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德海
在寫作這件事上,從來就沒有單純的數(shù)量問題——再多的普通作品,也只能顯現(xiàn)出精神領域的荒蕪和寂寞;文字上的所謂繁榮,是由杰出作品定義的,或者說,那些走出普通行列的作品,最終決定了某一時段精神生活的基本狀況。不過,在說這段話的時候,我立即覺察到,這里不經(jīng)意包含著一種自己未曾思及的無知——一個人的閱讀總是有限的,遺漏幾乎是這種討論必然面對的尷尬。為了避免讓自己的寫作陷入掛一漏萬的盤點困局,我想在這里只寫我讀過的三本從普通中出列的作品。
一
錢鍾書在給《人·獸·鬼》和《寫在人生邊上》重印本寫的序里,說到一個寫作中常見的現(xiàn)象:“我們在創(chuàng)作中,想象力常常貧薄可憐,而一到回憶時,不論是幾天還是幾十年前、是自己還是旁人的事,想象力忽然豐富得可驚可喜以至可怕。我自知意志軟弱,經(jīng)受不起這種創(chuàng)造性記憶的誘惑,干脆不來什么緬懷和回想了?!蔽液芟胝f,一個人能經(jīng)受住這種創(chuàng)造性記憶的誘惑,差不多已經(jīng)讓自己的非虛構性作品擁有了基礎品質的保證。
金宇澄的《回望》(廣西師范大學,2017年1月)是關于父母的——暴發(fā)戶造家譜,大官僚誥贈三代祖宗,是最容易誘惑人“創(chuàng)造”的題材——卻并沒有創(chuàng)造性的回憶,相反,有那么點反其道而行之的意思,用簡筆,多白描,不知者則闕疑。當然,這不是偷懶,而是一種獨特的耐心。書中關于父親的部分,敘述的分叉很多,一面是作者的講述,一面則是引用筆記、傳聞、口述歷史、父親的日記、書信,各部分彼此映照,有時互為說明,有時互為補充,有時又顯得互相矛盾。凡此種種,作者皆不刻意補足,而是保留著參差對應,如此,《回望》便牽扯起世間的絲絲縷縷,撬開了命運的諸多幽微之處。
書中有一細節(jié),看后頓覺驚心動魄。1937年,日軍途經(jīng)黎里鎮(zhèn),卻無從駐扎。即便如此,黎里鎮(zhèn)“維持會”仍迫于平望日軍壓力,決定送幾個最無親眷的尼姑到平望交差——“遠遠就聽到女人哭聲,鎮(zhèn)里人人曉得,是幾個尼姑的聲音,一艘菜販小船要送這幾個女人去平望了,哭聲越來越響了……天落無窮無盡細雨,小船一路搖,尼姑一路哭,槳聲哭聲,穿進一座接一座石橋洞,朝鎮(zhèn)西面慢慢慢慢開過去……這是啥世界?!”不免讓人想到莫泊桑的《羊脂球》,同樣的無助無告,同樣的怨憤無奈,卻因為交待和描寫少,只寥寥數(shù)筆,反覺比《羊脂球》多了些什么。那槳聲伴隨的哭聲,把無明籠罩的殘忍和尼姑的無奈,勾畫得異常清晰。
《回望》寫到了女作家關露。關露,1932年加入“左聯(lián)”,同年入黨。1939年,潘漢年讓其到汪偽機關做策反工作,對外不得對“漢奸”身份有所辯解。1943年,至日本出席“第二屆大東亞文學者代表大會”。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國民黨欲治其“漢奸罪”,組織將其調往解放區(qū),不久即遭“漢奸罪”隔離審查,就此患精神分裂。1955年受潘漢年案株連入獄兩年,1967年又被投入秦城監(jiān)獄,1982年3月平反,同年10月自殺。這段記述簡無再簡,于逸筆草草間可睹某種可怕的真實,讓人感嘆時代的不仁,造化的弄人。
