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慧玲
波蘭現(xiàn)象學美學家羅曼·英加登認為,文學作品中會存在許多空白和未定之處等待讀者去填充。伊瑟爾在此基礎(chǔ)上提出了文本的召喚結(jié)構(gòu),指出文本的空白處可以引發(fā)讀者進行審美再創(chuàng)造。因此,讀小說如果能抓住文中的空白處,參與文本的再創(chuàng)造是意義非凡的。《邊城》是沈從文最負盛名的代表作,它是一首美好的抒情長詩、一幅秀麗的風景名畫、一支理想的田園牧歌。劉西渭先生稱贊沈從文:“他不破口道出,他把讀者也放在作品所需要的一種空氣里,在這里,讀者不僅僅用眼睛,而且五官一齊用,靈魂微微一顫,好像水面粼粼一動,于是讀者打進作品,成為一團的和諧?!痹谌宋锏乃茉焐?,沈從文先生總是有意無意留下許多的空白,讓讀者去思索玩味。
這種留白首先體現(xiàn)在人物語言的簡省上。沈從文在對話中精心設(shè)置空白處,使人物形象個性豐滿。小說主人公翠翠端午遇見儺送因誤會罵了他“悖時砍腦殼的”,后來知道此人正是儺送,文中有這樣的描寫:“翠翠想起自己先前罵人那句話,心里又吃驚又害羞,再也不說什么,默默地隨了那火把走去?!边@里翠翠的語言是及其簡單的,這樣的罵也正符合湘西淳樸的民風,符合在大自然里長大的翠翠。兩年后,當爺爺再次提及儺送,“翠翠一句話不說,只是抿起嘴唇笑著?!边@些空白讓讀者看到了一個十多歲的少女的細密心思。湘西的清風給了她壯健的身體,茶峒的青山給了她靈動的眸子,從小失去母親,只和爺爺相依為命的幼小的翠翠心中萌發(fā)了朦朧的愛意,但是面對那突如其來的分不清、道不明的心緒,稚嫩的翠翠無處可訴,不知道是應(yīng)該快樂,還是該憂愁,為此她便常常坐在山頭上,“心中有些薄薄的凄涼”。
再看對爺爺?shù)拿鑼?,祖孫倆在渡船上,“祖父不說什么,還是唱著。兩人都記起順順家二老的船正在清浪灘過節(jié),但誰也不明白另外一個人的記憶所止處。祖孫二人便沉默地一直走還家中?!庇洃浿乖诤翁幠兀坷洗蚩峙率窍肫鹆舜罄?,想起了翠翠的親事,繼而想起了翠翠的母親,心中情感復(fù)雜而沉重,而翠翠呢,可能想到的卻是二老。當渡船送走了迎婚送親的喜轎,祖父說,“翠翠,宋家堡子里新嫁娘年紀還只有十五歲?!薄按浯涿靼鬃娓高@句話的意思所在,不作理會,靜靜地把船拉動起來。”老船夫意識到自己的年老,擔心以后翠翠無人照顧,他的心里多了一層心思,想為翠翠找一個終身的托付。而翠翠帶著青春年少的羞澀,母親的早逝也讓她無法洞察自己心中所想。爺爺不便明說,只能遠遠地觀望,小心翼翼地探問,這些簡省的語言甚至是無聲的語言,讓讀者看到了一個疼愛孫女的祖父形象。
文中許多對話語言的空白往往又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給故事結(jié)局某種暗示。小說中描寫到翠翠自從兩年前的端午第一次遇見儺送之后,便“無意中提到什么時會臉紅了。時間在成長她,似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負點兒責”,“到了家邊,翠翠跑還家中去取小小竹子做的雙管嗩吶,請祖父坐在船頭吹《娘送女》曲子給她聽”,而且喜歡看新嫁娘,喜歡聽新嫁娘的故事??吹綄O女的變化,爺爺和孫女有了這樣的對話:“翠翠,想什么?”“在看水鴨子打架!”翠翠的意思即是“什么也沒有想”,這段無效的對話生成了空白,翠翠的確有了小小心事,爺爺卻無法明白孫女心中所想,只能自己去揣測,這些淡淡的隔膜為后文爺爺在大老和二老之間的摻和,以及順順家對爺爺?shù)恼`會埋下了伏筆,為這段愛情蒙上一層淡淡的迷霧,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難道是翠翠故意不告訴爺爺自己的心思嗎?這可能除了年少的羞澀,更多的是一種迷惘,小說中翠翠有和自我的對話,“翠翠,你真的在想什么?”“我想的很遠,很多??墒俏也恢胄┦裁础!边@個天真如小獸般的姑娘真的不清楚自己正在想的是什么。這些巧妙的留白,不僅讓人物形象更加生動,而且讓讀者發(fā)揮自己的想象,置身文本,感受到愛情的朦朧之美,也感受到祖孫之間的脈脈溫情。
其次,留白還體現(xiàn)在人物的心理描寫上。作者很擅長含蓄表達人物的心理活動,文中有這樣一段描寫:“翠翠坐在溪邊,望著溪面為暮色所籠罩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過渡人,其中有個吸旱煙的打著火鐮吸煙,且把煙桿在船邊剝剝的敲著煙灰,就忽然哭起來了?!边@里翠翠到底為什么哭?讀者忍不住參與到文本中,在這日復(fù)一日的平淡日子里,翠翠一天天長大了,這哭聲里可能有突然長大的驚慌,有對爺爺老去的恐懼,更有未來不可預(yù)知的淡淡傷感和期許,此情無可訴,一切都隱沒在這暮色籠罩的溪水邊。
還有最為典型的是翠翠聽了二老儺送為她唱了一夜情歌之后的心理描寫,作者在小說中不直接描述翠翠聽歌后的實際感受,而是以一種虛無縹緲的夢境含蓄表達出來:“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fù)飛竄過懸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時,她仰頭望著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極熟習。崖壁三五丈高,平時攀折不到手,這時節(jié)卻可以選頂大的葉子作傘。”此處的心理虛化極為巧妙,既寫出了翠翠遇到儺送之后悄然生發(fā)愛情的微妙心理,也表達出了這種懵懂愛情的美妙,純真得無法用言語形容。這種虛化處理召喚讀者回憶或憧憬美好情感,從而獲得豐富的審美體驗。
除了在人物塑造上巧妙留白,引人思索外,文章結(jié)尾的留白也為人稱道:“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前一句營造了一種絕望悲傷之感,后一句卻又帶給人無限希望。到底會不會回來呢?作者沒有給出確切的回答,但是這一句卻寄寓了人們對美好人性追求的理想,留下無限思考和悠長的韻味。
以上僅從《邊城》的幾處留白進行了分析,管中窺豹,亦足見沈從文的筆力深厚,其巧妙地留白讓《邊城》成為讀者心中的桃花源似的“邊城”,賦予了它常讀常新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