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
自十七世紀三十年代鎖國以后,日本人再未正式踏訪中國。直到一八六二年,一艘旗號“千歲丸”的日本官船駛入上海,才開始中日之間的破冰之旅,也開辟了近百年的血火之路。船上以各藩武士為主,他們廣泛結交中國儒生。一次,一個中國儒生賦詩書寫在扇面上,詩中有納貢的事和蠻王等字句,于是日本武士勃然大怒,當即扔掉那把扇子說:“我們神國的天皇,萬古無變,世上無與倫比。你豈能將他與北虜王相提并論。你這個可恨的腐儒,實在失禮?!庇涊d此事的日本人,直夸這個武士膽量十足,好像當年的大伴古麻呂,而古麻呂敢在唐玄宗宴請各國使節(jié)時因座次安排問題凜然抗爭,長期以來一直被日本人視作豪氣英雄。
這種被日本人津津樂道和大書特書的事情,中國人往往不放在心上而輕忽視之。但實質(zhì)上,在二十世紀之前的幾千年里,卻流行著中國人的某種“集體無意識”,也蘊藏著周邊國家(特別是日本、朝鮮和越南)的某種心理情結。更重要的是還顯示著日本的特殊性。一般流俗所見之日本,是一個善于學習的國度。當隋唐強大時學習中國,當西方強大時學習歐美,學習速度之快、學習烈度之大,常常令人咋舌。但人們常常忘了,日本不僅是一個善于學習強者的國家,還是一個善于顛覆強者的國家。后一種沖動,潛伏之長、蓄勁之久、爆發(fā)之烈,同樣令人咋舌。
古代中國久已形成了一套相對成熟的天下觀,既用以表述政治哲學上的自我追求,也拿來規(guī)劃本國及周邊其他國家的內(nèi)外秩序。古代中國的意識主體是活躍于中土、中原、中國、九州又或神州大地上的華夏民族,他們奉天承運,以道德自主和實踐后果來見證天命所歸,尊崇政治大一統(tǒng),把國家的都城以及統(tǒng)治權所轄領域視為天下的中央,而四方之地則有四夷之族(北狄、南蠻、西戎、東夷),根據(jù)距離遠近的不同而有所謂“五服”制度,根據(jù)時勢強弱的不同又有所謂“征伐”和“聲教”之異,目的所在或是希望以華夏化夷狄,或是期待四方慕德來朝,總歸是華夷一家,萬邦協(xié)和。這一套天下體系,既如趙汀陽所言,在理念上是至廣無外的,因為天下就意味著天地之問無不覆載,是“整個世界的內(nèi)部化”;又如葛兆光所言,根據(jù)禮儀的系統(tǒng)規(guī)范而不斷區(qū)別乃至強化內(nèi)外、華夷和尊卑的上下等差序列。古代中國的天下體系,在文化上表現(xiàn)為華夷秩序,在政治上表現(xiàn)為宗藩關系,在經(jīng)濟上表現(xiàn)為朝貢貿(mào)易,在歷史上則形成了所謂的“東亞文化圈”“儒教文化圈”“漢字文化圈”。這種歷史的實際表現(xiàn),既說明了古代中國天下體系的效用,也反證著它的限度。
所謂“華夏”或“中華”,從字源上來看源自地域概念,作為民族之稱,其主流趨向代表的并非血緣意義,更取決于文化、制度、禮儀、風俗和價值觀。因此,盡管中國人總是強調(diào)“裔不謀夏,夷不亂華”和期待“用夏變夷”,也總是恐懼“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如線”,但華夷關系卻并非先驗和絕對的,而是相對的,也是可以通過制度變革、風俗改造和禮儀實踐而相互轉(zhuǎn)化的,所謂“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這種變通性有利于促進中國境內(nèi)各民族的融合及域外各國家的交流,也為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提供了合法性的蹊徑和正統(tǒng)性的說明,同樣,還給日本在中華世界力爭天下提供了邏輯上的可能性。當然,更關鍵的是,“作為前近代東亞地區(qū)的‘通念,‘中華,本是道德價值、經(jīng)濟實力和政治能量的至高體現(xiàn)”(韓東育:《從“請封”到“自封”:日本中世以來“自中心化”之行動過程》,220頁),而這也恰好是誘惑域內(nèi)外各族群競相爭奪中華象征的原因。
