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顯 芬
1978年8月12日,中華人民共和國與日本國簽訂《中日和平友好條約》,以法律形式確認了《中日聯合聲明》的各項原則,是中日兩國間最高形式的法律文件。條約簽訂后兩個月,作為新中國成立以來首位訪問日本的國家領導人,時任副總理的鄧小平出席條約批準書互換儀式。鄧小平高度評價這一條約,認為其“不僅在事實上,而且在法律上、政治上,總結了我們過去的關系。更重要的是,從政治上更進一步肯定了我們兩國友好關系要不斷地發(fā)展”[注]《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上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406—407頁;「福田総理·鄧副総理會談記録(第一回目)」(1978年10月23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3/01-1980/1。。條約的簽訂完成了中日邦交正常化的法律程序,奠定了中日關系長遠發(fā)展的政治基礎。
關于《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的研究已有不少,但由于檔案解密時間受限等原因,關于締約談判過程的歷史研究,至今仍然存在很多疏漏和疑點。大多數研究者未能使用第一手的政府解密檔案,故而尚缺乏系統準確的梳理,大多根據論文立意而只強調某一環(huán)節(jié),比如鄧小平對促進締約的貢獻、日本政權交替是延誤締約的主要原因等,或者在論述蘇聯因素或美國因素的作用時,僅將締約過程聚焦于這一點,從而失去了整體觀察締約談判過程的系統性。個別研究著作雖然使用了關于正式締約談判部分的日本外務省解密檔案,但關于預備談判和重啟締約談判的外交接觸部分的解密檔案則沒有利用[注]李恩民『「日中平和友好條約」交渉の政治過程』御茶の水書房、2005年。。
鑒于此,本文主要利用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解密的相關外交檔案[注]共87件,時間跨度涵蓋了從1974年預備談判開始到1978年條約正式簽訂的全過程,具體包括12次預備談判的相關會談記錄及電報20件、5次重啟締約談判的外交接觸相關會談記錄及電報5件、16次正式締約談判的相關會談記錄及電報21件、園田外相訪華相關會談記錄及電報11件、國會答辯相關檔案30件。,同時參考日本國會議事錄以及其他中日史料,力圖將《中日友好和平條約》締約談判的整個過程梳理清楚,逐個確認每一時間節(jié)點上中日兩國關注的問題點及其處理方式,從而闡明中日在締約談判的分歧中所反映出來的不同的東亞秩序觀,進而探討兩國建立正式外交關系后摸索出來的兩國關系的政治基礎到底是什么的問題。
1972年9月29日,中日兩國政府簽署《中日聯合聲明》,決定建立大使級外交關系。這是兩國領導人的“聲明”,不是經過國內立法程序的“條約”。這兩個經歷長期戰(zhàn)爭交惡的交戰(zhàn)國要建立邦交,本來應該首先締結“和平條約”。但由于日方當時的國內環(huán)境無法完成和平條約的簽訂,于是中日邦交正?;帧皟刹阶摺钡膽?zhàn)略構想應運而生:第一步,日本領導人訪華,兩國政府首腦聯合發(fā)表“聲明”,宣告建立外交關系;第二步,締結條約,經過兩國立法機構的批準,把兩國“友好關系”用法律形式確立下來?!吨腥章摵下暶鳌返诎藯l寫道:“為了鞏固和發(fā)展兩國間的和平友好關系,同意進行以締結和平友好條約為目的的談判?!?/p>
關于“兩步走”構想的由來,一般認為是時任總理的周恩來首先提出的[注]蕭泓、劉鋒:《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締結秘聞——訪外交部原副部長、駐日大使符浩》,《黨史博采》2003年第6期;張香山:《中日締結和平友好條約前后》,《日本學刊》1998年第4期。。邦交正?;跋?,日本公明黨委員長竹入義勝率團訪華,周恩來在1972年7月27日與竹入義勝進行的第一次會談中,明確表明先聲明后條約的想法。周恩來說:“田中首相和大平外相到北京來,發(fā)表共同宣言(共同聲明也可以),確立邦交關系,鳩山先生和蘇聯也是這樣的做法。希望能締結和平友好條約,這樣全世界都可以放心,我認為這個辦法很好。”[注]石井明他編『記録と考証 日中國交正?;と罩衅胶陀押脳l約締結交渉』巖波書店、2003年、11頁。在29日的第三次會談中,周恩來再次談到和平友好條約,并提及“反對霸權”問題。周恩來表示:“聯合聲明中,在某處寫一句,霸權的說法太強硬的話,換種說法也行,不寫也可以。將來放在和平友好條約中也可以。如果不這樣做,和平友好條約中就沒東西可寫了?!盵注]石井明他編『記録と考証 日中國交正常化·日中平和友好條約締結交渉』、33頁。中方對于和平友好條約的最初構想是:作為邦交正常化的第二步,在貿易航空等實務協定簽訂后開始著手談判,內容包括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和反霸條款等。
1972年9月25日,時任日本首相田中角榮偕外相大平正芳和內閣官房長官二階堂進訪華。在四天的邦交正?;秸勁兄?,中日雙方在締結和平友好條約的問題上沒有爭議,只是在具體表述的問題上,兩國外長進行了協商。大平正芳講解了締結條約的談判權限在政府,而條約的締結權限本身在國會,因此聯合聲明中的表述應寫成“同意進行以締結和平友好條約為目的的談判”,而不是中方所提出的同意締結和平友好條約。對于在實務協定簽訂之后進行締約談判的步驟,雙方意見沒有分歧。只是日方強調和平友好條約不是為了“清算過去”的條約,而是為了未來的條約,中方對此未表示反對。[注]「大平外務大臣·姫鵬飛外交部長會談(要録)」(1972年9月26日—27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1/01-42/2??梢酝葡?,周恩來希望用法律的形式將聯合聲明的內容加以確認。而關于前述周恩來設想日方可能會反對,在與竹入義勝的會談中說如果聯合聲明中不能寫的話、寫到和平友好條約中也可以的反霸條款,日方并沒有反對將之寫入聯合聲明的第七條。