簡短有時可能需要更多的心力,鋪陳也需要能量。尼姑和關露命運的罅隙,《回望》的主體部分,即作者父母自少至老的遭際,鋪展了開去。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父親進入中共秘密情報系統(tǒng),自此驚擾不斷,并于1942年被日本憲兵逮捕。雖然審訊中表現(xiàn)機警,無變節(jié)行為,可隨后的歲月里,仍被自己人審訊,最和緩的結論是“被捕后表現(xiàn)消沉”與“極不負責”。母親呢,過完自己的青蔥歲月,仿佛就一步踏入中年,既在時代的風浪里起伏,又因父親牽連,生活動蕩,擔驚受怕,需要極其謹慎地注視著社會尊諱的變化。
母親家境殷實,嫁妝豐厚,待至50年代,家庭開支困難,卻怎么也不動嫁妝的腦筋。后來,好奇的金宇澄問:“為什么不賣掉那箱嫁妝?”“母親睜大眼睛說:這怎么可以?根本不可能的,是想都不會想的事!!”緊接著,作者有節(jié)制地發(fā)了一點議論:“時代過去了,這種激烈表達,已少人能懂,賣出去金銀細軟,當年必得提供詳盡戶籍資料和單位證明……這些特殊細部背景,非常容易風化,非常容易被遺忘?!本拖袢瞬⒎巧鷣硎且粡埌准垼艘灿肋h不可能穿行在無障礙的時空之中。時代的禁忌,空間的懸隔,雖多是人造的森嚴律令,卻也是世間的常態(tài),人要在這殘酷與冷峻中輾轉騰挪,因此人間原就是崎嶇起伏的模樣,容不得臆想中那樣直線式狼奔豸突。
作者父親1947年的一封舊信里,講過自己當時的情緒狀況,抱怨了社會現(xiàn)狀,忽然筆鋒一轉,就提到了沈從文——在他本書中常見的平靜語氣里,足以稱得上疾言厲色:“以寫文章的人來說,則莫如沈從文之流變得下流而可憐,當他混在窮人堆里的時候,他的文章還有些火藥氣,可是后來他有了洋房,混在一群沒有背脊骨的教授們中,他竟把描寫女性來消遣筆信,甚至用了他的腦汁大量描寫女人的生殖器,細膩之至。從這件事上看沈從文依然姓沈,寫文章依然寫文章,似乎沒有變,可是他的文章內容變了,人無恥了——為了什么,因為他發(fā)揮了人類的‘擅忘和‘擅醉的長處,壓根兒忘記了他過去是一個什么人,是這一個緣故,他把自己醉在洋房和沙發(fā)中,似乎洋房和沙發(fā)命令他要沉醉一樣,這是非常自然的?!蔽迨旰笾匾娺@封信,金父已遺忘了寫信的事,唯對“猛烈批評沈從文這一點”,記憶猶新。1997年讀到這封信的時候,寫信人會因這“記憶猶新”,想起些什么呢,是被批評者此后在艱難時世里的作為嗎?是覺察到知人論世的一言難盡嗎?是寫信時已經(jīng)緩緩滲透出來的新時代氣息嗎?是對自己性格和骨氣屢經(jīng)顛沛仍未喪失的一絲滿意嗎?
“一個人要抬多少次頭才看清天空?/一個人要長多少耳朵才聽見人們哭泣?/要死多少人才會知道太多人已死去?/我的朋友,答案在隨風飄蕩。/答案在隨風飄蕩。”1967年,十五歲的作者問四十八歲的父親,“當年他為什么不做工,不做碼頭工人,不到煉鋼廠做學徒,或者拉黃包車?如果這樣,我家肯定不會多次被抄,就是安穩(wěn)的‘無產(chǎn)階級、‘工人階級成分了……”那天早晨,父親穿著帶補丁中山裝,戴上袖套,準備出門去打掃廁所。聽完作者的問話,他定然看看作者,長久沉默后說:“我讀的書還是少,爸爸的局限性……”2010年,這個當年覺得自己讀書少的老人,寫了如下筆記:“如今暮年默想,方知讀書的難處,人生短暫,讀不完那么多書,何況,書未必有真理?!睍r間過得真快,眨眼就是四十年五十年,這個在不同時代里翻滾過的老人,又有對自己的經(jīng)歷寡言的習慣,他內心想的究竟是什么呢?endprint