中日關系淵源亦久。據(jù)考證,《山海經(jīng)》中有關倭、扶桑、黑齒國和毛人國的記載可能都牽涉日本;《史記》曾記載秦始皇派遣徐福帶數(shù)千童男女東渡,據(jù)說是去了日本;《后漢書》《三國志》《晉書》和《梁書》則傳說當時的倭人均自稱是泰伯之后,此正與朝鮮自稱是箕子之后一樣,表達了一種對華夏文明的仰慕之情。最無可疑的是,公元五十七年光武帝封賜倭王的“漢委奴國王印”,一七八四年在日本志賀島被發(fā)現(xiàn),足見日本正式納入以中國為中心的天下體系,至遲在東漢已現(xiàn)端倪。此后日本也不斷遣使請封,單南朝《宋書》所記四二一至四七八年間倭國王“萬里修貢”即達七次之多,考慮到當時的交通條件,這已經(jīng)相當不易了。大化改新是日本大規(guī)模采用隋唐律令制的政治變革,唐文、唐風以及中國化的禪宗,均深入日本生活的方方面面,影響至今。入明以后,室町幕府的足利義滿接受明朝的冊封,合作清剿倭寇,且以屬國的名義和勘合貿(mào)易的形式向明朝多次大量派遣朝貢使節(jié)團。江戶時代(一六0三至一八六七年),日本鎖國,卻也是朱子學被奉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時期。正是存在這種淵源,也因為華夷關系的相對化和變通性,以西川如見的《華夷通商考》為代表,近世早期日本人的“通念”是,通行漢字和禮儀的諸國皆可列入“中華”,否則就是“外夷”。所謂一衣帶水,所謂文化母國,所謂同文同種,所謂中日一家,都是對這種歷史淵源的不同表述。
但是,日本對中國雖然追慕和學習,為了實利也偶能遵從朝貢禮儀,卻恭順時少,不馴時多。六0七年,日本遣使投遞國書稱“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隋煬帝還以為是蠻夷不知中華禮儀,故置而不問。其實并非不知禮儀,隋唐時正是日本向中國學習的盛期,有唐一代亦未少派使節(jié)和留學生,中華皇帝頒給日本天皇的詔書也明確寫有“遠修朝貢”的字樣,甚至被日本人夸為英雄豪杰的大伴古麻呂,在唐玄宗的宴席座次上所爭的也只是與新羅的對等和優(yōu)位而已。他們當然知道古代天下體系是中國中心,也深知中華文化的優(yōu)越性而肯大力學習,但即使如此,他們私下記述遣華使節(jié)時卻極力避諱“朝貢使”而稱之為“遣隋使”“遣唐使”。唐人對此未必不察,《舊唐書》就說:“其人入朝者,多自矜大,不以實對,故中國疑焉?!?/p>
正是由于日本的桀驁不馴和叛服無常,在古代天下體系中,中日關系多是若即若離,明確的朝貢關系更是斷長于續(xù)。從五0二年開始,倭奴國即已不再朝貢中國;八九四年以后,菅原道真索性終止派遣遣唐使;直到明成祖時才重歸朝貢體系,但一五五一年,室町幕府尚未完全終結,而中日宗藩關系卻先告徹底終結。盡管如此,無論是維持和延續(xù)天下體系中的朝貢往來,還是隔斷和終結中日宗藩關系,日本卻從未停止對以自己為中心的華夷秩序的熱切追求。endprint
四八七年,倭王武向中國南朝遣使上表曰:“封國偏遠,作藩于外,自昔祖禰,躬擐甲胄,跋涉山川,不遑寧處。東征毛人五十五國,西服眾夷六十六國,渡平海北九十五國,王道融泰,廓土遐畿,累葉朝宗,不愆于歲?!边@既是宣告倭王通過東征、西服和渡平四夷而建立了以自己為中心的“小中華世界”,也是表示這個“小中華世界”仍是歸屬于“大中華世界”的一部分。到了一六一0年,日本方面投書給中國方面說:“日本國主源家康,一統(tǒng)闔國……其化之所及,朝鮮入貢,琉球稱臣,安南、交趾、占城、暹羅、呂宋、西洋、柬埔寨等蠻夷之君長酋帥,各無不上書輸賨。”所列諸夷國,除了日本之外已基本囊括明太祖“十五不征之國”,這等于是宣告,以日本為中心重構的華夷秩序不再歸屬于舊的天下體系,而是與中國中心的華夷秩序存在同構性質(zhì)的雙峰并峙和兩極對立。
