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杭育
城市病之一就是孤獨,這是個世界性的問題。大城市孤獨病更嚴重,因為這里人更多,千差萬別的價值取向紛雜錯亂,人各有志,彼此隔膜,話不投機,知音難求,一個人甚至處在大家都很歡鬧的社交場合仍然深感孤獨。
再者,城市社會有種種潛在的危險,譬如眼下盛行的電信詐騙之類,迫使人們強化自我保護的意識,自己把自己封閉起來。我在上世紀90年代寫過一篇文章叫《隱私與現(xiàn)代人》,說的是城市里的人們?yōu)榱颂岱绖e人的侵害,正在把越來越多的個人資訊當(dāng)作隱私保護起來。盡量地隱藏自己,隱藏自己的資訊,隱藏自己的思想。一邊是自以為保護了自己,一邊是確確實實阻礙了與他人的交流。這就好比是為了防賊,在自家門上裝了五把鎖。能不能防住賊還不一定,但一定是給你自己帶來了很大的麻煩。把城市比作一只麻袋的話,我們就好比是一大堆帶著堅硬外殼的核桃,在麻袋里面嘰嘰嘎嘎地擠來擠去……
這只“麻袋”可以看作一個物理空間,我們都在這個物理空間里,人擠人,你若還覺得孤獨,那應(yīng)該不是物理空間的孤獨,而是另一種空間上講的孤獨,我稱之為心理空間上的孤獨。簡言之,我把前者叫孤獨,后者叫孤獨感。
物理空間上的孤獨,簡單說叫獨處,很難免,幾乎人人都會有。
2004年夏天的一個早晨,我在新疆伊犁草原看到過這樣的情景:一個牧羊人騎著馬跟隨在他的羊群后面,慢慢往前走。草原看不到盡頭,讓我覺得他會像這樣走上一整天。而在他的視野內(nèi),除了坐在越野車里正經(jīng)過此地的我和幾個同伴,沒有第二個人。
我跟一位同伴說,像我們這樣坐在車里,既可以聊天,也可以打盹睡覺。而這位孤獨的牧羊人卻既沒人可聊天也不能睡覺,不然會從馬背上掉下來。那么你猜想一下,他此刻還能干嗎?
同伴說,他在哼著歌,哪怕沒哼出聲,只在心里哼。
另一個同伴說,這人也可能在想心事,想他的這些羊能賣多少錢。
然后兩個同伴問我怎么看。我說你倆說的都有可能,不確定。能確定的只是他腦子里一定有東西在轉(zhuǎn)悠。我的經(jīng)驗是,人醒著的時候腦子里不會一片空白。甚至睡覺的時候我的腦子也沒閑著,只是睡覺時腦子不聽我的,它自行其是,還會做惡夢嚇唬我。
那個牧羊人,在物理空間上他真的很孤獨。沒有人和他做伴,更沒有人跟他說話,一整天都會是這樣。但這并不能讓我們確定他是否感到了孤獨,是否在忍受孤獨。我們只知道他醒著——“醒著”的意思是腦子醒著,一定會有所思。所以我們猜測他要么是在哼歌,要么是在想心事。當(dāng)然更可能的是,他一會兒在哼歌,一會兒又去想心事了。他有一整天呢。
但他究竟是在哼歌還是在想心事,這二者的區(qū)別,意義十分重大。
先來說說想心事這種情況。
人們平常想的心事,大致上可分三類情況:一類是讓人心情好的心事,一類是讓人心情不好的心事,第三類是不好不壞但很務(wù)實的心事。
很務(wù)實的心事,譬如考慮工作問題,想一想我要上街買哪些東西,或者那位牧羊人會算計一下他賣掉五十頭羊能收入多少錢,等等,有腦子的人都會有這類心事,很日常,是出于生活需要的純事務(wù)性思考,本身沒啥情感色彩。
想開心的事,感覺很爽快。爽快爽快,“爽”了就“快”。譬如李白,曾追隨永王李璘東巡,站錯了隊被治了罪,流放夜郎。但還在去夜郎的途中他就被肅宗皇帝赦免了,當(dāng)然很欣喜,作詩《早發(fā)白帝城》。這么高興的事,他才寫了四句詩。爽快嘛!沒啥好多說的。而且四句詩里有兩句重點所在,都是在說“爽”了就“快”:“千里江陵一日還”,夠快吧?“輕舟已過萬重山”,太快了!快得簡直好像他還來不及“爽”夠,事情就過去了。