在作者看來,父母那一代“禍患踵至,幽明互映,是這代人‘不勝扼腕運命的尋常……”那些平?;虿黄匠5娜碎g事,那些普通或不普通人的喜怒哀懼,如積蘚殘碑,在漫漶中綿延出命運線索,草蛇灰線,卻也不絕如縷,空白間滲透著說者與聽者的情意。有了這輾轉代際,甚至是更多人能讀出來的情義,即便是身歷劫難,欲說還休,仍可以有人世的臨風起興,如書中父親寫的那樣:“初夏的風,吹進了我的窗子,竹簾灑下淡淡的陽光,我擱筆沉默?!?/p>
二
現(xiàn)在,大概有不少人吧,往往會憑著對所謂底層的關注和同情,讓自己站在某種未經(jīng)反思的道德制高點。這個制高點的榮耀,或許可以算作他們操心人間之事的虛榮性回報,本身具有自給自足的性質,用不到我們關心,更不用說是憤怒。我們只要知道,有些人在以某種更為審慎的方式進入這個世界,也就夠了。
袁凌的寫作,是對艱難時世的凝視——既不高屋建瓴,也不虛構同情,更不無端美化。作為一個常常反身自視的人,袁凌太清楚自己作為采訪者的局限了:“我和同行們接觸生活現(xiàn)場的機會比常人多,幾乎可能成為任意一種生活形態(tài)的見證人。但這也意味著,他不是任何一種生活,包括他自己生活的當事人。從到達現(xiàn)場到離開,有限的周期里,他來不及參與當事人的生活,觸及他們生存的質地,就已經(jīng)離開,帶走的往往是一些表面的片段?!?/p>
或許是出于敏感的天性,袁凌凝視過太多艱難時世里的人們,《青苔不會消失》(中信出版社,2017年3月)三輯十二則紀事,就是他凝視的產(chǎn)物。在這本書里,有衰敗的鄉(xiāng)土與河流,有礦難幸存者,車禍遇難者,地雷致殘者,有被拋棄的孩子,被驅趕的病患,被毒性侵蝕的軀體……艱難太龐大了,袁凌不想去用臆想填補無量的空白,只試著“誠實地面對他們的沉默,感受其中質地,保留被磨損掩蓋的真實”,在寫作中努力“還原事實本身,避免文學性的嫌疑”。仿佛母熊懷仔,袁凌的文字因為重重擔負,便有了顯而易見的莊重氣息,仿佛面對命運的有分寸嘆息,重了,怕驚擾逝者,輕了,又不能達成對生者的安慰。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碑斈隄h水洋洋,“洄游魚類的交配需要激流沖擊雌魚卵巢,卵子順水漂流,尾隨而至的雄魚釋放精子。為了排出卵子,雌魚會在水流中高高躍起摔打卵巢,俗稱‘摔籽”。那啪啪的摔籽聲,不知曾點亮多少靜默的夜晚,引動多少潛涌的詩思,可“奔流的江水成為庫區(qū)后,激流上的婚床消失,魚群的生命儀式失去了動力”,在漢江一段的很長時間里,袁凌只“聽到唯一一次魚兒高高躍起摔籽的聲響”。這僅余的活潑生機,反而讓人感到深深的無能為力,“眼下的漢江,勉力保持著舊日底色,似乎少年透明皮膚下的血管,細弱又全無保護”,面對這一切,人們能夠擁有的姿勢,似乎只剩下了祈禱。
“凝視深淵過久,深淵將回以凝視?!蔽易x袁凌的書,簡直不愿感同身受地去體會一遍他的經(jīng)歷,有時甚至擔心他對艱難太過專注,艱難會反過來吞噬了他,讓他陷入怨憤與委頓。好在,袁凌一直記得他文字的起點,那個沉默而堅實的地方——“外婆這一代的有一層人,她們像是別人生活的背景,已經(jīng)沒有價值,隨時可以拿掉。但實際上,她們卻比那些在前臺活動的家長和隊長更可靠。像是砌筑田地的石坎,長了發(fā)黑的青苔,長年沉默,沒有抽枝發(fā)芽的風光。但抽掉了它們,田地會即刻崩塌,收成化為烏有。也像是田地本身,孕育了這里的一切,卻從不發(fā)出響動。只有俯伏觸地,才能聽見摩挲泥土的風聲?!?/p>
