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連坐思維
——從羅山縣“株連三代”的公告談起

文/顧 鈞

近幾天，河南省信陽市羅山縣發(fā)出的一則公告引發(fā)輿論關注。當?shù)亻_展嚴厲打擊盜竊民航旅客財物犯罪專項治理行動，發(fā)布公告為勸返目前仍滯留境外的部分涉案重點人員，指出如犯罪嫌疑人逾期不歸，會曝光其近親屬，限制他們出行，在其家門口懸掛“飛天大盜之家”的牌子。

從這則公告的內容來看，我們能清晰地發(fā)現(xiàn)“連坐法”的影子。古代連坐制度，即一人犯罪，親屬、鄰里或其他有關系的人株連受罪。根據(jù)適用范圍，古代連坐制度可分為親屬連坐、鄰里連坐、職務連坐。羅山縣這則公告可以說是“親屬連坐”的一個例子。

在本質上，古代連坐制是一項互相監(jiān)督、犯罪舉報制度。據(jù)記載，連坐制由法家首創(chuàng)，較早可見于李悝的《法經》?！霸匠?，一人則誅，自十人以上夷其鄉(xiāng)族，曰城禁。”“丞相受金，左右伏誅；犀首以下受金，則誅；金自鎰以下，罰不誅也，曰金禁?！?/p>

至商鞅變法，連坐制被正式制定為“連坐法”。從貴族到庶人，刑罰被統(tǒng)一適用：“刑無等級，自卿相、將軍以至大夫、庶人，有不從王令、犯國禁、亂上制者，罪死不赦?！鄙叹?，明令規(guī)定親屬之間，不得互相包庇，做到互相保證、互相監(jiān)督、互相揭發(fā)。對于不遵守法紀的官員，規(guī)定“罪死不赦，刑及三族”。之后，商鞅被誣陷謀反而出逃，到客棧投宿，主人不敢收留，說：“商君之法，讓沒有憑證的旅客住宿，店主要連坐?！边B坐法讓商鞅也嘗到苦果。

然而，商鞅雖死，秦法未敗。作為一種殘酷的刑罰制度，連坐法在中國延續(xù)了上千年，各朝代都發(fā)生過令人發(fā)指的連坐慘案。明代方孝儒案被誅十族共殺害873人；清朝康熙年間的明史案，先后牽連千余人，相關人等被捕殺殆盡，參與編修的十四人被凌遲處死。

與中國古代連坐法相似，羅馬法中曾有一種殘酷的法律——奴隸連坐法。公元10年，元老院通過一道特別的法令，規(guī)定：“如果任何奴隸主在自己的住處被謀殺，所有這一住處的奴隸一律都要被處死，包括婦女和兒童。”塔西佗的《羅馬史》記載稱，此種連坐法對奴隸滅門式的屠殺規(guī)模非常大且經常化。

中國古代連坐法至清末被廢除。在修律大臣沈家本等人的倡導下，清廷于1905年正式廢除連坐制。沈家本等奏請刪除連坐法時稱：“夫以一人之故而波及全家，以無罪之人而科以重罪，漢文帝以為不正之法反害于民，北魏崔挺嘗曰‘一人有罪，延及闔門，則司馬牛受桓魋之罰，柳下惠膺盜跖之誅，不亦哀哉’，其言皆篤論也……今世各國，皆主持刑罰止及一身之義，與‘罪人不孥’之古訓實相符合。請將律內緣坐各條，除知情者仍坐罪外，其不知情者悉予寬免?！?/p>

古代的連坐法有害人倫道德，是封建社會重刑主義的表現(xiàn)，有違現(xiàn)代法治精神。西方有一句法諺：“一個人的罪行不會玷污不知情的他人?！爆F(xiàn)代刑法也有一個基本原則——“刑罰止及一身”，它的含義是“誰犯罪，由誰承擔刑事責任”，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能牽連未犯罪的他的近親屬。正如沈家本在奏章中指稱的一樣，不能因桓魋謀逆，就處罰他的兄弟司馬牛；不能因柳下跖是大盜，就株連他的兄長柳下惠。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將古代連坐制度碾得粉碎，但是連坐思維卻根深蒂固。如在“文革”期間，一度出現(xiàn)“黑五類”這樣的政治用語，指代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右派分子等五類人的子女。受到父輩的影響，他們當時在畢業(yè)分配、招工、參軍以及婚姻等方面都受到嚴重的歧視和不公平的待遇。90年代計劃生育運動期間，有的農村出現(xiàn)“一人超生，全村結扎”“該引不引，株連六親”的標語，透露著濃厚的連坐意識。

