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曉原
科幻影片《銀翼殺手2049》在中國高調上映,營銷也相當努力,不幸票房慘淡,鎩羽而歸。一九八二年的《銀翼殺手》上映后是“票房慘淡,惡評如潮”,這回《銀翼殺手2049》在中國則是“票房慘淡,空評如潮”——迄今為止,所有對《銀翼殺手2049》的影評,包括我自己被一家報紙和至少十家微信公號發(fā)表的那篇在內,不是隔靴搔癢的老生常談,就是文青色彩的無病呻吟,全都無法讓我滿意。羞愧之余,我決定采用“陣地戰(zhàn)”形式,堂堂正正發(fā)起正面進攻。
我的所謂“進攻”,是要解讀、建構、理順《銀翼殺手2049》所講的故事。下面處理這個課題時,我將遵從如下原則:
一、建構的故事要盡可能有影片中的情節(jié)作為依據;二、對于在影片中無法找出直接依據的部分,將參考迪克小說原著、其他科幻影片中的經典橋段等等來建構;三、建構的故事不能和影片中的情節(jié)有矛盾,如果有表面上的矛盾,將通過分析盡量做出有說服力的解釋。
讓我們好好見個真章吧!哪怕進攻失敗,也好過老生常談和無病呻吟。
迄今為止,《銀翼殺手》的影視系列共有五部作品,先開列如下:
《銀翼殺手》(Blade Runner,1982)
《銀翼殺手2022:黑暗浩劫》(Black out 2022,2017,動漫短片)
《銀翼殺手2036:連鎖黎明》(2036:Nexus Dawn,2017,真人短片)
《銀翼殺手2048:無處可逃》(2048:Nowhere to Run,2017,真人短片)
《銀翼殺手2049》(Blade Runner 2049,2017)
這五部作品中,只有一九八二年的第一部是從菲利普·迪克的小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改編的,后面四部的故事都是衍生出來的,基本脫離了迪克原著小說。中間三部短片是為了讓觀眾更好地理解《銀翼殺手2049》而拍攝的,講述二0一九(第一部中故事發(fā)生的年份)至二0四九這三十年間的三個重要事件。
這是一九八二年第一部《銀翼殺手》留下的謎題:主角銀翼殺手戴卡究竟是人類還是復制人?這個謎題非同小可,因為它具有極強的示范效應和象征意義。
支持戴卡是復制人的重要理由包括:
一、戴卡的“獨角獸之夢”暗示他的記憶是被植入的(每個復制人都需要植入記憶,以便有一個自己的“前世今生”);
二、戴卡告訴瑞秋自己不會殺她時,眼中閃著紅光(只有復制人會如此);
三、警察局長對戴卡說:如果你不當警察,你就什么也不是。
導演斯科特認為戴卡是一個復制人,他曾表示,他之所以不在影片中明確說出這一點,只是為了讓觀眾自己去發(fā)現。
支持戴卡是人類的重要理由包括:
一、影片最初的版本中,戴卡身世清楚,還有前妻;
二、戴卡的“獨角獸之夢”是因為他看了瑞秋的資料;
三、戴卡如果是一個復制人,他就不可能像影片中所表現的那樣厭惡自己的工作;
四、戴卡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類,巴蒂是一個富有人性的復制人,影片正是用這樣的對比表現了深刻的思想。如果戴卡是一個復制人,這個對比就會蕩然無存,影片就會大大失去其思想價值。
戴卡的飾演者哈里森·福特強烈贊成最后這條理由,他一直堅持戴卡是人類。在影片拍攝過程中,福特和導演的關系一直不融洽,這個分歧或許也是原因之一。在這個問題上,斯科特和福特直到影片拍攝完成也沒有取得一致意見。
在我以前對一九八二年《銀翼殺手》發(fā)表的影評中,我一直贊成“戴卡是人類”。
有些評論者以很大的耐心從《銀翼殺手2049》中仔細尋找戴卡是否為復制人的種種蛛絲馬跡,卻忽視了影片給出的最直接的證據——一九八二年的《銀翼殺手》中明確指出了當時的復制人只有四年壽命,四年一到即自動報廢死亡,巴蒂在和戴卡決戰(zhàn)后就是這樣死亡的。那么《銀翼殺手2049》的主角K在三十年后又找到了老年的戴卡,這個簡單的事實無可辯駁地表明:戴卡是人類,否則他不可能活到三十年之后。