周恩來本人非常重視《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簽訂事宜,他曾多次收到訪日邀請,田中角榮訪華時對他說:“日本的國賓館正在翻修,修好后,接待的第一位外國首腦,就是閣下您?!敝芏鱽韯t堅持要在中日締結條約后再訪問日本,這說明他認為締結和平友好條約是中日建立正式外交關系的一個重要步驟。[注]蕭泓、劉鋒:《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締結秘聞——訪外交部原副部長、駐日大使符浩》,《黨史博采》2003年第6期。
1974年8月15日,鄧小平受周恩來委托與訪華的竹入義勝就締約問題進行了溝通,請竹入義勝轉告田中角榮三點意見:比較快地進行談判;要體現中日兩國友好的愿望,也要體現聯合聲明發(fā)布以后兩國關系發(fā)展和形勢的新變化;難以解決的問題,可以擱一擱[注]《鄧小平年譜(1904—1974)》下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039頁;田桓編:《戰(zhàn)后中日關系文獻集(1971—1995)》,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第166頁。。這時所預想的“難以解決的問題”,指的是臺灣問題,并沒有想到反霸條款會成為問題。鄧小平非常明確地指出:中日兩國問題的焦點還是在臺灣問題上[注]《鄧小平年譜(1904—1974)》下冊,第2039頁。。
為了“比較快地進行談判”,1974年9月26日,中國外交部副部長喬冠華致函日本外相木村俊夫,正式提議盡早開始締約談判,中方希望與田中內閣完成締約。日方很快作出反應,締約談判提上日程。
1974年11月13日,中國外交部副部長韓念龍訪日簽訂《中日海運協定》之后,與木村俊夫就締約問題進行了會談。翌日,韓念龍與日本外務省事務次官東鄉(xiāng)文彥進行了為簽訂《中日和平友好條約》而進行的第一次預備談判。同年12月,田中內閣垮臺,三木武夫內閣繼之。進入1975年后,中國駐日大使陳楚與東鄉(xiāng)文彥在東京繼續(xù)談判,至5月7日共舉行了11次。[注]預備談判共進行了12次,但因為資料緣故,相關研究至今有很多說法,如有著作就說第一次預備談判后又進行了三四次。參見徐之先編:《中日關系三十年(1972—2002)》,時事出版社,2002年,第89頁。之后,同年9月,兩國外長喬冠華與宮澤喜一在聯合國大會期間進行了兩次會談。這一系列的會談構成了第一階段的預備談判。
到1975年1月16日的第二次預備談判為止,雙方基本確定了條約的性質和內容,并確認了問題所在。具體來看,在1974年11月13日韓念龍與木村俊夫的會談上,雙方確認了條約以《中日聯合聲明》的精神為基礎[注]「大臣と韓次官との會談」(1974年11月13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17/04-797/1。。在翌日的第一次預備談判上,韓念龍首先向日方提交中方的條約草案,雙方在關于確認遵守《中日聯合聲明》的精神、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發(fā)展經濟文化關系等主要內容方面沒有分歧,之后分別寫入條約的前言、第一條第一款和第三條。同時,以下議題被擺上了談判桌。
其一,關于臺灣問題。11月13日,韓念龍在發(fā)言中表明:“只要對聯合聲明再次進行確認,就不要再提臺灣問題了?!?4日,東鄉(xiāng)文彥再次向中方確認“只要在條約的前言中提及日中聯合聲明就足夠了”,韓念龍表示“一句話,就是不想讓日本為難”。之后在第二次預備談判上,東鄉(xiāng)文彥再次確認“沒有必要涉及臺灣問題”,排除將臺灣問題寫入條約。中方對此予以確認,表明在條約前文中提及兩國遵守《中日聯合聲明》,就可以不寫臺灣問題了。[注]「大臣と韓次官との會談」(1974年11月13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17/04-797/1;「東郷·韓會談(第2回)——日中平和友好條約問題」(1974年11月14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17/04-797/2;「日中平和友好條約(第2回予備折衝)」(1975年1月16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17/04-798/1。
其二,關于歷史問題。11月14日,韓念龍在發(fā)言中表明:“關于結束戰(zhàn)爭狀態(tài)、由于戰(zhàn)爭給中國人民造成傷害的日本的責任以及放棄賠償的問題,只要確認中日聯合聲明,表示今后會繼續(xù)遵守,就不用再談及上述問題了?!倍毡痉矫鎸l約內容的基本想法是:“日中兩國之間對于過去的清算,已經由聯合聲明完成了。和平友好條約應該成為對日中兩國未來的規(guī)定,即面向未來的條約?!盵注]「東郷·韓會談(第2回)——日中平和友好條約問題」(1974年11月14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17/04-797/2。這樣,歷史問題也就不再成為之后締約談判的議題了。
其三,關于廢除《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的問題。日方希望中方表明對《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的態(tài)度,中方以“事實上蘇聯單方面踐踏了這一條約”的說法來說明該條約已名存實亡,表明不需要寫進和平友好條約。