我本人的體會也是這樣,高興的事,對別人說出來可能喋喋不休,而悶在自己心里想,實在沒啥好多想的。高興的事都是完成式,over了。
而負面的情緒,不痛快、悲愁、悔恨之類,往往是耿耿于懷的,用白居易的話說就是“此恨綿綿無絕期”了。
雖然耿耿難忘,人們卻不愿意多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不去自尋煩惱。
以上三種情形的想心事,要么是純事務(wù)性的,跟孤獨不孤獨無關(guān);要么是一陣短促的心理愉悅,一會兒就被“爽快”掉了;要么是個人的痛處、痛點,耿耿于懷卻又不愿多想。
所以我覺得,當(dāng)年在伊犁草原上看到的那個哈薩克牧羊人,并不能通過想心事讓自己從物理空間上的孤獨逃離出來。因為想你自己的心事,無論什么心事,說到底都是在你自身打轉(zhuǎn),想來想去都回到了你自己這里,沒有逃離。
我很喜歡哈薩克民歌,譬如《燕子》,帶點淡淡的憂傷,節(jié)奏像說話似的,也正合著他騎馬緩行的步履。由此我又相信,一多半的哈薩克民歌,是像他這樣的孤獨的牧羊人就這么哼著哼著哼成了的。
所以我不擔(dān)心孤獨的牧羊人會得孤獨病。他在草原上哼唱著《燕子》,想到那美女和他的海誓山盟,在心里提醒她:“不要忘了你的諾言變了心。你是我的,我是你的……”
我反倒是擔(dān)心人擠人很熱鬧的都市社會,因為人人隱藏自己,彼此招致對方的警惕和猜疑,交流受阻,成了一顆顆帶著堅硬外殼的孤獨的“核桃”。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捉迷藏,杭州話叫“躲貓貓果兒”,二十多年前我也曾寫過文章,先說了隱藏者的快樂:“把自己隱藏起來,等著對方來搜尋,眼看著那家伙就在離我藏身處那么近的地方瞎轉(zhuǎn)悠,那樣笨拙,徒勞,一臉的晦氣加上傻氣,我卻在這暗處竊竊偷笑,拿手捂住了嘴巴……”
可是,你要是隱藏得太好,對方接近不了你的藏身之處,根本捉不到你,他很可能就放棄了,管自己回家睡覺了,讓你繼續(xù)待在那個狹小的旮旯里傻等著。你還覺得有樂趣嗎?所以我在文章的最后說:“記得我兒時的伙伴里就有那么一兩位,總是躲得太好,永遠不會被人捉到,其實也就是永遠都把自己置身于游戲之外。那就不是什么‘貓貓果兒,倒更像是一匹孤獨的狼了?!?/p>
在物理空間上看似孤獨的人反倒容易消解孤獨,而在物理空間上扎堆的城里人,卻經(jīng)常覺得孤獨難忍。怎么會有這樣的悖論呢?endprint
因為哼著歌兒,孤獨的牧羊人實際上不孤獨。反倒是人擠人的城里人更多孤獨,因為他們都在自己的心靈門戶上加了好幾把鎖。
城里人不光互相提防,互設(shè)交流障礙,還彼此干擾,彼此壓縮自由的空間。你是不是經(jīng)常需要忍受別人在你面前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這種時候,因為價值取向和個人性情的不合,你既沒興趣往下聽,又出于禮貌,勉強應(yīng)酬,不得不忍受這嘰嘰喳喳營營嗡嗡的都市之聲,被它干擾、掣肘,無法讓自己的思緒逃離當(dāng)下自由自在地飄蕩開去。
城里人真是不好當(dāng)啊,心靈的門戶鎖上了,耳朵卻敞開著!