如果試圖推翻上述推理,必須假定戴卡是當時已經存在的另一種復制人,他們有大大超過四年的壽命;或是戴卡在報廢前被改造過了,得以延長壽命。但事實是,在五部《銀翼殺手》系列作品中,沒有任何這類的情節(jié)。所以結論只能是:《銀翼殺手2049》選擇了“戴卡是人類”這個答案。而且這個答案也是解答后面諸謎題的基礎和出發(fā)點。
這個謎題強力示范了電影這種文本可以有多大程度的不確定性——影片可以在導演和主演始終對“主角是不是人”這個根本問題沒有一致意見的情況下完成拍攝,而且成為經典。這強烈提示人們,電影作為一種文本,一旦問世就可以由觀眾自由解讀和建構。既然連導演和主演也可以沒有一致意見,觀眾就有理由認為“連導演也可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理解這個謎題的示范效應和象征意義,認識到某些電影文本可以具有高度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對于我們展開下文的討論是非常有益的。
當年科幻電影的巔峰作品《黑客帝國》系列號稱“燒腦”,故有《黑客帝國動漫版》共九個短片,來幫助觀眾理解《黑客帝國》。動漫短片補充了正片故事的“前傳”和一些技術細節(jié)?,F在《銀翼殺手2049》模仿此法,事先放出了三部短片——似乎可以理解為供人免費觀看,因為這三部短片網上很容易找到。
三部短片是《銀翼殺手2049》的前傳,每部十幾分鐘,各講述一個重要事件,事件發(fā)生的年份都在片名中明確標注了。第一部是動漫,后兩部是真人飾演。
《銀翼殺手2022:黑暗浩劫》的故事:Tyrell公司的復制人已升級為Nexus-8型,不再有四年的壽命限制。這些復制人被廣泛用于戰(zhàn)爭等高危行業(yè),而“人類至上主義”的興起導致人類對復制人的仇殺,于是復制人密謀反叛。二0二二年他們劫持了導彈,在全球六個地方同時制造了核爆炸,造成全球大停電,目的是從物理上消除人類存放的復制人身份檔案。此后反叛的Nexus-8型復制人得以隱名埋姓在人間生存下來,人類政府則從法律上禁止了復制人的制造?!岸?二二大停電”此后成為人們經常提起的歷史事件。endprint
《銀翼殺手2036:連鎖黎明》的故事:人類政府關于復制人的禁令使Tyrell公司瀕臨破產,依靠合成食品起家的Wallace公司收購了殘存的Tyrell公司,再次開發(fā)更為先進的Nexus-9型復制人。這些復制人會毫不猶豫地執(zhí)行人類要他們自殘甚至自殺的命令。短片主要展現了一個Nexus-9型復制人在政府測試官員面前奉命自殘和自殺的過程,殘酷血腥,政府官員都看不下去了。于是新一代復制人獲準制造,時為二。三六年。
《銀翼殺手2048:無處可逃》的故事:當年參與“二0二二大停電”行動的反叛復制人之一莫頓隱居民間,常和一對母女相互照顧。二0四八年的一天,他激于義憤出手制止了歹徒對母女的施暴,結果暴露了他的復制人身份,不得不亡命天涯。
到《銀翼殺手2049》的開頭,莫頓隱居在一個小農場里,但新一代銀翼殺手、警探K找到了他,這場獵殺成為《銀翼殺手2049》的開場戲。
在《銀翼殺手2049》中,“奇跡”絕對是最重要的關鍵詞之一。
開場戲中,莫頓面對銀翼殺手K的獵殺視死如歸,他悲天憫人地對K說,你之所以甘為朝廷鷹犬,情愿替統治者干臟活累活,是因為你根本沒見過奇跡。
這是影片中第一次出現“奇跡”這個詞,此后它還將多次在密謀反叛的復制人口中出現。即便是此前對《銀翼殺手》故事一無所知的觀眾,只要看下去也會知道,他們所說的“奇跡”是指這件事:當年Tyrell公司老板的秘書,也是老一代銀翼殺手戴卡的情人瑞秋生了孩子。
這里我們先要解決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莫頓等密謀反叛的復制人一說起“奇跡”時不是視死如歸就是豪情萬丈,仿佛黑夜中的行人看到了指路明燈?換句話說,為什么“奇跡”能成為密謀反叛的復制人的精神支柱?