袁凌家鄉(xiāng)的山溝里,有一位在礦難中失去雙目的老人,連明暗都不能感知。但就在這樣的災難過后,他卻依靠摸索和內心的直覺,重建了自己的整個生活,“從屋里的活路,到五畝坡地的勞作,養(yǎng)大求學的女兒,送走生病的老伴……他的身影不是矗立的巨人,倒是綿綿匝地的青苔,鋪成修復世界的小徑?!边@用殘缺感官經(jīng)受的世界,竟是一個完整的世界,而緩慢走過這世界的人,也切切實實創(chuàng)造了屬于他自己的獨特生命節(jié)奏。這過程中自然有無數(shù)的艱難和掙扎,卻也因此彰顯出人卑微中的一絲尊嚴。
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在巨大災難之后重建自己的整個生活,并不是一件心血來潮的事,如要“多少類似于正常人那樣生活,那他一定有些另辟蹊徑,遵循著一種持之以恒的靈感”。
王多權下身受創(chuàng)干枯,他用幸存的上肢,“二十年如一日地穿針繡鞋墊和十字繡,編制癱瘓休克的時間,供養(yǎng)自身和家人,讓生活的灰燼重獲骨肉,甚至開出花朵?!遍_始十字繡之后,王多權入了迷,晚上七八點開始,做七八個小時,白天十二點做到下午五點,“在一針一腳中織出又同時忘掉時間”。
十七歲時,黃成蘭被地雷截斷了雙腿,便雙膝跪在一條沉重的鐵皮板凳上,放牛、喂豬、做飯、縫紉、趕集、收莊稼、帶孫子,“三十年來,她的雙膝磨穿了十幾條木凳,生育了兩個兒女,造起一所房子”。眼淚流干了,凳子上的鐵皮磨光了,可她并沒想到自殺,還是要看著這世界,“看人家夏天去干活,回來,看牛,還沒看夠呢”。
“哪塊地中毒深,哪里就有解毒的藥草生長起來?!痹谝粔K砷含量嚴重超標的土地上,能旺盛生長一種叫蜈蚣草的小草,具有持久的砷毒吸附能力。中科院地質研究所“開始在上百畝的耕地上,利用種植蜈蚣草來醫(yī)治患絕癥的土壤,試圖經(jīng)過4—5年的種植,使土壤砷含量達標”。“這種本地生長的小小雜草,如今被珍重地大面積栽植,靠著自己的單薄莖葉,來撫平半世紀的重創(chuàng),挽救形同彌留的氣息。這或許是最微不足道的力量,卻可能是唯一的方式?!?/p>
即使一個人走遍了世界,也不會見過所有的艱難,永遠有一些艱難比艱難更艱難。因此,對袁凌寫到的觸目驚心的艱難,我只能表達我的感佩,為他的辛勞奔走和細致書寫;而對袁凌凝視的艱難之后的重建努力,那些不幸新生活的質地和紋理,我想給出的是我的敬意。因為這艱難時世里的勞作,才是袁凌,抑或我們所有人的母親和外婆做的那一切,“是田地中的腳印,收集了汗水和收獲的力量,標明世代生活的路徑。沒有她們,我無從確認真實和方向。”
三
1946年,列奧·施特勞斯在給洛維特的信中說:“真正的哲學是一個永恒的可能性。您不妨設想一下,由于受到一種偶然的阻擾(即現(xiàn)代的野蠻化),我們才不得不重又學習哲學的諸要素……”如果把其中的哲學換成文學,我相信這段話仍然成立——真正的文學是一個永恒的可能性,為了擺脫現(xiàn)代以來粗鄙野蠻的阻撓,我們不得不重新學習文學的諸要素。endprint
或許是因為美學上“無利害性”觀念的推廣,或許是由于“為藝術而藝術”的倡導漸成主流,或許是為了將自己區(qū)分于任何一個不同的精神門類,文學變得越來越有潔癖——不能批評情欲,不能寫完美的人,不能對人物有道德評判,不能有作者跳出來的議論……最后文學失去了龐大的豐富,只剩下一點無聊賴的復雜意味?;蛟S正是在這個方向上,可以說周曉楓的《有如候鳥》(新星出版社,2017年9月)恢復了文學的部分復雜,讓人看到了現(xiàn)下重新學習文學諸要素的可能。