其四,關于反霸條款問題。在韓念龍于第一次預備談判上提出的五條基本內容中,第四條就是“中日任何一方都不應謀求霸權,并反對任何其他國家或國家集團建立這種霸權的努力”。對此,東鄉(xiāng)文彥表示:“我方實際上是同意的,但是否應該寫到條約中去,似乎值得商榷。”但及至兩個月后的第二次預備談判上,東鄉(xiāng)文彥提出異議,強調和平友好條約是規(guī)范兩國間關系的文件,將反霸條款“作為條約內容是不合適的”。對此,中方回應指出,《中日聯合聲明》已經明確記載該條款,況且本條約應為亞太地區(qū)的和平與安全作出貢獻,所以在條約中加入反對霸權的表述是理所當然的,希望日方再行討論。至此,雙方的分歧所在已經明確。但此時,雙方對談判的前景還是比較樂觀的,并以為談判很快就可以完成。[注]若月秀和『「全方位外交」の時代:冷戦変容期の日本とアジア』日本経済評論社、2006年、103—104頁;「東郷·韓會談(第2回)——日中平和友好條約問題」(1974年11月14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17/04-797/2;「日中平和友好條約(第2回予備折衝)」(1975年1月16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17/04-798/1。
但之后接連發(fā)生的兩件事,極大地影響了中日的交涉進程。就在第二次預備談判的次日,中國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其中“反對帝國主義、社會帝國主義的侵略政策和戰(zhàn)爭政策,反對超級大國的霸權主義”的內容,將反對霸權作為國策確立了下來。與日本正在交涉的和平友好條約是否寫進反霸條款,就與這一國策聯系在一起。而本來不對外公開的第二次預備談判的相關內容,卻被東京新聞社記者永野信利于1975年1月23日以《反對第三國的霸權,不寫進日中友好條約——政府意向,避免刺激蘇聯》為題在《東京新聞》上刊出。該報道將反對霸權與日蘇關系明確地聯系起來,使反霸條款成為締約交涉的核心,締約交涉迅速成為日本國內輿論的焦點,并招致蘇聯干涉。
之后從2月14日舉行的第三次預備談判到3月14日舉行的第六次預備談判中,雙方在是否將反霸條款寫入條約的問題上各執(zhí)己見,毫無進展。日本在第三次預備談判中提出,“反霸”一詞過于生僻,反霸條款違背了和平條約的宗旨,與日本的憲法精神相抵觸,不應把日中和約變成“對蘇防衛(wèi)條約”[注]中江要介『日中條約と日本外交:その締結交渉をふり返って』民主外交協會、1978年、8頁;「東郷·陳楚會談」(1975年3月4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17/04-798/4。。面對日方的慎重態(tài)度,中方的姿態(tài)也強硬起來。2月19日的第四次預備談判沒有取得進展。在3月4日舉行的第五次預備談判上,東鄉(xiāng)文彥提出希望在討論反對霸權問題的同時進行其他條約文本的協商[注]「東郷·陳楚會談」(1975年3月4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17/04-798/4。。就在這種難有進展的情況下,3月27日,中國駐東京大使館的中方談判代表在機場貴賓室接到由副總理陳永貴傳達的來自國內的“不能讓”的指示,之后中方談判立場更加強硬,主張將反霸條款原原本本地寫進條約。而日方則力圖說服中方放棄這一原則主張。雙方主張明顯對立,談判陷入僵局。
3月28日,雙方舉行第七次預備談判,日方向中方提出條文草案并進行說明。在4月5日舉行的第八次預備談判中,日方詢問中方的討論情況,陳楚表示會盡快回復。在4月12日舉行的第九次談判中,中方提出自己的條文草案,草案第二條就是聯合聲明的第七條,即反霸條款。而日方的草案中沒有這一條。[注]「在中國小川大使あて三木外務大臣代理発電報(第449號)」(1975年4月13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6/02-936/1。
4月24日的第十次預備談判進行了一個半小時,東鄉(xiāng)文彥介紹了外務省條約局局長高島益郎為參加中日貿易混合委員會而訪問北京并與喬冠華和韓念龍進行會談的情況。據介紹,中方態(tài)度強硬,喬冠華說中方的立場是聯合聲明第七條的一字一句都不能改,并說這不是教條主義,“如果不寫進條約里,就意味著偏離了聯合聲明的精神”,簽訂條約也就沒有了意義。針對東鄉(xiāng)文彥的發(fā)言,陳楚針鋒相對,表明是對喬冠華和韓念龍講話內容的歪曲和批判,不能接受日方的無理指責。東鄉(xiāng)文彥也不示弱,他說:“我自認為并非歪曲,也未誤解,這一點我不能接受,希望您收回您的話?!边@樣,其實就是吵架態(tài)勢了。[注]「東郷·陳會談」(1975年4月24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17/04-799/1。
在4月30日的第11次會談上,東鄉(xiāng)文彥提議在條約前言中以某種形式來表述反對霸權這一想法,希望能和中方協商。這其實是一個重要提案,日方從不同意將反霸條款寫入條約轉變到同意將條款寫入條約的前言。陳楚表示將向本國政府報告。[注]「在中國小川大使あて宮沢外務大臣発電報(第543號)」(1975年4月30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6/02-936/1。但到此時,北京方面已經不再信任駐日使館渠道的代表權了。在5月7日的第12次會談上,東鄉(xiāng)文彥請陳楚到外務省,詢問中方的答復。陳楚表示,前一次會談當天已經將東鄉(xiāng)文彥的提議向中國政府作了匯報,中國政府決定在北京向日本駐華大使小川平四郎做出回復。[注]「東郷次官·陳楚大使會談」(1975年5月7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17/04-799/2。東鄉(xiāng)文彥對此感到意外,問什么時候可能答復,陳楚回答不知道。這樣,實際上北京方面已經不再將談判權交給駐日使館。
