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的靈魂，永恒的追問
——對《奧斯維辛沒有什么新聞》的再認識

張文浩

《奧斯維辛沒有什么新聞》是人教版高中語文必修一第四單元的一篇課文，本篇報道是在“沒有什么新聞”的情況下寫出的新聞名篇。筆者認為，其獲普利策獎的原因絕不僅僅是“突破了新聞‘零度寫作’原則”，而更應當是頒獎詞最后所說的“它召喚起人們關(guān)于災難的記憶、關(guān)于生命的思考、關(guān)于人性的自省”“震撼生者的心”。報道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新聞很多，特別是在有紀念活動的年份，但是沒有哪一篇新聞像課文第6段那樣直接而強烈地表達出作者的寫作緣由——“非寫不可的使命感”及“不安的心情”。文章巨大的召喚作用和“震撼生者”的力量正是產(chǎn)生于這種靈魂深處的“不安”。學習本課只停留在梳理新聞內(nèi)容、控訴納粹暴行、銘記歷史珍惜和平上是不夠的，還要使學生深刻理解作者參觀集中營時不安的靈魂，才能更全面地把握課文的內(nèi)涵。細讀課文，我們可以體會到作者的三重“不安”：

一、對世人遺忘的隱憂

作者來到奧斯維辛集中營，還未開始參觀就已經(jīng)感受到強烈的不安。課文開篇即反常地寫道：“最可怕的事情是這里居然陽光明媚溫暖……這真像一場噩夢，一切都可怕地顛倒了。”作者還連說了四次“不該有”：“不該有陽光照耀，不該有光亮，不該有碧綠的草地，不該有孩子們的嬉笑”。為什么美好的景象成了“最可怕的事情”，成了“噩夢”，為什么不該有溫馨歡樂？作者給出了明確的解釋：“因為這里曾經(jīng)是人間地獄?！薄叭碎g地獄”應該有怎樣的景象？作者說：“應當是永遠沒有陽光，百花永遠凋謝?！币簿褪钦f，人間地獄就該有陰森荒蕪的地獄景象。人們看到地獄景象，才會更容易想起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的地獄般的大屠殺歷史。而現(xiàn)在看到的卻是“陽光明媚溫暖”“一行行白楊樹婆娑起舞”“兒童在追逐游戲”，現(xiàn)實簡直是“天堂景象”?？吹教焯镁跋?，人們就不容易想到曾經(jīng)的“地獄”，也就會容易忘記歷史真相。這正是在布熱金卡和平明媚的美景里，隱含著的作者心中的不安——對世人可能遺忘歷史的憂慮。

二、對人性極惡的恐懼

游客們在參觀集中營的過程中有怎樣的感受和反應呢？文中有大量動作、神態(tài)和語言描寫的詞句：“默默地邁著步子”“步履不由得慢了下來”“感到特別恐怖”“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渾身發(fā)抖”“驚懼萬分，張大了嘴巴，想叫，但是叫不出來”“感到自己也在被窒息”“用懇求的目光”“夠了”。參觀者更多的感受和反應不是驚奇、驚訝，甚至不是義憤填膺，而是驚悚、恐懼。參觀者也并非僅是對毒氣室、焚尸爐、牢房、絞刑架這些殺人工具和屠殺現(xiàn)場感到恐懼。生活中有些人膽量小，對很多危險或殘酷的場景感到害怕；而有些人膽子大，喜歡驚悚場面帶來的刺激，越驚悚反而越興奮。但是在文中，沒有一處寫到膽量大而對這些屠殺遺址不感到害怕的游客，報道中出現(xiàn)的所有參觀者無一例外地感到驚恐。可見這絕非膽量問題，而是因為慘象背后含有比慘象本身更可怕的東西。那就是人性之惡。

奧斯維辛集中營里的大屠殺就是人性極惡的鐵證。漢娜·阿倫特說：“毫無疑問，許多猶太人之所以被殺，唯一的理由就是他們是猶太人，與他們是哪國人無關(guān)?！笨梢哉f，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的殺戮是沒有任何合乎情理的理由的。納粹完全出于絲毫不講道理的歧視和仇恨，就在奧斯維辛屠殺了400萬猶太人，在整個歐洲屠殺了600萬猶太人。歐洲中世紀基督教神學家奧古斯丁說：“真正的罪惡是由于人們自由意志的錯誤選擇。”奧斯維辛的罪惡就是納粹的意志在不受任何制約的完全自由狀態(tài)下的狂妄選擇，它顯示了人類的本性在不受約束時，在滿足自由選擇的條件下，可以達到的作惡的極致程度。

如果是一位關(guān)心人類命運的參觀者，那么他不僅會為人性極惡造成的災難而驚心，還會為人性極惡有死灰復燃的可能而深感不安。因為奧斯維辛大屠殺不是發(fā)生在遙遠的野蠻時代，而是發(fā)生在寫作該文剛過不久的“十四年前”文明現(xiàn)代的歐洲。這說明，人性極惡離活在今天的人們并不遙遠，歷史不會永遠成為過去，只要條件具備，只要擁有如奧古斯丁所說的極端自由的選擇權(quán)力，奧斯維辛的噩夢就有可能在人類文明的任何階段、任何角落重演。阿倫特在論及猶太大屠殺時也曾斷言：“未來有可能——這種可能性令人不安又無法回避——還會發(fā)生類似的犯罪?！瘪T驥才在反思“文革”時也表達了類似的擔憂：“如果我們沒有捉住歷史的幽靈，它便會無形地潛在我們的血液里，在現(xiàn)實中時不時變相地發(fā)作?！绷_森塔爾也是一位關(guān)心人類前途命運的記者，他對滲透在集中營每一片磚瓦中的人性極惡及其具有的重演可能，同樣地感到了徹骨的恐懼和不安。

