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海鋒
《渡荊門送別》《旅夜書懷》分別入選人教版初、高中語文教材。兩首詩的頷聯(lián)出現(xiàn)了某種巧合的言語“撞車”——“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對于李白杜甫級別的詩人而言,這絕非偶然的尋常手筆;對于語文教學而言,這是不能等閑視之的教學資源。兩聯(lián)詩如此密集的文字/文本交匯,在使其具備豐富互文性的同時,也讓兩首詩歌有了對比教學的可能。以此為切口,從文字同與不同的對比入手,往詩人境遇里深究,在詩人感受處探討,很多單篇閱讀難以企及的教學效果也具備了課堂生成的可能。
作者要素的明確只是為詩歌的深度理解準備了可能,理解的發(fā)生還是要深入到文本細部。具體到《渡荊門送別》《旅夜書懷》(下文簡稱《渡》《旅》)的理解,還要深入到具有強烈互文性的“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兩聯(lián),咬文嚼字,品味意趣。
從文字層面看,兩聯(lián)詩具有極強的相似性。首先是意象選取的近似性,《渡》詩共選用山、江、平野(大荒),《旅》詩則選用了星、月、平野、大江,其中平野、(大)江兩個意象在兩詩中皆有出現(xiàn)。共同意象占《渡》詩此聯(lián)意象的三分之二,占《旅》詩此聯(lián)意象的一半。由此,兩聯(lián)詩在畫面感上具有了極強的相似性。其次是音調(diào)節(jié)奏的有意錘煉,“隨”/“垂”、“荒”/“江”兩組詞,雖然字音字形不同,但韻母、音調(diào)相同,因而閱讀的協(xié)奏性很強。加上同字的“平野”“大”“流”等詞,頷聯(lián)十字中同音、近音字多達六字。由此,兩聯(lián)詩的閱讀感也就相近了。
基于前文“知人論世”的梳理,兩聯(lián)詩的互文性可能并非全由天成。從創(chuàng)作時間上看,《渡》無論是創(chuàng)作于李白初次出蜀之時(開元十四年),還是二次途經(jīng)(乾元二年),都要早于《旅》的創(chuàng)作時間——永泰元年。這為杜甫有意的“戲仿”提供了時間可能。從李杜交往關(guān)系看,雖然二人都有對彼此才華惺惺相惜的尊重,但在具體情感投入上,杜甫之于李白要遠比對方的深入、深刻,這從李杜互贈留傳下來的詩作數(shù)量差異便可窺測。這為杜甫人為的偶像致敬式互文性創(chuàng)作提供了心理可能。
不過,詩中強烈的相似性并不能掩蓋其中的相異處,更不能掩蓋李杜寄寓其間的機心?!坝柚^李是晝景,杜是夜景。李是行舟暫視,杜是停舟細觀”,清人王琦對這兩聯(lián)詩的斷語觀察細微,極有啟發(fā)?!抖伞吩娭?,山形消失,平野盡顯,江入大荒,詩中景致流動、宏闊,非白晝不可盡覽。山形的退去與平野的浮現(xiàn)實現(xiàn)了時空維度上的流動銜接;江入大荒,山間逼仄水勢豁然橫無際涯,而江舟同行于無垠大荒與無盡的遠方。在審視這些行舟暫視的晝景之外,還需留意以流動姿態(tài)觀察這些的李白。在李白眼里,山是已經(jīng)臨過之山,是舊山消逝;大荒是無垠而未經(jīng)之途,是廣闊新世界,是新野來迎。舟行江上,移步換景間,看風景的人也不斷接納、悅納著這些新風光,此間包藏著詩人深隱的心境——隨著江流,李白之身心也從空間的逼仄進入無限;江流不息,舟行不止,面對嶄新世界的他也更能以開放的格局面向未來。李白始終是向著東方,向著朝暉,向著廣闊,向著未來的,這是他的飄逸。由此觀之,詩聯(lián)中李白深隱極多,文學完成的段位也極高。
面對李白如此高標的文學完成,杜甫的致敬式創(chuàng)作自然有了難度。杜氏有意的互文性不可能是簡單抄襲,而是在相似言語形式之內(nèi),灌注更多的自我心緒。這一點言,杜甫的文學完成亦是超凡?!堵谩吩娺x擇“星”“月”這些夜景意象作為抒寫載體,也限定了杜甫的書寫時空——他在夜色中停舟細觀。杜甫以夜景凸顯創(chuàng)作時間,同時也為寫作空間的藝術(shù)改造準備了可能。此詩作于流徙忠州、云安之時。兩地的嶺谷縱橫本與詩中“平野”之謂相謬,但朦朧的夜色卻能變山川相繆為平野千里。在文學與夜色的合力下,天地就此交融一體。詩人與暮色天地同觀,其中感觸不似李白之境的自在、開放,而是與宏闊天地、不息流水比較而言的渺小、短暫。月色如水,與大江涌流,因為夜色阻隔,杜甫不能處身江上,自然也就難有李白那種流動的姿態(tài)。他只能停下來看,停下來等。茫茫夜色中,雖有天地一方/星垂野闊/月光如瀉/大江涌動,但他看到只是夜色,只是寥寥星月之光,他看不到江流歸去的遠方。他置身景致之外,以旁觀者的身份觀察這一切,甚至他自己。杜甫的景致是靜態(tài)的,和他自己一樣,因而靜得比李白沉郁,而沉郁正是他對李白文學風格的超越。這聯(lián)詩句有對李白情懷的致敬,也有他人生夕陰的悲憤。
在李杜的文辭里,在言語的同與不同間,文學的萬千氣象被抒寫的淋漓盡致。
情感把握是詩歌理解的核心與終點,言語品味是理解達成的手段與過程。對《渡》《旅》的理解必然不能止于其中聯(lián)句的異同分析。兩詩頷聯(lián)是理解發(fā)生深化的絕佳切口與基點,閱讀教學應以此為跳板,游弋到詩歌的內(nèi)部,游弋到兩顆文學心靈的深處,進而達到感染與共情的文學效果。