之后,喬冠華和宮澤喜一利用出席聯合國大會的機會在紐約舉行過兩次會談。1975年9月24日的第一次會談在日本駐聯合國大使官邸進行,包括晚宴在內,會談從下午5點一直持續(xù)到晚上11點半。宮澤喜一就反霸條款提出四點解釋,即所謂的“宮澤四原則”:反霸不針對特定的第三國,不得與聯合國憲章相矛盾,反霸不意味著采取聯合行動,范圍不限于亞太地區(qū)而是全世界。對此,中方認為它是一個抽掉了反霸實質而欲使條約“空洞化”的東西。9月27日,第二次會談在中國駐聯合國代表團駐地舉行,加上晚宴共進行了三個多小時。在會談中,喬冠華一針見血地問宮澤喜一,是否同意把反霸條款完整地寫進條約正文而不是前言,宮澤喜一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回國研究后會擬出草案交給中方。就這樣,兩位外長會談沒有取得實質性進展,中日締約談判實際上宣告中斷。
11月15日,日方按照之前的約定,通過聯合國代表處向中方提交了包含“宮澤四原則”的條約草案,中方對此不予回應。直至次年2月6日,才由韓念龍約見小川平四郎,表示該修正案是從聯合聲明的倒退,中方不能接受。[注]徐之先編:《中日關系三十年(1972—2002)》,第74頁;王泰平主編:《新中國外交50年》上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468頁。至此,談判趨于停滯。
其時,中日兩國政局都發(fā)生了動蕩。1976年是個多事的年份。在中國,周恩來、毛澤東相繼逝世,鄧小平又一次被打倒。在日本,自民黨內派系斗爭愈演愈烈,三木內閣搖搖欲墜,1976年12月倒臺。進入1977年后,剛組閣后不久的福田赳夫內閣做過一些努力,但雙方重啟談判,還要等到7月鄧小平復出、恢復中國共產黨副主席和國家副總理等職務之后。
這一階段的中日接觸,包括鄧小平復出政界后對日方來訪者積極傳遞信息,1977年11月至1978年3月日本駐華大使佐藤正二在北京與中方的五次會面[注]關于這一階段的外交接觸,很多研究者都沒有提及,因為是非公開接觸,當時沒有報道,不看檔案當然就無法知曉。,以及之后鄧小平多次會見日方來客等。
1977年9月10日,鄧小平會見日中友好議員聯盟訪華團團長濱野清吾,在對議員們?yōu)榫喖s所做的努力表示感謝后指出:“既然福田首相聲明要搞這件事,我們期待他在這方面做出貢獻。其實這樣的事只要一秒鐘就解決了,不要很多時間。所謂一秒鐘,就是兩個字‘簽訂’?!盵注]《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上冊,第199頁。這個只要“一秒鐘就解決了”的發(fā)言,一方面是向日方傳遞中方希望簽約的意愿,另一方面是激勵福田赳夫要不顧國內外阻擋勢力,積極簽約。
這個只要“一秒鐘就解決了”的發(fā)言迅速傳到日本,引起很大反響。很快,福田赳夫決定派二階堂進訪華。1977年10月14日,鄧小平會見了這位五年前為實現中日邦交而隨首相訪華的內閣官房長官,強調在條約中寫進反霸條款的必要性。鄧小平說:“這是鑒別我們的政治家是不是有長遠的戰(zhàn)略觀點、中日必須友好的信念是不是堅定的一個試金石?!盵注]《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上冊,第221頁。在此,二階堂提出了一個草案,表明日方同意將反霸條款寫進“條約正文”,并增設“第三國條款”,即要明確“不針對任何第三國”以穩(wěn)定日蘇關系[注]王泰平:《新中國外交50年》上冊,第471頁;林曉光:《〈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的簽訂》,《當代中國史研究》2008年第6期。。這個被稱之為“二階堂私案”的提議[注]「廖承志會長との會談記録」(1977年12月10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6/02-933/2。,第一次明確日方有條件地同意將反霸條款寫入條約正文。
很快,福田赳夫決定讓佐藤正二臨時回國,匯報情況并商討對策。佐藤正二在1977年12月11日臨時回國述職前,分別與韓念龍和中日友好協會會長廖承志進行了接觸交流。
11月30日,佐藤正二邀請韓念龍共進晚餐,希望確認重開締約談判的時間及方法等事項。當佐藤正二問及如果日方提出重開締約談判,“中國方面是否不管何時何地都沒有問題”時,韓念龍的回答是“正是如此”[注]「外務大臣あて佐藤大使電報」(1977年12月1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6/02-933/1。。
12月10日上午,佐藤正二在臨時回國的前一天,拜訪了廖承志。佐藤正二和廖承志分別確認了雙方的分歧所在。佐藤正二說,“中國方面是想把日本拉進反對蘇聯的陣線中去,而日本方面想跟中國締結友好關系,但是不想因此妨礙同第三國的友好關系”,這是“雙方繞不過去的分歧”。而廖承志則說,“日本認為,必須要清楚說明這一條款并不是針對蘇聯的”,但“中方不能說這不是針對蘇聯的”。在此次會談上,佐藤正二提出了對條款進行各自解釋的辦法來解決問題。[注]「廖承志會長との會談記録」(1977年12月10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6/02-933/2。
佐藤正二臨時回國述職后回到北京,1978年1月8日在使館公邸設宴招待廖承志夫婦和中日友好協會秘書長孫平化。佐藤正二明確要將反霸條款寫入條約正文作為前提,尋找可能的解釋范圍。他將“基于個人意見”寫成的條款解釋框架的筆記交給了廖承志。這個解釋框架的具體內容以問答的形式指出:
1.這一條款不是針對蘇聯的嗎?
這一條款并不是針對某一特定國家而達成一致的內容。
2.中國說蘇聯是霸權主義,日中兩國對此條款的解釋存在不一致嗎?
我們知道中國的主張。而中國方面也知道,日本沒有說蘇聯是霸權主義。這一條款跨越了目前雙方的具體認識,而是基于不謀求霸權、反對謀求霸權的原則性意見而達成一致的內容。
3.日本不認為蘇聯是謀求霸權的國家嗎?