三、對如何救贖的追問

課文最后特別描寫了一位參觀者的行為：“她跪了下來，在自己胸前畫十字?！边@是西方宗教社會中人們特有的行為，“跪下來”“畫十字”表示禱告、反思、懺悔，目的是求得救贖。這位女性參觀者可能是在為死難者禱告，可能是為犯下罪孽的人類而懺悔，也可能是為自己身為如此殘暴的人類的一份子而羞愧。正如戰(zhàn)后有位思想家所說：“奧斯維辛之后,我為自己是一個人而慚愧,因為我從來都不知道人是這樣一種罪惡殘暴的動物?！彼踔烈部赡芤驗殡y保自己不像當時的很多德國人那樣在納粹的逼迫下也成了劊子手而恐慌，一如阿倫特指出的：“誰還能聲稱，去判斷一樁不義之事，就預設了自己不會犯下這同樣的罪行？甚至一個譴責殺人犯的法官仍可能會說，要不是上帝的恩典，我可能也會走到那一步！”

總之，這些或多或少的痛苦顯然已經(jīng)折磨著這位參觀者，否則她不會下跪，不會祈禱。她多么渴望得到救贖，得到平靜！但是作者卻無比悲哀地說：“在奧斯維辛，沒有可以做禱告的地方！”禱告是為了求得救贖，但是卻“沒有可以做禱告的地方”，那么我們面對無論是群體的罪惡還是個人的罪惡，無論是已經(jīng)存在的罪惡還是可能會發(fā)生的罪惡，該如何得到救贖呢？這正是作者的第三重“不安”——對如何救贖的追問。

新聞寫到這里就戛然而止了，雖然作者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但發(fā)表于1958年的這篇新聞稿和與奧斯維辛集中營相關(guān)的其他眾多事件和著作一起構(gòu)成了對奧斯維辛災難的永恒哲學追問。時至今日，課文的結(jié)尾依然可以引發(fā)我們繼續(xù)思考，這也體現(xiàn)了普利策新聞獎頒獎詞中所說的對讀者的召喚力量。

我們怎樣做才能面對那些無辜的亡靈，得到些許救贖呢？或許除了緬懷逝者、銘記歷史之外，還需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阻止罪惡的重演，至少要防止自己成為作惡的兇手。要達到不成為兇手的最低限度，首先需要堅持獨立思考，不輕信，不盲從。阿倫特評價1961年審判納粹戰(zhàn)犯阿道夫·艾希曼的事件時說，“政治不是兒戲，論及政治問題，服從就等于支持”“不思考所導致的災難，比人類與生俱來的所有罪惡本能加在一起所做的還要可怕”。艾希曼在命令面前喪失獨立思考，自以為奉公守法、遵命行事，終究難逃死刑的懲罰。巴金對自己在“文革”中的服從行為懺悔道：“過去我吃夠了‘人云亦云’的苦頭，這要怪我自己不肯多動腦筋思考?！卑徒鹨矠樽约涸?jīng)的不思考而忍受著良心的折磨。想要避免陷入阿倫特所說的“漠視思考的平庸的惡”，不再品嘗巴金的“苦頭”，就要勇于思考，保持清醒，辨別善惡是非，不盲從權(quán)威而使自己成為兇手。

在思想上堅持思考的同時，還需要在行動上拒絕沉默。美國波士頓猶太人大屠殺紀念碑上,刻著二戰(zhàn)時期同樣被迫害的德國神父馬丁·尼莫拉的一段懺悔詩：“起初他們追殺共產(chǎn)主義者，我不是共產(chǎn)主義者，我不說話；接著他們追殺猶太人，我不是猶太人，我不說話；后來他們追殺工會會員，我不是工會會員，我不說話；此后他們追殺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不說話；最后，他們奔我而來，再也沒有人站起來為我說話了?！瘪R丁神父的懺悔詩道出了沉默的惡果，在他人作惡時，自己保持沉默，見死不救不發(fā)聲，實質(zhì)就是為虎作倀，等到把世界不負責任地拱手送給黑惡勢力之后，最終也害了自己。所以在身邊發(fā)生罪惡時，仍要勇敢地該說就說，該做就做，自己救了別人，別人也會救自己，每個人都能付諸行動，普遍性的災難就難以發(fā)生。

如此，在沉痛反思災難之后，用思考和行動的力量去守護正義，減少罪惡的發(fā)生，或許才可以慢慢地走到救贖的路上。

《奧斯維辛沒有什么新聞》作為一篇經(jīng)典新聞，文本的意蘊是無比豐厚的。通過對作者不安心靈的挖掘，對作者遺留追問的探究，可以讓我們更加接近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也讓我們收獲更多的關(guān)于歷史教訓和人性良知的思考，從而更深入地感悟課文獨特的新聞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