對于德川家康領導下的“小日本”來說,這當然只是一種虛夸和想象。但日本通過各種手段,迫使朝鮮和琉球雙向朝貢,卻也初見成效。事實上,倭國就不斷插手朝鮮半島的事務,向中國要求的都督軍事范圍擴及“百濟、新羅、任那、秦韓、慕韓”等地。六六三年,日本與大唐分別聯(lián)合百濟和新羅大戰(zhàn)于朝鮮半島西南部的白村江,日本敗退,百濟滅亡。從一五九二至一五九七年,豐臣秀吉兩次進攻朝鮮,在中韓聯(lián)手下被打敗。武攻不成,就改禮爭。禮爭也是淵源已久,但以前多爭執(zhí)于在古代中國天下體系中的優(yōu)先問題,江戶時代以后,日本則總是千方百計在稱謂、禮數(shù)、聘享等方面窮盡心機,意在將朝鮮變成自己的朝貢屬國。對琉球亦復如是,且更進一步,琉球國王在接受中國冊封之前,更被強求先“上江戶”朝拜,而這都是為了顯示“日本之御威光”。
要建構以日本為中心的華夷秩序,就必須把日本塑造為別具一格的中華形象,從而爭取與中國的對等地位。先是從倭國改為日本,倭王變成大公王再號稱天皇。公元六四五年,原本沒有年號的日本擁立孝德天皇,改元“大化”,而朝鮮則一直奉中華正朔,直至清代都視日本年號乃“僭號”。鎖國以來,日本久不與中國通,自立意識日漸膨脹。他們越來越厭聞日本乃泰伯或徐福之后的傳說,凡載其說者均須火之削之;日益諱言乃至篡改古來向中國朝貢的事實,對朝貢者極盡妖魔化之能事,而對敢于向中國叫板的人事則推崇備至。足利義滿向大明朝貢,導致了“國格的喪失”,是一種“國辱外交”,簡直就是“恬不知恥”!即使承認自己是東夷,“夷”也意味著“尚武”(熊澤藩山)或“平實”(伊藤仁齋)的新解;而伴隨國家統(tǒng)合化過程的逐漸完成,所謂“天下”、所謂“中國”,早已用來指代日本本土。
不僅要把日本塑造為新中華以與中國爭取對等地位,還要這個新中華超中國而上之。機緣巧合,明清鼎革,建州女真以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漢人內(nèi)亂頻仍,無能挽救大局,竟紛紛東渡日本乞師。乞師者渲染清的殘暴,向日本“稱臣自小”,又極力稱頌日本乃與中華同類,甚至公開暗示日本已超過中華本土。這自然令日本人大喜過望。盡管日人并未出師相援,但林羅山的子孫卻特意編了一部海外情報集,計三十五卷,搜羅一六四四至一七一七年間約兩千兩百件文書,取名就叫《華夷變態(tài)》,深刻流露出日人對明清鼎革的價值判斷。而事實上,才半個世紀前,豐臣秀吉還大罵明朝:“吾掌握日本,欲王則王,何待髯虜之封哉!”無論問鼎中原者是漢人抑或滿人,日本人其實都一樣藐而視之。
不止如此,正是因為中國易姓革命不斷,相對照之下,日本天皇作為天照大神的現(xiàn)世子孫且萬世一系的神話,成為維系日本之為日本的獨特性和優(yōu)越性的最有效的意識形態(tài)。受朱舜水影響的水戶學人,費數(shù)百年精力,苦心經(jīng)營《大日本史》,重新建構天皇正統(tǒng)的歷史脈絡,根本動力之一就在于,塑造天皇即塑造中華,而且是塑造超中國本土而上之的新中華。所謂大日本,所謂神國,所謂皇國,所謂“萬世一系”,似乎均足以傲視中國。日本武士所謂“我們神國的天皇,萬古無變,世上無與倫比”,早已內(nèi)化為日本人的一種本能反應,甚至還構成過新井白石將“勘合貿(mào)易”顛覆為“信牌貿(mào)易”的潛在動因之一——中日之間的經(jīng)濟活動也顯然被政治化了。
但是,無論是萬世一系的天皇神國、神道獨尊的道統(tǒng)自立、中國本土的華夷變態(tài),還是形成雙峰并峙和兩極對立的華夷秩序,所有這一切,到此為止,既反映著日本在古代天下體系中滿懷不可遏止的顛覆沖動,卻也更多是日本人在鎖國狀態(tài)中自個兒偷偷摸摸玩得高興的快感想象。不過到了西力東漸,特別是日本開國不久,原本暗潮洶涌的顛覆沖動,竟果真掀起了滔天巨浪。