從未來看,包括蘇聯在內的任何國家都可能謀求霸權。[注]「廖承志會長との會談記録」(1978年1月8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6/02-933/3。按:文中下劃線在檔案原文中就有。
一個月后的2月14日上午,佐藤正二約見韓念龍。韓念龍確認了日方同意把以聯合聲明為基礎的反霸條款寫進條約正文,在此前提下,中日雙方具體協商了對反霸條款進行解釋的內容。
3月4日,佐藤正二與韓念龍進行了約50分鐘的會談,已經具體到討論條約中的表述問題。佐藤正二表示:“日方已經決定把聯合聲明第七條的主旨意思,即日中兩國不謀求霸權,也反對謀求霸權的內容寫入條約正文?!盵注]「外務大臣あて佐藤大使発電報」(1978年3月4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6/02-933/5。韓念龍再次確認是否將中方草案的第二條全文一模一樣地寫進條約,佐藤正二則強調要對開頭部分做些修改,即所謂第三國條款——“本條約的締結不針對特定第三國”,并主張將第三國條款與反霸條款分開來寫。佐藤正二利用中方此前對日方所強調的“日中兩國都是主權國家,互相之間應該努力不去干涉對方對第三國的政策”這個說法,對韓念龍明確強調“日中是日中,日蘇是日蘇”,即福田政權將日中關系與日蘇關系分開來考慮的方針政策。
佐藤正二提到,等到外相園田直訪華時,第三國條款可能會成為議題,并且提及《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問題。對此,韓念龍沒有回答,而是直接詢問園田直訪華是否已經決定。佐藤正二說沒有決定,但是打算訪華,并問何時來訪比較好。雖然佐藤正二表示說此次見面“不是談條文,而是談想法”,但實際上后來的正式談判就是以此為基礎的,即反霸條款寫進條約正文,而爭論的焦點就聚在了“第三國條款”的表述上。
同時,鄧小平親自推動的對日政黨外交仍在繼續(xù)。1978年3月14日,鄧小平在人民大會堂會見日本公明黨書記長矢野絢也為團長的公明黨第六次訪華團。矢野絢也向鄧小平轉達了福田的兩點意見:準備早日處理締結和平友好條約問題,希望中方理解日本要同任何國家都和平友好相處的基本外交立場。
鄧小平開門見山地指出,請轉告福田首相,“中日兩國建交后,本來中日和平友好條約,包括反霸條款,是可以順勢解決的”[注]《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上冊,第279頁。。這句話后面引出了對締約困難原因的看法,著重表明中國政府一貫主張在《中日聯合聲明》的基礎上盡早締結條約,同時表明了如下意見:(1)“締約雙方鞏固和發(fā)展和平友好關系,這并非針對第三國”;(2)“同任何國家都和平友好,我們可以理解,我們也是完全有同感”,這其實表明了對福田赳夫第二點意見的一個肯定回復;(3)中日兩國反對霸權并不意味著兩國政府采取聯合行動;(4)希望福田首相作出決斷,歡迎園田直外相訪華[注]蕭泓、劉鋒:《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締結秘聞——訪外交部原副部長、駐日大使符浩》,《黨史博采》2003年第6期;王泰平:《新中國外交50年》上冊,第471—472頁。。值得注意的是,這是中方第一次表達關于“第三國條款”的意見,并且明確表明不要求采取聯合行動。
此后,鄧小平在多次會見日方來客時表示要從政治角度來處理問題。比如3月26日,鄧小平在會見日本社會黨委員長飛鳥田一雄時指出,如果從政治角度和長遠利益來考慮,簽訂中日和平友好條約就好解決。中方對于簽訂條約的態(tài)度是:以中日兩國政府聯合聲明為基礎,不要從這個聲明后退。[注]《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上冊,第288頁。這一表態(tài)顯示了中方愿意為簽約作出最大努力的積極態(tài)度。
6月5日,鄧小平在會見日本廣播協會(NHK)會長坂本朝一所率的日本廣播協會代表團時,還表達了從中國實現四個現代化的角度也需要與日本盡快締約的愿望和判斷。他指出:“我們兩國間不管過去發(fā)生過什么曲折,但我們是休戚相關的,要世世代代地友好下去。在政治上體現出來,就是盡快地簽訂中日和平友好條約。我相信,我們兩國發(fā)展合作的前景是良好的。我們要向你們學習的地方很多,我們要實現四個現代化需要朋友的幫助?!盵注]《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上冊,第323—324頁。
同時,在1978年前半期,日本國內也不斷出現新動向。3月底,福田赳夫開始調整黨內意見。4月12日出現了中國漁船進入釣魚島海域問題,但沒有很大程度地影響締約進程。4月30日,福田赳夫和園田直赴美參加日美首腦會談,卡特總統表示希望中日條約交涉能夠成功。福田赳夫回國后,積極整合黨內意見。佐藤正二于5月31日正式向中方提出重啟締約談判,中方于兩周后回復建議7月在北京進行。
6月22日,福田赳夫在首相官邸召集園田直、安倍晉太郎內閣官房長官、佐藤正二以及外務省干部開會,就重開締約談判的日程、第三國條款草案等問題進行了協商,并談到最好在波恩七國首腦峰會之前解決締約問題。7月19日,日本代表團抵達北京。
1978年7月21日,中斷近三年的中日締約談判在北京重新開始。直到8月11日上午,共舉行了16次由雙方正式談判代表團進行的事務級會談。8月8日,園田直抵達北京,8月9日上午和下午以及12日上午與中國外交部部長黃華共進行了三次外長會談。在8月10日下午和8月12日晚簽署條約前,鄧小平、華國鋒分別會見了園田直。
日方正式談判代表團以佐藤正二為團長,參加會談的有外務省亞洲局局長中江要介、中國課課長田島高志、條約課課長齋藤邦彥、駐華公使堂之脅光朗等;中方以韓念龍為團長,參加會談的還有外交部亞洲司副司長王曉云以及亞洲司和條法司有關主管官員,駐日大使符浩作為代表團成員參加談判。