文學的發(fā)生脫離不了作者所身處外部世界的具體影響,它可能是大時代里的治亂興衰、時局往復、家國更替,也可能是個人小經(jīng)歷里的人生順逆、物我得失、人情冷暖、生老病死。對于《渡》《旅》兩詩的情感把握,自然需要還原詩作創(chuàng)作的具體情境。
《渡》創(chuàng)作時間是詩作情感理解的抓手,因為這其中藏著李白太多的生活情境。開元十四年到乾元二年,中間相隔33年,而這個時間差足足是其整個生命歷程(62歲)的一半還多。開元十四年,年輕氣盛的李白 “仗劍辭國,辭親遠游”(《上安州裴長史書》),雄心勃勃地尋找自己的詩和遠方。在如此情感預期里,蜀地山川更像牢籠和羈絆,東方的湘楚大荒、平野則寓意著生命的未來與期待?!吧诫S平野盡,江入大荒流”——他對舊山河的消逝是清淡的、果決的,對新平野、闊大荒的迎合是熱烈的、期待的;江入大荒,恰如受盡局限的李白跨入自在境地,終可鳥奮晴空,魚躍闊海。順此筆意,“月下飛天鏡,云生結(jié)海樓”亦是一副輕快氣象:夜晚,江面如同一塊天上飛臨的巨鏡——照出未來無盡美好的景象與向往;白日,天上青云如同華美的海市蜃樓——盡是李白此刻曼妙的人生想象,卻也是他仕途生涯最真切的生命預言。在這樣輕快的言語基調(diào)中,尾聯(lián)陡然一轉(zhuǎn)——“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教科書教參所言,表現(xiàn)了“濃濃的思鄉(xiāng)之情”,如此感傷情緒顯然與李白的基調(diào)走向不合。李白憐惜故鄉(xiāng)之水,恰與故鄉(xiāng)情關(guān)涉無多,而是這川蜀水承載著行舟,溝通著當下與未來的夢想之地,讓李白能夠“直掛云帆濟滄?!?,道盡了年輕李白對未來、對新世界的熱情期待。33年后,獲罪流放的李白忽而遇赦東歸,再次途徑荊門。此時的“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則是另外一番滋味——巴國的山高水深是故鄉(xiāng),但也是一道道鬼門關(guān)。好在這段險象環(huán)生終于隨著巴山群壑一同消逝,迎接自己的是沃野千里的湘楚大荒,是九死一生后的新生活。心情輕松的李白看月下江水不是水,看青天層云不是云,是經(jīng)歷生死后的愉悅,飄逸性格里忍不住的暢想。這般境遇里,李白情緒里與其說是故鄉(xiāng)情,不如說是感懷意——這川蜀水再次保佑多災多難的游子化險為夷,再次帶他逃脫險境投向新生。這兩種情感可能使得題中的“送別”更易理解:他所送別的并非蜀中人物、故鄉(xiāng)親人,而是送走一個老地方,別過一段舊時光,進而擁抱他的新世界、新未來。始終像朝暉一樣明亮燦爛,這是李白的文學風格,也是他的精神世界。
《旅》創(chuàng)作于永泰元年,杜甫時年54歲。此時的他,因上書營救房琬而開罪肅宗皇帝,仕途無望;因就食的蜀地節(jié)度使嚴武離世,生活無著。成都、渝州、忠州、云安,一路漂徙里,不過都是暫時存身。這樣的處境中,《旅》詩頷聯(lián)除了與《渡》詩文辭相似外,筆意絕然迥異。文辭間更深隱著杜甫難以言表的生命焦慮:“星垂平野闊”,縱然可以借夜色和文學之力,將群山萬壑幻化做千里平野,但這片廣闊無垠與杜甫并不相關(guān)。他只是迫不得已的“停舟細觀”,這里既不是自天明后的遠方,也不是眼前就如魚得水的當下;眼前的群山走不盡,生命的“平野”迎不來。面對這寥廓渾融,杜甫感觸到的是生命的渺小、無力,這是杜甫無以言表的空間焦慮?!霸掠看蠼鳌保鹿馊缢?,和江流并進。但因為夜色的阻隔,杜甫的危檣夜舟只能停駐“細草微風岸”。此情此景,與李白攜江水并流不同,杜甫只能隔岸而觀。觀看“逝者如斯”的大江,觀看“年年望相似”的明月,它們都是恒久,一切又那么變動不羈。在物的映照下,杜甫“哀吾生之須臾”的時間焦慮深隱在言辭之下。由頷聯(lián)而下,以反語偽飾的文章名望、仕途抱負、易老年華、孱弱病患,恰恰是杜甫生命時空焦慮的生動注腳——詩圣不是無病呻吟,是真的拿這慘淡的人生萬事無可奈何。“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是杜甫為自己寫下的最真切的生命隱喻。在早年的“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里,彼時的鷗鳥是多么的自在、不羈,其中包藏著杜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自信與英氣。而此時,時光打磨著杜甫,也在折磨著杜甫——天地雖大,卻只能像沙鷗一樣飄飛不定,無以棲身,至于家國夢想也不過是“應休”了。如果說《渡》詩里有李白的說不完的歡愉暢想,那《旅》詩中就是杜甫道不盡的凄惶孤苦。如果說李白是燦爛明亮的朝暉,杜甫便是晦暗蕭索的夕陰。李杜用他們不同筆調(diào)、不同的感受,為莫測的人生做了精彩的詮釋。這也是文學的互文性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