時至今日，連坐思維依舊存在，類似的例子舉不勝舉。如因某村民違規(guī)辦酒席，村委會作出停發(fā)其所在村組的全部低保；某重點中學招生政策明確指出“報名考生的家長必須無失信記錄”；又如某省市制定“新政”，凡酒駕者，同席者要受罰，等等。前兩年，三亞為推進“雙城”建設，大力整治電動車闖紅燈行為，交警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騎電動車闖紅燈，不僅要追到家中，有的還會跟蹤到單位，目的是“組織其全家人、單位同事集中學習交通安全相關知識，讓違法者意識到自身行為的錯誤”。

西班牙著名自然主義哲學家喬治·桑塔亞納說：“不能銘記過去的人，注定會重蹈覆轍?！边@提醒我們以往事為鑒，嚴格遵循且張揚法治精神，努力破除連坐邏輯，避免動輒上綱上線，這是法治社會建設的題中應有之義。

再來看羅山縣這則公告。引起輿論廣泛關注后，羅山縣委宣傳部發(fā)布情況說明，表示撤回公告。我們注意到，羅山縣發(fā)公告的背景是當?shù)卦陂_展嚴厲打擊盜竊民航旅客財物犯罪專項治理行動，最初的目的是勸返目前仍滯留境外的部分涉案重點人員。

梳理近幾年的新聞不難發(fā)現(xiàn)，類似“連坐”規(guī)定多見于專項整治活動或運動，以解決較為急迫的問題，實現(xiàn)短期見效的治理目標。因此，這不僅從側面說明政府部門法治意識薄弱，暴露了權力任性的問題，究其根源還是功利性執(zhí)法所致。這種功利性執(zhí)法向公眾展示了執(zhí)法者好大喜功的一面，武斷行使自由裁量權，它往往預示著執(zhí)法方式的粗放、不規(guī)范性，甚至違反依法行政等行政法的基本原則。

作為法治國家、法治政府的基本要求，依法行政原則即“法律為行政機關設定了職責權限范圍、活動的手段、方式及程序等，行政機關只能依據(jù)法律規(guī)定行事，沒有法律授權或規(guī)定，行政機關就沒有活動的自由。否則，就屬于無效或違法的行為”。具體來說，按照依法行政的基本原則要求，行政機關實施行政管理，沒有法律依據(jù)，不得使人民負擔義務或限制權利；沒有法律依據(jù)，不得為公民設定權利或減免其義務；必須在法律授權或規(guī)定的范圍內行使行政權；違反行政法律規(guī)范的行為，在法律上不具有法律效力，有關國家機關有權予以撤銷、變更或宣告無效，行政違法主體應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所以，縱然為解決治理難題，也不能突破法治底線，不擇手段，不能因為目的正確就可以枉法亂作為。

子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基層行政機關不僅是依法行政的主體，還擔負著普法宣傳的職能。基層行政機關接觸群眾范圍最廣、與群眾打交道的時間最長，各級行政機關只有嚴格執(zhí)行法律，采取措施或行動保證法律規(guī)范的實施，才能樹立法律權威，提高政府公信力。群眾對行政機關講不講法、守不守法感受最真切、印象最深刻，如果行政機關不能依法行政，公然踐踏法治精神，那么它引導管理對象、服務對象依法依規(guī)辦事也將被視為空談，普法宣傳的效力也將大打折扣。與司法行政部門大水漫灌式普法的方式不同，行政機關堅持依法行政，行動以法律為指南，凡事依法用法，執(zhí)法和服務的過程其實就可以是一次精準的普法活動。有執(zhí)法權的國家機關如果能樹立“執(zhí)法就是普法”的責任意識，這樣的宣傳會更接地氣，工作才會更具實效，才會避免出現(xiàn)公然違背法治精神的“飛天大盜”式的通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