在7月21日下午進行的第一次會談上,雙方一開始就直切主題,就反霸條款進行了討論。韓念龍在確認《中日聯合聲明》是“發(fā)展中日兩國善鄰友好關系的準則,是締結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的根據和基礎”后,說明了中方的主要觀點:反對霸權是中日聯合聲明的一個最重要原則,應該將不追求霸權和反對追求霸權行為這兩點寫入條約正文,重新確認了1975年4月中方草案中的第二條(即反霸條款)。之后,佐藤正二說明了日本外交的總體框架,強調日美關系在日本對外關系中占有特殊地位,并提到《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的廢除問題。[注]「外務大臣あて佐藤大使発電報」(1978年7月21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1/01-396/1。
在第二天下午的第二次會談上,日方分發(fā)了中、日文兩個語種的條約草案,并由齋藤邦彥依據事先準備好的“就日方新條約草案進行說明”的文件,逐條進行說明。在24日下午的第三次會談和25日下午的第四次會談中,雙方就日方草案進行了討論。韓念龍在第三次會談中表示不能同意日方新草案第三條關于反霸條款的表述,表明反霸條款具有兩個性質:其一,不是針對第三國;其二,是針對第三國的,即“是針對謀求霸權或者企圖謀求霸權的國家”,日方新草案中寫著“本條約并非針對特定的第三國”,“這不符合邏輯,削弱或閹割了反霸條款的精神和實質”。[注]「外務大臣あて佐藤大使発電報」(1978年7月24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1/01-396/3。關于反霸條款所適用的區(qū)域范圍,日方草案提出“亞洲太平洋地區(qū)及其他任何地區(qū)”,中方認為不要改變“亞洲太平洋地區(qū)”的表述。在翌日的第四次會談上,佐藤正二對前一天韓念龍的發(fā)言做出回應,指出“日中和平友好條約并非同盟條約,不是以某個國家為雙方共同的假想敵國,也不是為了敵視特定的第三國而締結的”,同時希望通過非正式會談審議包括前言在內的其他各條款。
在27日下午的第五次會談結束時,雙方討論了如何將談判進行下去的方法,佐藤正二提議第六次會談采取非正式方式。7月28日,雙方舉行非正式會談即第六次會談,這是一次小范圍不拿稿的會談。有意思的是,佐藤正二和韓念龍分別列舉了各自所歸納的“雙方的五點共識”,但這其實是明確了雙方的根本分歧點。佐藤正二的第四點指出“本條約不應明確針對蘇聯”,韓念龍說“針對蘇聯這件事情不言而喻。這正是中日雙方意見分歧所在”。[注]「外務大臣あて佐藤大使発電報」(1978年7月28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1/01-396/6。
在7月31日下午的第七次會談上,中方提出了新的方案,將反霸條款的第一句修改為“本條約并非針對不謀求霸權的第三國”,將這一句放在該條款的末尾。但日方不同意該方案,中方也表示其實并不認為該新提案很理想,還是希望使用原先提出的方案。[注]「外務大臣あて佐藤大使発電報」(1978年8月1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1/01-396/7。就在這天晚上,中央政治局常委在參加紀念“八一”建軍節(jié)晚會后,在首都體育館召開討論中日締約的會議。很多已有研究都強調這一會議對推動締約談判起了重要作用,認為“談判的僵局打開了,形勢急轉直下”[注]《王泰平文存——中日建交前后在東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509頁。。這從中方外交談判人員得到中央首長首肯的意義上也許是可以說的,但在外交檔案的會談記錄中看到的卻是,接下來的談判并非一帆風順。
在8月1日的第八次會談上,佐藤正二強調日方“恕難茍同”中方提案的理由,并就第三條第一句提出了新方案,即把“特定的”替換為“某一個”,由原來第三條第一句“本條約并非針對特定的第三國”改為“本條約并非針對某一個第三國”[注]「外務大臣あて佐藤大使発電報」(1978年8月1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1/01-396/8。。但在第二天下午的第九次會談上,韓念龍表示“某一個”(日文“いずれかの”)和“特定的”這兩個詞意思沒有什么區(qū)別,是同義詞,換湯不換藥,決不予以考慮[注]「外務大臣あて佐藤大使発電報」(1978年8月2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1/01-396/9。。中方提議將反霸條款的第一句修改為“兩締約國根據本條約鞏固和發(fā)展和平友好關系,這并非針對第三國”,前提條件是刪除7月22日日方提出的條約草案文本第一條寫著的“本條約的目的是鞏固和發(fā)展兩締約國間的和平友好關系”這一句,并表示“中方已經做了最大的讓步”。其實,這是中方第一次明確表示使用“第三國”這一詞匯。但在8月3日的第十次會談上,佐藤正二對此表示“日方的結論是不能同意中方的提案”,韓念龍表示“中方沒有妥協余地”,佐藤正二只好提議“今天談判先到這里”,韓念龍表示“明天聽聽您的看法”,可以說是不歡而散。[注]「外務大臣あて佐藤大使発電報」(1978年8月3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1/01-396/10。
在8月4日的第11次會談上,日方再次提出新方案。佐藤正二表示這是“日本政府著眼于大局,充分考慮兩國的平等關系而提出”的,即將第三條第一句改為“本條約不影響締約各方同第三國關系的立場”。后來這一句成為正式條約的第四條,但在當天的會談上,韓念龍表示反對,希望日方接受中方8月2日的草案條文。
