息流、思想流和感情流送達每一個社會成員的途徑。只有這樣,新聞界才能在新聞自由的前提下行使自由的權利,同時,承擔行使這種自由帶來的義務。
[1]歐文·M·費斯.言論自由的反諷[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1-163.
[2]新聞自由委員會.一個自由而負責的新聞界[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1-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