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諧和+于靜
關于與啟功先生交往的事,可談的太多,有關他的德行、書法、繪畫,他的幽默等,之前寫過他的文章也極多,從專家、學者到學生、百姓,而我作為與啟功先生相識半個多世紀,跨越民國、新中國兩個時代的人,只采擷與啟老交往的二三事,以此寄托對啟老的無盡思念。
我存有啟功老致我的兩通書札,時間在1976年至1978年之間。因年事高,具體時間一時想不準。內(nèi)容不妨錄之:
諧和同志:
首先懇切要求尊謙萬勿再稱,咱們傾蓋如故交,必須脫略世俗客氣也!承惠漫畫,極受鄙戚友熱烈歡迎,至今已被展(輾)轉借閱,竟無一存,足徵妙繪之魅力,尤在其大快人心也!拙畫一幅竟忘鈐印,十分荒疏。王鳳岐先生冊頁謹書就奉上,請轉交。趙樸老與弟只曾見面兩次,不為太熟,如冒然轉求,恐被忽略,因念仍以由尊處直接寄去為妥。聞其住廣濟寺中,即使移居,廣濟寺自能轉達,不致有誤,此間友人所述實況也。賤疾仍時發(fā),校稿尚未咠(?),乏善可陳。滬上諸友,晤時統(tǒng)祈代候!敬禮!
弟功上言
十八日
另一封信是這樣寫的:
諧和同志:
真抱歉!久奉到手教,遲遲未復。實擬將命書之件寫完后一并寄上,無奈久未寫完,遂耽擱至今。先要說,尊謙敬璧!咱都是同志,萬勿以尊稱見施!漫畫極佳,入手后尚未看完即遭掠奪,愈傳愈廣,人民美術出版社的同志也借去尊畫,據(jù)聞他們也要出漫畫集,將來可能見到采用了幾幅。“四人幫”在上海之罪惡極大,故上海人民對他們的憤怒也極大,漫畫之深刻,自必打中其要害,觀者無不高興,最近始歸來,以什襲保存,亦革命文獻也。
拙書實太潦草,且多不自滿意!千萬勿客氣,哪幅需重寫,務請示下,必然加工補寫呈去也。拙書已另裹寄上,近有遺失之件,字畫與月歷類者最多。如未收到,請示下。賤疾仍有時發(fā)作,但不太厲害,仍斷斷續(xù)續(xù)地上班,每天可校五六卷書,寫字任務反比校書任務為多,我公工作想定更忙!此百花齊放之喜事也!專致敬禮!
弟啟功敬上
廿八日
18日信中有啟老語:傾蓋如故交,其實我熟識啟老已近四十年,從未中斷聯(lián)系,以啟老看來算初識故交倒也極是。
我是通過鋼琴老師這層關系才有幸拜識啟先生的。1947年我返回北京進入京華美術學校,學鋼琴師從老志誠先生,那時先生給學生在家上課是常事。老志誠家住西城小乘巷胡同,啟功先生住大乘巷胡同,咫尺距離。上完鋼琴課,我隨先生經(jīng)常會往不遠的啟功家坐坐。他住南房兩間,北房住著親戚,兼顧照料二老的起居。
夏天呢,我們就在啟老家中的院里納涼、聊天;冬天呢,就屋里圍坐火爐旁,聽啟老雜談舊事。
我愛聽啟老聊天,每次猶如上了堂大課,受益匪淺。也有許多聽不懂的,可是越不懂越想聽,有癮吶!印象中啟老家的火爐上總是坐著一個水壺,壺里咕嚕咕嚕不斷冒著熱氣,給寒冷、干燥的冬天帶來一股股溫暖和濕氣。
20世紀50年代中期,我在北京中央歌劇舞劇院工作了,家住在西四的羊肉胡同。我家、老志誠家、啟功老家三點一線,十幾分鐘均可達,因此聯(lián)系一直未斷。給我印象很深的是他的書桌靠近窗戶,窗格上糊著高麗紙,窗下有臺日歷常年不撕,很奇怪,后來知道月份牌兒永遠是那一天——夫人章寶琛辭世的日子。
