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向地平線的眼睛

王暉

與兔子的緣分

眾生之中我們彼此相認

隔著不知幾百年的輪回

你眼里的我也許是只兔子

而我心中，你可不是只簡單的兔子

我的心里泛起的是瀾滄江的激流

你撲到我面前攀援在命運的纜繩上

無辜地向我預告訣別的到來

我俯下身想把你營救出來

卻看見剪子張開了饑餓的嘴

在剪子還沒有合上的時候

是最凄涼的好光影，兔子你知道的

我如此黯然，如此孤獨

這么遼遠的土地，數(shù)億人口的國度

我的不舍竟在一只兔子身上

在地球上所有的兔子身上

莫非我從來沒有好好地被人愛過

也沒有好好地愛過別人

只是盲目地在荒涼的世間奔走多年

兔子的星星

兔子，你多想身心合一地愛這個世界

然而，這個世界卻不夠愛你

你的心幅員遼闊

而你的心被裝在籠子里

成了一顆壓得扁扁的苦豆子

它隨時會從柵欄間墜落

化為塵土，化為煙

兔子，你跑得比豪華的路虎還快

然而沒有一條路是為你修的

當你終于從籠中獲釋

天真的小牙還來不及笑

這個世界就向你關(guān)上了閘門

兔子，你的命不用推算

命運的天羅地網(wǎng)早已布好

你夜夜仰望的蒼天是愛你的

那幾顆寥落的星星

就是你最終抵達的高度

有一天，會有一顆星星下來接你

兔子小夫妻

狹小的空間里

住著這對小夫妻

公兔把臉緊貼鐵絲上

身體被擠出幾個小方塊

母兔緊緊依偎著他

如賢德之妻默許生活的黯然

她的眼睛里常有憂思

里面藏著好多要說的話

放風的時間終于熬到了

公兔舉頭癡望窗臺的花草

在現(xiàn)實的四壁間飛旋如小神駒

他把電線當面條嚼出了火花

帶著燒焦的胡子回到籠子

母兔舔他燒掉了胡須的兔子臉

舔著他渴望自由的漂亮的眼睛

就像公兔舔她的斷腿一樣耐心無限

當公兔做了絕育手術(shù)回來

母兔似慘遭摧殘的良家婦女

她連續(xù)多日，一日一日又一日

不喜歡站立的她拖著斷腿站起來

母兔小小的身軀不足盈尺

一次次沖到你的腳下勇敢地擋住你

向你討還公道，兩只眼睛淚汪汪

張開短短的前臂攔在巨獸般的人跟前

這副模樣，哪里是個兔子啊

她比蘇小小墳前的草還要纖弱

那從來沒有解開過紐扣的白皮襖

里面如今包裹著萬箭穿心的痛苦

兔子小夫妻仿佛提前進入了暮年

母兔如十二月黨人堅貞的妻子

她警覺地守候它們殘存的生活

用兔子的尊嚴與微小的呼吸

兔子的小鞋子

兔子看見柵欄外的小孩

跑得比兔子還快

兔子扒在籠子里看見

推車的小販學著它的姿勢前行

暮色里，兔子看見有人兔子一樣站著

似乎找不到家在何方

兔子看見錦衣夜行的高跟鞋

踩痛了大地的胸脯

兔子看見兩個親密的戀人

如同兩只兔子夜半私語

兔子看見黑夜中的萬家燈火

比天上的星宿明亮百倍

兔子敲起小鼓卻踏不到地面

兔子從四面八方尋找世界的出口

兔子，是誰偷走了你的小鞋子

連同這世間所有的道路

六月，想起兔子

你已化作一朵高空的云

我在云影的下方

千里萬里的垂直落差里

我們甜蜜而苦澀地嫁接在一起

大地的投影將我敷上了黑色的輕紗

我不再是那個發(fā)愿將你珍惜到老的人

是個因一時軟弱而終生不愈的羞愧者