當(dāng)然我也是城里人。不過我更像那位牧羊人,長期以來在物理空間上都是個孤獨者。從1984年起我做了職業(yè)作家,在家里上班,一年當(dāng)中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獨處。我是怎么突破和逃離孤獨的呢?
最簡單的做法是養(yǎng)狗、養(yǎng)貓,我都養(yǎng)過。我知道當(dāng)下的許多單身朋友,或男或女,都養(yǎng)著貓狗。養(yǎng)寵物,抗孤獨,道理不言而喻。
其次,我會自己跟自己下圍棋,甚至一個人打四個人打的橋牌,就是虛構(gòu)對手,把一個我變成兩個、三個、四個。有對手就有交流,有交流就不孤獨。有時“對手”打出一張好牌,我還會嘟噥一句表示懊惱。
再就是聽唱片,這就相當(dāng)于那個牧羊人哼歌。
我不光是聽交響曲,有時還會拿一張報紙卷起來當(dāng)指揮棒,把自己想象成正在指揮樂團演奏這首樂曲,一本正經(jīng)地揮舞著。那時我養(yǎng)著一條名叫“嘟嘟”的狗,可卡犬,人來瘋。見我手舞足蹈,它也跳到沙發(fā)上,抬起前爪躍躍欲試,好像它也想學(xué)我的樣子。我看了好笑,就停下來拿報紙卷的棒棒敲敲它腦袋,挖苦道:“嘟嘟,你也聽得懂貝多芬?”
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寫作,后來又畫畫,都是我逃離孤獨的極佳路徑。
寫小說的時候,我就在和我筆下的人物對話,張三李四,這樣那樣;同時我又在和我想象中的未來的讀者交流,想象他們讀到小說的這處故事,一驚一乍,我會偷著樂。這種時候,我還是獨自一人待在這個物理空間,但在心理空間,或者說得更大一點,在精神空間,我的對話、交流非常密集而廣泛,古人、今人、商人、藝人、千千萬萬的人……
反過來也一樣,我在讀別人的書的時候,也是在和書中的人物交流著的,他說的那些話就是說給我聽的,他做的那些事我看在眼里,或贊賞,或厭惡。有句老話,“讀三國流淚,替古人擔(dān)憂”,說的就是我們在閱讀中的“移情”。這就是有交流了,不孤獨了,雖然讀書的時候我肯定是一個人獨處。
還有畫畫,我肯定也是獨處的狀態(tài)??墒窃谧鳟嫷倪^程中我會時不時地起身,退后到遠處觀看畫面。這么一來,我既是畫家,又是觀眾,整個作畫過程都在雙向交流。
交流就是反孤獨,不知不覺就逃離了孤獨。在今天,交流的方式很多,人與人面對面地交流,或者用電話、微信交流,或者借助想象與虛擬的人群交流。
最后這點非常重要,正是因為人有調(diào)動想象的能力,孤零零一個人流落荒島的魯濱遜沒有因為孤獨而死掉。而我猜動物大概不會想象,所以小時候我就知道,養(yǎng)一只小雞是養(yǎng)不活的。不為別的,只因孤獨。小雞不會用想象力去逃離孤獨,而人類卻會。
如果有人問我,文學(xué)作品啦,這樣那樣的藝術(shù)啦,它們有什么用?或者換個角度問,它們曾經(jīng)陶冶過我的情操嗎?
我實話說,它們沒有陶冶過我??隙]有!
對我來說,形形色色的文學(xué)藝術(shù)最最重要的功能,是無論我作為寫作者還是閱讀者,是畫家還是觀眾,都能夠讓我借助它們提供的無比廣闊的想象力空間和雙向路徑逃離孤獨,讓自我與無數(shù)的“他我”無拘無束地對話。有交融,也有排斥;有贊同,也有爭論;有歡喜,也有憤怒。爽則暢言,郁而不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