在8月5日的第12次會談上,韓念龍具體地指出了日方草案中關于反霸條款內容本身的問題,即日方草案的第二條是“締約雙方表明:任何一方都不應在亞洲和太平洋地區(qū)或其他任何地區(qū)謀求霸權,對任何其他國家或國家集團建立這種霸權的努力都是反對的”,而中方堅持《中日聯合聲明》第七條的表述方式,即有兩處不同:一是關于地區(qū)問題,日方草案在“亞洲和太平洋地區(qū)”后面增加了“或其他任何地區(qū)”;二是把“反對”改為“是反對的”。韓念龍表示前者可以讓步,而后者不能同意。佐藤正二表示要報告東京方面。[注]「外務大臣あて佐藤大使発電報」(1978年8月6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1/01-396/12。
值得注意的是,8月5日這一天,日方談判代表之一的中江要介臨時回國匯報。在第二天的“箱根會議”上,中江要介非??隙ǖ卣f:“我想條約一定能簽成?!盵注]中江要介「日中平和友好條約締結交渉の頃——四つのエピソード」、石井明他編『記録と考証 日中國交正?;と罩衅胶陀押脳l約締結交渉』、300—301頁。福田赳夫、園田直、安倍晉太郎等人聽取了中江要介的匯報,福田赳夫首肯了園田直于8月8日訪華。雖然8月7日和8日連續(xù)進行了第13次和第14次事務級會談,但沒有進展。
8月8日,園田直抵達北京。9日,中日外長舉行兩次會談。在上午的會談上,園田直明確指出要“就有助于談判順利開展的相關問題進行對話”,韓念龍說“應該集中精力首先討論反霸條款”,園田直表示可以談,但先談起了“相關問題”,之后才談起反霸條款的問題[注]所謂“相關問題”包括如下幾個方面:日美關系;如何應對蘇聯;越南和柬埔寨問題;英國外長詢問如果英國向中國提供武器會不會對日本造成麻煩。關于反霸問題,園田直指出:進行反霸權斗爭是理所當然的事,但不應該有地區(qū)的限制;在蘇聯和霸權的問題上,日蘇與中蘇不同,“我們也在現實中進行反霸權斗爭,但是做法有所不同”,應該把日本國憲法第九條看成是反霸權的最高表現形式。參見「外務大臣あて佐藤大使発電報」(1978年8月11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1/01-396/16;「外務大臣あて佐藤大使発電報」(1978年8月10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1/01-396/17。。在這天下午的會談中,黃華告訴園田直,中方接受日方關于第三國條款的提案,即8月4日的第11次會談提出的改為“本條約不影響締約各方同第三國關系的立場”,并同意在反霸條款上加上“其他任何地區(qū)”。至此,《中日和平友好條約》談判峰回路轉,剩下的只是推敲條約的行文和措辭了。
8月10日上午召開的第15次事務級會談,著重對條約文本逐條進行了確認和修改,并決定設立起草委員會。在第二天上午舉行的第16次會談上,日方同意寫成“反對”,而不是“是反對的”。雙方同意反霸條款的第一句即第三國條款作為條約的第四條。日方再次確認了中方廢除《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的想法。
10日下午,鄧小平會見園田直和日方談判代表團的全體人員。鄧小平首先感謝園田直的誠意,接著談了對反霸的看法,在談到廢除《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的問題時明確表示“在這里正式向日本政府宣布這個條約已經失效”,“這個條約后年到期,中國政府打算明年4月以某種形式宣布條約作廢”,并說這件事對外講“不要緊”[注]「外務大臣あて佐藤大使発電報」(1978年8月11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3/01-1373/1。。在講到兩國關系中存在釣魚島問題時,鄧小平說:“這樣的問題,現在不要牽進去,可以擺在一邊,以后從容地討論,慢慢地商量一個雙方都可以接受的辦法。我們這一代找不到辦法,下一代、再下一代會找到辦法的?!盵注]《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上冊,第355頁。鄧小平主張“要更多地尋求共同點,尋求相互合作、相互幫助和相互配合的途徑”,確認“這個文件不但是政治上對我們過去兩國關系的總結,而且是我們兩國關系發(fā)展的新起點”[注]「外務大臣あて佐藤大使発電報」(1978年8月11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3/01-1373/1。。此時,鄧小平更加強調了面向未來尋求合作的方向。
8月12日上午,中日舉行第三次外長會談。此時,條約的中文文本、日文文本以及英文譯文文本都已經完成。園田直談起幾件事:提議日中間每年至少舉行一次外長級別會談;關于聯合國憲章中的舊敵國條款問題;關于4000名日本人的國籍問題;關于大使館的建筑用地問題;希望中方支持日本參加聯合國安全理事會的選舉等。他還確認指出:“過去的問題已經付水東流”,“對日中雙方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逝去的人們表示深深的哀悼之情”,“向他們匯報,告訴他們條約已經締結了,日中友好已經跨入了新的階段”。[注]「外務大臣あて佐藤大使発電報」(1978年8月12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1/01-396/19。
當天晚6時,華國鋒在人民大會堂會見園田直。晚7時,《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簽字儀式在人民大會堂安徽廳舉行。條約簽訂后不久,8月16日,中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批準條約。10月16日和18日,日本國會參眾兩院表決通過。10月23日,雙方互換批準書,條約正式生效。
