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依現(xiàn)在的眼光,《水滸傳》里,許多英雄好漢的人品,不比《金瓶梅》里的西門慶高明。魯智深為了喝酒,打壞一廟和尚,還踢賣酒人的襠,簡直要讓人斷子絕孫;周通是個搶親未遂的流氓;晁蓋們說蔡京是奸臣,然后就合情合理去劫生辰綱;孫二娘開黑店,王英吃人心,李逵殺人如麻,戴宗訛錢虐囚。相比起來,西門慶雖然把武大郎、宋仁、花子虛的老婆都沾了手,但下手毒害的,也就是給武大郎來了點砒霜。
可是施耐庵書一開頭,已經(jīng)打點過了:這一百零八,并非道德模范;不管天罡地煞,都是魔星。這一來,就讓人作聲不得。人家開宗明義,說主角是壞蛋了,要批要啃,也無處下嘴。
中國古代小說,主角都不是啥好人。賈寶玉是混世魔王,“腹中原來草莽”;孫猴子師兄弟三人都是妖仙,唐僧是個窩囊廢;《三國演義》里三絕,關羽義絕但傲,曹操奸絕是壞人,諸葛亮智絕但近妖,坑起周瑜來也不太君子;《儒林外史》里,負心多是讀書人,真沒幾個好人;好容易有個馬二先生這樣的善心腸,陳腐得發(fā)餿,又饞又迂,看著都讓人著急。
評書里頭,類似刻畫。薛丁山對樊梨花、楊宗保對穆桂英,都是負情寡義小白臉,癡心女子負心漢,看著都招人恨;《三俠劍》里,主角勝英,武功真是稀松平常,思想覺悟也不算高;《說唐》里,書膽基本是秦瓊和程咬金,前一位名動天下,但到處被人追著打;后一位揮完三斧頭,耍個寶順便帶挑事,讓人樂得哈哈笑,恨得牙癢癢。
金庸寫小說,也逃不過這關:陳家洛、袁承志這種全知全能型的主角,文武全才,于是一路平鋪直敘,沒勁;楊過偏激狹隘,令狐沖任性疏狂,張無忌優(yōu)柔寡斷,韋小寶更不必提,這幾位一身毛病,然而寫來,神采煥發(fā)。
主角不能是濫好人,不然出不來矛盾;主角不能太強,否則一路無風無浪;主角得有足夠的活動能力和社交圈,比如宋江那樣滿世界溜達,被無數(shù)人“納頭便拜”;說到底,主角不必要做好人,只負責串聯(lián)起一整個好故事。
但好故事,又不只是真善美、大團圓。實際上,好故事大多有邪氣,有妖氣。
《基督山伯爵》的故事予人的快感,其實頗為陰暗:基督山在暗,三位仇家在明,得以自由肆意玩復仇。而之前基督山(唐泰斯)的受冤入獄,其實更像是“給主角一個復仇的合理借口”?!兑晾麃喬亍防?,阿加門農(nóng)搶走了布里塞伊斯,所以阿喀琉斯撒氣不出戰(zhàn),也有了正當理由;赫克托耳殺了帕特羅克洛斯,于是阿喀琉斯去殺赫克托耳,而且蹂躪其尸體,也有了借口。
還是說《水滸傳》:里頭的好漢,有些好酒,有些殘忍,有些暴躁,沒一個有正形。但大體上,他們都不是庸庸碌碌的凡人。魯智深抱打不平最后出家,武松為報仇殺嫂發(fā)配,林沖忍耐良久最后草料場辣手殺人,楊志不堪騷擾一刀殺了牛二,宋江被閻婆惜逼得一口氣上不來,一刀抹了人家脖子。道德上來說,當然無甚可夸贊處,但統(tǒng)共起來,都是這回事:忍不住那口氣,嘩啦就開了殺戒,讓人甚有快感。
偉大的小說家,未必寫得了好人,但寫惡人都極拿手。世界觀人人都善良的小說也有,少,而且平緩,不刺激。好玩的小說,比如奧斯丁筆下那些鄉(xiāng)紳,需要庸人;跌宕起伏的小說,則需要惡。??思{、陀斯妥耶夫斯基寫的好人,都不太可信;寫的壞人,一個比一個逼真。《紅與黑》末尾裝模作樣,讓于連懺悔了半天,但毛姆說了:這書的價值全在于連勾引那兩位女人的過程。什么道德不道德,都是瞎扯。巴爾扎克寫好人,無一例外寫成羔羊;偏寫葛朗臺老爹這種吝嗇鬼、伏脫冷這種壞蛋,個個都是世界文學史經(jīng)典。
莎士比亞為什么偉大?哈姆雷特磨磨唧唧,李爾王昏聵固執(zhí),奧塞羅是個大醋壇子,麥克白夫人心如蛇蝎。他寫的名悲劇主角,缺點堆成山;而哈姆雷特與鬼魂、李爾王的荒野慘運、奧塞羅和老婆一起死掉、麥克白夫妻半夜里謀劃弒王,都是黑暗幽森。他老人家對人性的缺陷和陰影,把握得精確。他才不在乎你是好人還是壞人呢,只要出戲,撒開寫。雨果老爺子驚才絕艷,可惜就是這點上抹不開面子。誰都不敢說他寫得不好,但在好看度方面嘛,就稍微打點折扣了……
如是,好作品不需要善良的主角,只需要能出戲的主角;好作品不追求真善美大團圓的世界觀,因為人本性里,除了愛與善良,還需要看點殺戮、陰謀與色情??墒牵郎鲜怯械赖逻@回事的。《包法利夫人》《金瓶梅》《查特萊夫人的情人》,都挨過禁。理由嘛,無非是主題太不光明了,太不健康了……這就是個矛盾:偉大作品,主角大多不是好榜樣,情節(jié)和取向也頗有不健康處啊……
可是,這點小事兒,哪里難得到施耐庵和曹雪芹這種大才子呢?這就回到開頭,施耐庵用的法子了。
施耐庵自己,是湖海豪杰之士,跟張士誠混過,自己也算個義士,兵戈殺伐都見得多,絕不是個和平主義者。但他偏要在開頭寫:梁山好漢是群魔星……好,接下來我來聊聊,這些魔星是怎么燒殺劫奪、走馬揚鞭、快意恩仇的……
曹雪芹自己錦衣玉食過,過的是腐朽墮落的生活,常說回思當日閨閣兒女,有慚愧之意。其實這慚愧不是“覺今是而昨非”,倒像張岱回憶自己吃螃蟹時,“慚愧慚愧”的意思。他寫賈寶玉是混世魔王,腹中原來草莽,句句看似是貶,但看明白的都知道,他時不常賈寶玉附體,“我就是這樣子,賈政老爺子您氣死了吧?”
如是,施耐庵、曹雪芹、吳承恩三位,都有點撒嬌氣。表面一看,那意思:對對,我們承認梁山好漢、賈寶玉、孫猴子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我們也寫他們有毛病了……但看透了書,你就能覺出他們骨子里的傲來:
我罵他們了,我知道他們挺渾,可我還是很愛寫他們的,怎么著?
所以,你看,對偉大的作者們來說,相比起善良和真誠,狡猾這種資質(zhì),其實更重要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