從《銀翼殺手》最初的源頭,迪克的小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開始,復制人(仿生人)的人權問題就一直是主題之一。這個主題當然也很容易平移為“機器人的人權”“克隆人的人權”等等。
要講人權,就要有區(qū)分人類和非人的界限。諸多幻想作品都有自己設想的界限,比如著名的討論機器人人權問題的影片《變人》中設想的界限是“死亡”——只有會死亡的才可以算人。而在《銀翼殺手》系列作品中,從小說作者迪克到導演斯科特,都沒有明確提出自己設想的界限,明確提出界限設想的是《銀翼殺手2049》,它設想的界限是“生育”:只有被母親生出來的孩子才有人權。
現在我們開始接觸到“瑞秋生了孩子”這個“奇跡”的意義了。在《銀翼殺手2049》的世界里,復制人仿佛是沒有人權的,人們不必尊重他們。K雖然身懷絕技(看他開場時獵殺莫頓就知道了),仍被同事們鄙視為“假貨”,甚至鄰居在他家門上涂著“假貨滾開”的涂鴉,他也視若無睹默默忍受。
當K的女上司得知瑞秋當年生過孩子時,仿佛五雷轟頂,她命令K去找到那個孩子并且殺掉。K拒絕執(zhí)行命令,他說“我不殺生育出來的人”。但女上司氣急敗壞,嚴令K立即執(zhí)行,她對K說:“我的責任是維護秩序。”
注意女上司的措辭,為什么一個復制人生了孩子就會對“秩序”造成危害呢?這是因為在《銀翼殺手2049》的世界里,設定的人權界限就是“生育”,而“瑞秋生了孩子”這個“奇跡”卻模糊了這個界限——這個孩子是沒有人權的復制人所生的后代,這個孩子應該有人權嗎?站在“秩序”維護者的立場想想,也確實是兩難。
K所說的“我不殺生育出來的人”,其實就是“機器人三定律”中第一定律“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的翻版。這意味著,在K的思想中,這個孩子應該有人權。而這同樣也是那些密謀反叛的復制人的共同想法,所以“奇跡”的真正意義是——復制人也可以有人權!這雖然只有象征意義,但足以激勵著復制人前赴后繼獻身于他們的解放大業(yè)。
這個問題會直接影響我們對K身份的判定,所以需要認真尋求答案。
直接引發(fā)這個問題的,是影片中K和他女上司的一次談話。女上司對K說:“你沒那玩意兒(指靈魂)不也活得挺好嗎?”本來K領受了指示正準備離去,已經走到辦公室門口了,聽到女上司這句話,他停了下來,一臉受傷的表情,若有所思,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默默離去了。這個細節(jié)表明,當時人們普遍認為復制人是沒有靈魂的,但是K對這個判斷已經有了懷疑。
要推測K有沒有靈魂,一個路徑是注意他的虛擬女友。在《銀翼殺手2049》中,K的虛擬女友喬伊很引人注目。她是一個人工智能,她照顧K的生活,為討K的歡心而梳妝打扮,甚至替K找來妓女充當自己的肉身,好讓K享受到真實的性愛。她在用餐時拿起來準備念給K聽的書是納博科夫的小說《微暗的火》,而K每次執(zhí)行任務后回到局里都要接受的測試中念的句子就出自《微暗的火》。如果說這些無微不至的體貼關愛都是人工智能的設定,那么當喬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彎下腰來匆匆對被打倒在地的K說了“我愛你”三個字,就很像是有“靈魂”的樣子了。
另一個可供推測的例子是被K獵殺的Nexus-8型復制人莫頓,他能夠激于義憤而出手救助那對母女,在面臨獵殺時又能夠感念“奇跡”而視死如歸,怎么能說他沒有靈魂呢?
如果連虛擬女友和低型號的復制人都可能有靈魂,那么K比他們更高級,K有靈魂也就不是什么難以想象的事了。
再進一步看,“靈魂”本來也缺乏明確的定義,它經常和“自由意志”聯系在一起。我們不妨將“K有沒有靈魂”這個問題平移為“K有沒有自由意志”,這兩個問題具有類似的意義,但是平移后我們就可以從影片情節(jié)中得到更多的證據了。
女上司嚴令K去找出瑞秋的孩子并且殺掉,K在追查時逐漸發(fā)現自己很可能就是瑞秋的那個孩子,但他并未自殺,而是向女上司匯報稱自己已經“了結”了此事,所有的證據他都已經燒毀,只留下他找到的一只嬰兒穿的小襪子交給了女上司。顯然,K沒有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上司的命令,而且向上司閃爍其詞并隱瞞了部分真相。他這樣做,當然說明他已經具有自由意志,而一個具有自由意志的人怎么可能沒有靈魂呢?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K有靈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