西力東漸帶來了源自歐洲的國際公法和條約體系,中國因為兩次鴉片戰(zhàn)爭的失敗,不僅無法維系天朝上國的體面,而且深受條約之苦。洞悉此情的日本,于一八七一年積極主動尋求與清朝簽訂了《中日修好條規(guī)》。這是日本對國際公法的妙用,也不乏惡用,因為簽約兩國乃屬形式上平等的主權國家;但這也是日本借以實現(xiàn)與中國對等的亙古欲望,因為條約的公開性意味著獲得了中國的正式承認。在這種情況下,日本不但只用去一點點力氣就拿走了琉球,還積極扶持朝鮮國內(nèi)的改革派,鼓動朝鮮也解除與中國的宗藩關系,通過甲午戰(zhàn)爭和《馬關條約》,日本沉重打擊了清朝,基本瓦解了古代天下體系。但這并不意味著日本是國際公法的義戰(zhàn)斗士,相反,這是日本要完成超中國而上之的千古“盛業(yè)”。十九世紀以來,清朝割地賠款,藩屬解體,邊疆告急,本土也多是列強的租界、租借地和勢力范圍,而日本則國勢日盛,一八七二年納琉球為“內(nèi)藩”,一八七九年廢藩置縣改為沖繩,一八九五年割占臺灣,一九一0年又吞并朝鮮。在這個過程中,最耐人尋味的是,明治天皇還特意仿照中國皇帝的古來做法,對琉球國主和朝鮮國王分別加以“冊封”。至此,在東亞地區(qū),從最初以中國為核心的天下體系,到近世以來隱性存在的雙峰并峙和兩極對立,逐漸變成如下格局:以中國為宗主的天下體系徹底終結,而以日本為中心的華夷秩序則一極獨立。這種超中國而上之的大業(yè),不再是單純的想象,而是血淋淋的事實了。日本由于迅速吸納更強大的西洋工業(yè)文明,而變異成為具有中華實質(zhì)的“大日本帝國”;至于清朝中國則異化為腐朽糜爛的“支那”“清國奴”“東亞病夫”,而備受日人的歧視與蔑視了。endprint
日本的好戲遠未唱完,真正的高潮尚未到來。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創(chuàng)議、規(guī)劃、推行并實踐所謂“東亞新秩序”、所謂“大東亞共榮圈”,才是大日本帝國的巔峰時刻,也是其顛覆沖動最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和展露。但值得注意的是,此時日本的顛覆沖動已經(jīng)具備了雙重屬性。其第一重屬性仍可從日本的亙古欲望得到解釋。豐臣秀吉的雄圖大略本來就是:“先取高麗國八道,然后大明國四百余州,然后南蠻、切利支丹國,其外則至于遠島,皆欲奮武運之所極而割取之?!边@種在當時聽來極度狂妄的擴張構想,卻與幾百年后的“大東亞共榮圈”竟若合符節(jié)。在明治時期,以豐臣秀吉為題材的歷史劇《太閤記》,幾乎每年都得公演數(shù)次,簡直舉國若狂,如癡如醉。實際上,不管是幕末以來佐藤信淵、吉田松陰等士人策動于下的縱橫之論,還是明治以來國家主導于上的亞太政策,其基本趨向也是舉國若狂,如癡如醉。而通過甲午戰(zhàn)爭,日本僅僅是瓦解了以中國為中心的天下體系,以日本為中心的華夷秩序雖然一極獨立,卻并未囊括中國在內(nèi),遑論東南亞諸國。直到從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開始,日本不斷西進和持續(xù)南進,終于侵占了中國及東南亞國家七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實現(xiàn)了從中國中心的天下體系到日本中心的大東亞新秩序的基本同構和徹底取代。這是日本人世代相傳的“宿愿”。
其第二重屬性似乎不單純是針對中國主導的古代天下體系,而主要是針對英美主導的現(xiàn)代殖民體系了。十九世紀以來,黑船來航,國門洞開,日本亦如亞洲其他國家一樣有淪為殖民地的危機,識大勢者起而倡議亞洲主義,號召亞洲地區(qū)特別是東亞世界聯(lián)合起來以抗擊西方殖民主義的侵略。這是理解所謂“東亞新秩序”“大東亞共榮圈”的歷史背景和基本脈絡。正如十九世紀九十年代針對中國一樣,甲午戰(zhàn)爭是扛著解放朝鮮的“義戰(zhàn)”大旗;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針對美、英、法、荷等殖民者,大東亞戰(zhàn)爭/太平洋戰(zhàn)爭則是扛著解放東南亞諸國的“圣戰(zhàn)”大旗。