善良的母親殘缺的部分是

那把苦苦哀求而奪不下的菜刀

土地上長著青草的溝溝壑壑

都出沒著你抬頭眺望遠方的身影

你恍惚在我途經(jīng)的每一處野草叢中

兔子草打著小傘風行百里也在將你尋找

在荒疏了睡眠的疲憊里

不疲憊的是對一只兔子的懷念

悵然點燃的火苗里，妄圖在火光中看見你

兔子你要從無限黑的地方逃跑成功呀

無邪地沿著原路奔跑，回到生命里來

兔子小分隊

我家要從平房搬入樓房了

兩個多月的時間里

100多只灰兔子

全部趕盡殺絕了

大圍捕后再沒了兔子

鐵锨開始填埋兔子窩

興旺的兔子家族消失了

它的家園成了寂靜的墳場

幾天后，在我的小屋里

像地表突然長出的蓬草

三只兔子，如幸存的哀兵

瘦小干枯，恓惶無助冒了出來

地上新挖了一個疏松的洞口

它們落地的小身子在痙攣

我的整個童年都忍不住開始痙攣

被活埋的幾天幾夜里，兔子要活命

地下多黑多艱險，兔子多小多孤單

生命被封死在里面，恐怖在發(fā)酵

兔子前進在磅礴迸射的礫土下

在坍塌的暗土層尋找漏下的天光

咬緊小牙堅持著，在沉默中堅持著

前進前進，兔子們不舍晝夜

小爪子心酸絕望地挖掘命運的出口

推走僵石，咬斷根茬和生銹的鐵絲

兔子用頭抵著土地慈母般的心扉

我的心一點一點矮下去了

兔子，誰知你內(nèi)心的苦寒

寥落的兔子如今家破人亡

一院套著一院的兔宅湮滅了

俊俏的母兔虛脫在哀痛的哺乳期

威風凜凜的兔新郎陣亡了

愛子在突發(fā)的動亂中驚恐夭折

這九死一生的兔子小分隊

扛起了一家人的天，哀傷而壯烈

饑餓的兔子

深秋，世界變得寒涼

兔子，往后怎么辦呢

滿城也找不出幾根好草了

你是只生命力旺盛的大兔子

我怎么喂也喂不飽你

喂不飽你，我也是饑餓的

風中隱約的大悲咒吹進我的衣襟

所有的歡樂都有悲涼終點

誰愿意錯過生命謎一般的滋味呢

兔子，吃一點打了農(nóng)藥的菜吧

吃一點打了除草劑的菜吧

我拿不出更好的東西了

我不過一間寂寥的小店

地處偏僻，貨存有限

你遠道而來，滿目期待

你所需很大，下了不小的訂單

可我局促的柜臺與你交錯了時空

這是我的悲哀，也是你的悲哀

五塊錢的兔子

再遇，仿佛遇見了前世的孩子

家屬院的草地上它們待在籠中

公兔額上打著紅點，母兔打著綠點

小兔屬于一個叫“天天”的小女孩

“天天”姥姥說，過幾個月解決掉

草木凋零時一切將歸于寂靜

計算著生命的里程，看著一無所知的兔子

我遞著一把紫花苜蓿，匍匐在命運的天空下

“天天”的姥姥訴說著兔子的往事

早年，她家的兔子窩里養(yǎng)著很多兔子

數(shù)也數(shù)不清到底生活著多少只

它們不停地打洞，為自己尋找生路

但是，沒有一只逃跑成功過

兔子娘喂完奶就把洞口堵上

她保護著自己土炕上的一群后代

最后，有人提著它耳朵將她拖離家園

一只只兔子被一只只手帶走了

雪白的毛帶著四季飛雪的純白

它們最終會師在簡陋的餐桌上

為莊稼一樣成長的小孩提供養(yǎng)分

一張張兔子皮被做成了帽子

有的被填入麥草用粗針縫合

變成了獻給孩子的“新兔子”

五塊錢一只，排著隊站在地平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