如上所述,在締約談判過程中,中日間提及了五大問題。歷史問題和臺灣問題并沒有成為后來締約談判的爭論焦點。在明確廢除《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的問題上,中日雙方沒有分歧。關于領土問題,雙方形成“擱置爭議”的狀態(tài)。而反霸條款問題則成為締約談判中的最大爭論焦點,中日之間在是否以及如何把反霸條款寫進條約問題上的分歧亦成為締約談判的最大障礙。其實,中日雙方對反霸條款的前半句沒有異議,即中日兩國都承諾自身不謀求霸權,分歧在于后半句的“反對任何其他國家或國家集團建立這種霸權的努力”。實際上,中日間在反對霸權主義這一理念上也并不存在分歧,在誰是霸權、反對誰的問題上也沒有很大分歧,日本并不反對認為蘇聯是霸權主義。雙方只是在“怎么反霸”“是否采取聯合行動反霸”問題上有著很大的分歧。
這一分歧直接而深刻地反映了中日兩國不同的東亞秩序觀。中國在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進行了戰(zhàn)略大調整,將蘇聯定位為主要威脅,與美國實現了關系緩和。70年代前半期提出了“一條線一大片”戰(zhàn)略。1973年2月17日,毛澤東會見美國總統特使基辛格時提出“一條線”構想,即指按照大致緯度劃一條連接從美國到日本、中國、巴基斯坦、伊朗、土耳其和歐洲的戰(zhàn)略線。1974年1月5日,毛澤東又在會見大平正芳時進一步提出“一大片”構想,即指“一條線”周圍的國家,意在強調要團結這“一條線”和“一大片”的所有國家,結成國際反霸(反蘇)統一戰(zhàn)線。在這一戰(zhàn)略構想中,日本就成為反霸斗爭中的一支重要力量。中國強烈主張在《中日和平友好條約》中寫進反霸條款,以服務于這一大戰(zhàn)略,故而在談判過程中突出“霸權主義威脅著中國,威脅著日本,威脅著世界各國”,“尤其是蘇聯社會帝國主義,加快了霸權主義準備工作的步伐”,“蘇聯帝國主義正在進一步推進近似瘋狂的霸權主義”等,意欲強調“蘇聯霸權主義”是中日兩國共同的威脅,希望日本成為國際反霸統一戰(zhàn)線的一員。
而日本則反復強調,日美關系是日本外交的“基軸”,堅持日美安全保障體制;不參與中美蘇的國際政治大秩序的角逐,故而采取“日中是日中,日蘇是日蘇”方略,不主張與中國攜手反對蘇聯;要照顧東南亞各國的感受,不給東南亞各國形成“日中攜手”的印象;強調日本“同任何國家都要和平友好”,實行“全方位外交”。在這些大框架下,與中國發(fā)展在“過去的問題付水東流”基礎上的友好合作關系。日本不贊同與中國聯合反霸,直截了當地對中方說:“《中日和平友好條約》并非同盟條約,不是以某個國家為雙方共同的假想敵國,也不是為了敵視特定的第三國而締結的?!比毡緩娬{要以自己的方式來反對霸權,如與美國協調,與蘇聯接觸,與東南亞合作,主張日本憲法第九條是反對霸權的最高形式。
上述分歧所反映的實質問題是中日兩國對國家安全和戰(zhàn)略利益的思考迥異。當中國要建立針對蘇聯的國際統一戰(zhàn)線并希望把日本拉入這一統一戰(zhàn)線時,日本卻無意被卷入中國的對蘇戰(zhàn)略之中,更不用說與中國站在同一戰(zhàn)線上。園田直就曾表示:“日本絕對不會做跟蘇聯攜手一起來威脅中國的事,同時也不會考慮跟中國合作,對蘇聯采取敵對行為?!盵注]「外務大臣あて佐藤大使発電報」(1978年8月10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蔵『開示文書』1/01-396/17。日本從締約談判一開始就反對與中國一起對抗蘇聯,自始至終不同意與中國建立反霸的戰(zhàn)略關系。
經過近四年的交涉,中國欲與日本結成戰(zhàn)略關系,但嘗試未果。到華國鋒主政、鄧小平復出之后,中國已經開始重點強調經濟建設。華國鋒在會見園田直時,花了很多時間講述中國經濟的薄弱環(huán)節(jié),強調中國與日本的經濟合作具有廣闊前途。鄧小平更趁參加條約互換批準書之際親自訪日,所到之處強調“到日本來就是要向日本請教”。鑒于當時中國正欲走上改革開放路線的現狀,此次鄧小平訪日可被視為推動中國改革開放的關鍵之旅,而換文儀式就可稱之為中日開啟經濟相互依存關系的開幕式。之后,中國和日本走向了以互通有無、互惠互利的經濟相互依存關系為基礎的兩國關系,直至今日。
條約最后得以簽訂,并非如此前一些學者所認為的那樣——該條約是“中美日準同盟”關系結成的標志。事實上,該條約表明中日在反霸問題上達成妥協:日本同意寫上反霸條款,但無意在對蘇問題上與中國結成戰(zhàn)略上的合作關系,而中國也接受了這種定位。之后中日兩國摸索出來的是結成經濟上的互惠關系,而非戰(zhàn)略上的合作關系。對日本來說,日美安全保障體制的存在,是日本國家身份與發(fā)展道路的選擇,而非僅僅是與誰合作的戰(zhàn)術問題。日本選擇了日美安保體制作為戰(zhàn)后發(fā)展道路的主要內容,如果不對這種選擇作出重新安排的話,就難以想象會與中國建立安全領域甚至戰(zhàn)略上的合作關系。而從當前中日兩國的戰(zhàn)略猜疑來看,可以說其根源在于缺乏安全領域問題上的制度性安排。
從一個長時段的歷史視野來看,反霸條款的現實國際政治意義還是非常顯著的:其一,中國與日本都是本地區(qū)的大國,相互確認都“不謀求霸權”,作為“自我約束”的框架,有著現實意義;其二,將“反對霸權”作為人類社會的普遍精神和國際社會的通用基準加以強調,有利于重新看待包括美國霸權在內的國際社會的“差序性”問題,也可能會成為制約日本配合美軍的法理和道義上的思維依據;其三,“反對霸權”的精神可能催生國際社會中國家間的“共生”價值,有助于思考國際社會和平狀態(tài)下的權威與秩序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