啟老給我最深印象是和藹謙卑,他長我十七歲,我一直將他視為可尊可敬的前輩,而啟老在兩信中均囑不要世俗客氣,以同志相稱為好。啟老送我和夫人的條幅也是以同志稱謂。啟老是雍正第九代孫,但他始終拒絕使用皇族姓氏。他生于辛亥革命第二年,應該算徹頭徹尾的新人了。
28日信札中談漫畫一事背景是這樣:“四人幫”倒臺,興起一股漫畫風,我上海朋友畫家也都畫起了漫畫,我曾將漫畫寄給北京啟功與李苦禪兩先生,大家爭相傳看。
我工作在北京,母親在上海居住,長期的京滬雙城跑,后來夫人家也是上海的,上海我跑得更勤了。
“文革”后期我與兩地的書畫藝術家交往逐漸多起來,無形中成了南地、北地書畫界、收藏界的紐帶,18日信中所提之事就是代上海的一位藏家求啟老題跋,并轉求趙樸初老題跋之事。求助藏品鑒定、題跋、書跋,我盡量幫忙聯(lián)系所求之人,玉成此事。謝稚柳請啟功題跋這件事就是我促成的,朋友相幫天經(jīng)地義。幫朋友求字我是來者不拒,大的條幅、楹聯(lián),小的斗方“多快好省”“精簡節(jié)約”,啟老寫什么我收什么,分送朋友同好。去時帶點花生米、小菜、啤酒,就此便飯一頓。
“文革”結束,抄走的陳半丁的舊藏發(fā)還,此時半丁先生已故去,家中生活困難,準備將字畫出讓部分給圈內(nèi)人。陳老的兒子找到了我?guī)兔?,我拿著幾幅畫請啟老鑒定真?zhèn)巍.嬜魃形创蜷_,畫軸上的題簽也未看一眼,啟老就說:這是陳半丁家藏,瞧,“石溪……”
接著的幾幅畫,他也說得頭頭是道,如數(shù)家珍。此時的我恍然大悟:啟老住的大乘巷與陳老住的南魏胡同相距只有十來分鐘的路程,可見啟老是陳府的??停部梢妴⒗吓c陳家的關系。
啟老知道我收藏各類紙張,特送我了一些故宮用紙,有黃色綾暗花、五角龍云紋,是裝裱時裁過的邊角料,不知是否當年圣旨用紙,我轉送了一些給朱屺瞻先生,朱屺老畫了十幅小品,做成冊頁,用故宮用紙做了冊頁的扉頁,這冊頁已成了我的收藏。
“文革”后期,我調(diào)到上海工作。大概80年代初吧。有一次我又北上代別人求字,啟老問我:“諧和,你是不是不太喜歡我的字,凈看你代別人求字,你自己倒沒有?!蔽艺f:“我是先人后己,我沒向您求字,但是您的一橫、一豎、一撇、一捺、一勾、一點對我都是寶。”說著我從包里拿出一張張揉皺了的紙說:“您扔到廢紙簍里的,我都撿起來收藏了?!眴⒗线呅呎f:“你這樣收我的字,我一定好好給你寫個千字文?!笨上М敃r我正準備移居香港,辦理各種手續(xù),沒有時間再去北京。
90年代啟老到過香港,相見時不好意思再提,只留下了啟老、謝老與我的一張照片。
其實啟老也曾送過我條幅,有些還被人奪愛了,易主了,拿走的人就將落款處我的名字遮蓋住,我還留有這樣的照片作紀念。
見信如面,撫摸著啟老留下的文字,那笑呵呵的面龐,幽默詼諧的話語,就會在我腦海出現(xiàn)……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