不容忽視,這種“圣戰(zhàn)”的號召對不少有良知的日本人是有巨大感召力的,范例如著名的魯迅研究者竹內(nèi)好先生,他對所謂“支那事變”的合理性一直抱有深刻的疑慮,但對“大東亞戰(zhàn)爭”所抱負的世界史使命,則認為“是任何人也無法改變的決意”。然而,解放朝鮮是為了獨吞朝鮮,是要重建以日本為中心的華夷秩序;同樣的邏輯,解放東南亞諸國則是為了清除歐美帝國主義勢力,并重建大日本帝國主導的東亞殖民體系。就在我們努力去相信竹內(nèi)好的“不同戰(zhàn)爭論”等主張時卻發(fā)現(xiàn),這“兩種”戰(zhàn)爭的共同圈域指向,好像并未超越豐臣秀吉早年設計過的所謂“大日本”范圍。
合而觀之,日本對古代中國天下體系的顛覆與重建,是形似而神異;其對現(xiàn)代東亞殖民體系的顛覆和重建,則是言反而實同。古中國雖以天朝上國自居,在禮儀上要求表達封貢的尊卑序列,但在內(nèi)政上各國均有獨立的自治權,在經(jīng)濟上則厚往薄來和予多取少,這種沉重的經(jīng)濟負擔對中國的拖累之大,以至于歷代中央王朝(特別是到了后期)都須限制藩屬國的朝貢次數(shù)和規(guī)模。而日本不僅以東亞盟主自居,強力推行殖民文化政策,而且以各種監(jiān)督方式實際干涉乃至傀儡化各國的政權,在經(jīng)濟上則以掠奪資源和傾銷商品為主。盡管日本國內(nèi)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以來,那種極端的和狹隘的民族主義總是滿嘴反西方的話語表述,卻根本無改西方式的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爭霸邏輯。
客觀而言,日本對中國主導的天下體系的摧毀是致命的,今日中國凡是稍有理性者,都不可能會同意再回歸舊的天下體系,因為道德上的平等觀必然拒絕有損尊嚴的華夷秩序,經(jīng)濟上的互惠觀必然否定虛榮輸血的朝貢貿(mào)易;日本對歐美主導的殖民體系的打擊也是沉重的,白人種族優(yōu)越論的神話,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至一九四二年五月間日軍如秋風掃落葉的攻勢面前,基本破滅了,這導致歐美于戰(zhàn)后再想重建殖民秩序,也變得困難重重難以為繼了。
業(yè)師韓東育先生嘗言,如今的日本既不太像中國,也不太像西方,而是越來越像自己。盡管日本先后大力學習中國和西方,卻何以會日益回歸自我呢?這一點,若從日本的顛覆沖動上加以探索和理解,或可庶幾得之。也許,任何一個不失質(zhì)量的民族,在追求卓越和謀求超越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全部鍥而不舍,大概都根源于發(fā)自內(nèi)心的某種顛覆沖動,只是如何進退取合,又如何明智權衡,則難乎言之矣!但像日本這樣一個富于顛覆沖動的國家和民族,與中國又雜有血脈關系和徹骨之痛,通觀其歷程,得失成敗之鑒,未必不值得國人細細品之。特別是,日本自江戶時代以來,雖然鎖國,卻通過中國商船和荷蘭商船提供的“風說書”,最為重視對中國大陸信息情報的搜集和研究;明治以后,日人紛至沓來,對中國大江南北、黃河上下、白山黑水、西域大漠等區(qū)域的地理資源和政情風貌,均進行了勘探、調(diào)查和剖析,其時間之綿長,規(guī)模之龐大,程度之精密,真是令人怵惕恐懼,卻也無法不嘆為觀止,而我們對這個近鄰,至今又有多少深入的了解呢?
(《從“請封”到“自封”:日本中世以來“自中心化”之行動過程》,韓東育著,臺灣大學出版中心二0一六年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