沒有人否認,周曉楓寫的是非常“現(xiàn)代”的非虛構作品,需要討論的道德,隱秘的心理角落,鋒利的情境討論……從這本書里,你能看到一個寫作者思考的尊嚴,看到她在有些地方輾轉而進的艱難時刻,仿佛作者用盡了心力讓自己的思考再進一步,再觸碰到一點什么此前作品從未涉足的東西。因為這個莊重的努力,《有如候鳥》擺脫了現(xiàn)下常見的哀怨牢騷或雞湯式抒情,展現(xiàn)出一種文字的內在活力。即使被這個探究的活力折磨得非常疲憊,并因為深入人心觸碰到了一些我們永遠不想觸碰的黑暗角落,周曉楓也沒有停下來自怨自艾,而是不斷地重新抖擻,發(fā)現(xiàn)諸多精神暗角,并在自己檢驗所及的范圍內做了反省。即便在這個過程中遭遇了無數(shù)阻撓,并且時不時顯出疲累,但仍然反向勾勒出了內在活力本身的樣子,給予閱讀者安全和溫暖的力量。
應該是現(xiàn)代以來倡導的每個人都有表達自己的權利,眼下的很多文學作品已經(jīng)變成了浮泛的情緒廚余,或者無聊的情感宣泄,埋葬了文學對永恒可能性的探求,失去了精神生活應有的質地?!队腥绾蝤B》適時地恢復了文學應有的硬朗質地,展現(xiàn)出對深度精神生活的持續(xù)關注,因而展現(xiàn)出一種涉足未知的可貴,也不可避免地遇上了艱難——那個在探索中涉入洪荒的人,永遠沒有一條現(xiàn)成的路,那路只能靠自己開辟出來。走這條路的人,要有“先進于禮樂,野人也”的氣魄——最先接近禮樂的人,是創(chuàng)始性的“野人”,前行的路上還沒有依傍。當寫作者的才華、品味,乃至于性情、感受力和判斷力,通過陌生而精微(或傷痕累累)的形式表達出來的時候,新文體或許即將出現(xiàn)。這時候,新的文體被稱為虛構、非虛構、散文甚或任何一種命名,都不過是后置的說明,不應再困擾先行者。讓人振奮的是,寫作者通過自己的努力,完成了洪荒中的先進練習,寫作中的新路出現(xiàn)了。
在談論周曉楓作品是時候,不得不談到她文章中密集的成語和警句。讓人意外的是,周曉楓沒有讓成語或警句成為陳詞濫調的炫耀或機智靈巧的討好,進入她作品中的固有字詞和精煉過的句子,仿佛經(jīng)過了重新洗滌,恢復了新鮮的模樣。只是這個新鮮卻也不是這些字詞肇造之初的新鮮,而是仍然攜帶著它們經(jīng)歷過的歲月洗禮,仿佛越過迢遞時代來到今天的禮器,洗掉了蛛網(wǎng)和塵土,卻也不是當初那亮閃閃的精光,而顯出閱世之后的莊重。沒錯,好的文字本身是對文字的拯救,同時把自己放在了危險的位置上,因為文字在更新的時候就吸引并拒絕了模仿,給出了此后被超越的可能。
就是用這樣新鮮的舊語言,周曉楓把自己的寫作帶回了文學原初的重要性之中。在這里,寫作不再只是游山逛水、海外奇觀,不再是無病呻吟、對鏡自憐,不再是抒發(fā)即開即用的情感,而是來到了人如何在人群中生活的問題之中,來到了每一個人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精神秘密之中。于是,周曉楓作品中的人,就都跟我們牽連在一起,跟我們生長在一起,清理對方生命歷程和精神狀況的時候,也是在清理自己的一部分。大概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慢慢把他人和自己每天都會逝去的一部分保存甚至清理出來,跟它握手言和,好好相處。
不只是《有如候鳥》,包括《回望》,包括《青苔不會消失》,包括一切會被遺漏的好作品,都用自己的獨特風姿不倦地告訴我們——所有的苦難和逝去,不應是一個封閉的黑箱,而是各種敞開的可能,它們都有可能在文字的煉金術里新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