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馮至20世紀20年代抒情詩的敘述性

江琴琴

20世紀20年代，詩人馮至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具有獨特文學價值的抒情詩。這一時期，其詩歌幽婉抒情，緩緩敘述，于不緊不慢之間展現(xiàn)獨特的半格律體魅力，于這些同與不同中閃耀著熠熠光輝，于自由與不自由中展現(xiàn)節(jié)制的美，這得益于他在日常的生活經(jīng)驗中，融入想象，出神入化而又別具一格。筆者試圖以歷史為背景，探究馮至抒情詩產(chǎn)生的契機，并和同時期其他現(xiàn)代詩人的詩歌進行比較，探討馮至20年代抒情詩的敘述性以及這種敘述性的特殊性。

布魯克斯和沃勒認為，一首詩宛若一出戲，它具有具體而特定的情境，即便是最短悍的抒情詩，也不失某種特定情境中的述說或對話。他們認為，詩歌是一場戲，既然是戲，就應該在特定情境中有沖突，有述說和對話。一方面，它肯定了抒情詩的戲劇性，即故事性，另一方面強調了抒情詩的敘述性。文學本是敘述的，詩歌也是如此，它們都是語言的藝術。學者沈天鴻曾說：“敘述，一個老掉牙的技巧，但它現(xiàn)在又向我們微笑了，因為它已長出了新牙?！瘪T至喜歡晚唐的詩和五代、宋代的詞，這意味著馮至詩歌的興趣不在于大肆鋪染煽情，而是有思考的寫詩，正如他所言：“人需要什么，就會感到什么是親切的。”他需要的是詩歌深度，而不是情感的宣泄。馮至20世紀20年代的抒情詩短小精悍，在他帶有思考性的敘述下，其抒情詩在中國現(xiàn)代詩歌史的初期開出了一朵奇葩。

一、馮至詩歌的契機和淵源

20世紀20年代早期，新詩創(chuàng)作在追求打破舊詩束縛的同時，依然帶有鐐銬的影子。鄭振鐸在《新文壇的昨日、今日與明日》中指出：“這期（1917～1921）的著作，在新詩方面，先有胡適的《嘗試集》，可惜舊詩的影響仍是很大，不能完全免掉幼稚病。繼有康白情的《草兒》，亦多脫胎舊詩，很少成熟的作品。”屈軼在《新詩的蹤跡與其出路》中談到初期的新詩，雖然它沒有廣大的內容，但是詩人能夠利用口語的大眾化形式，能隨“靈感”來安排它“適度的形式”。他把這時期稱為“以意境造形式”時期，即形式自由、意境逼真，但是這些詩的內容始終沒有脫出中國舊詩的窠臼，即僅僅抒發(fā)個人的興感。他認為，詩歌不管是形式還是內容都應該平民化，詩人應該在生活與行動上滲透非個人主義的民主精神，擴大詩的感興。

馮至抒情詩和敘事詩的背景源頭，除了當時時代的巨變使新詩創(chuàng)作成為潮流之外，還與馮至身邊的社團及其成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馮至曾說：“我在晚唐詩、宋詞、德國浪漫派詩人的影響下寫抒情詩和敘事詩?！敝袊鴤鹘y(tǒng)古詩詞修養(yǎng)對詩人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這也是造就馮至詩歌語言幽婉的原因之一，傳統(tǒng)的力量是無窮的。李澤厚在其著作《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中有一段對于傳統(tǒng)的精辟概括：“傳統(tǒng)既然是活的現(xiàn)實存在，而不只是某種表層的思想衣裝，它便不是你想扔掉就能扔掉、想保存就能保存的身外之物。所以只有從傳統(tǒng)中去發(fā)現(xiàn)自己、認識自己從而改

換自己。”

所以，傳統(tǒng)的晚唐詩、宋詞等中國文化的熏陶早已在馮至心里種下了文學的種子，詩人最開始與西方文學的接觸便是自己讀過的創(chuàng)造社刊物里的翻譯，以及其他詩人（郭沫若、郁達夫、張資平、成仿吾等）作品，繼而詩人最早的詩歌也是發(fā)表在1923年的《創(chuàng)造》季刊上。因此，創(chuàng)造社對馮至早期詩歌創(chuàng)作起著不可磨滅的作用。對于當時郭沫若熱情奔放的詩歌創(chuàng)作，馮至認為，“《女神》也使我起始認識到語言的音樂性和形象化在詩歌中的重要意義”。因此有研究者就指出，創(chuàng)造社里，郭沫若對馮至的影響在把握語言與形式方面，而郁達夫對馮至的影響則是在20年代初期青年人精神的苦悶上相契，作品（小說或散文）敘述者與詩人的氣質相符，帶有“自敘傳”的特點。

二、獨特的生命體驗和日?；臄⑹?/p>

20世紀20年代，馮至詩歌創(chuàng)作整體風格是一種幽婉的敘述，于從容恣肆中書寫自我情感、呈現(xiàn)日常生活、表現(xiàn)詩人個體的生命體驗。但是不同的是，五四時期，整個文學風貌以啟蒙民眾、傳播自由解放思想為重任，尤其是小說文體的創(chuàng)作，其致力于英雄崇拜、文學啟蒙的主旨傾向濃郁，重視精神、道德的滲透，呈現(xiàn)出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的宏大敘述，因此忽略了日常生活體驗和個人的生活精神空間。從整體上看，詩歌是抒情文學，但由于20世紀初期的中國詩歌注重寫實性、自傳性和新詩的自由化，使得詩歌帶有具象的同時淡化了傳統(tǒng)詩歌“詩言志”的宏大主題。胡適的“嘗試”詩歌——說話明白，字句簡練，意境平實，材料剪裁，內容越具體越好，這種自由化的詩歌創(chuàng)作，讓詩歌在淺顯易懂之余消解了含蓄的意味。新詩《湖上》敘述了一個完整的故事，是一個自然的故事，敘述者“我們”在敘述這個故事，因而這個故事便成了我們的故事，敘述的主體是“螢火蟲”，地點在船上，時間于晚間，敘述的行為是“飛”。螢火蟲敘述的主體是一個意象，但是能指具有模糊性和隱蔽性，如果是現(xiàn)代派或象征派的詩就有可能有多層指向，螢火可以指實實在在地正在湖面款款飛舞的螢火蟲，也可以指螢火蟲的倒影，還可以理解為類似于朝生暮死的蜉蝣等水上飛行物，但這首詩歌是早期的新詩，指稱存在一個隱喻——兩個人的愛情，由開始的相遇到最后相守直到結合老去的一對戀人。這首詩的寫作時間是1923年，此時的胡適正在杭州養(yǎng)病，遇見了遠方表妹曹佩聲，他們互相吸引、迅速陷入愛河，胡適也為她寫了許多情景交融的好詩。這首詩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創(chuàng)作的，詩歌剪影似的情景，有一點國風、小品國畫的意境呈現(xiàn)，不是象征詩卻有著濃郁的象征意味，非常的“實”。敘述具有寫實的特點主要是由于敘事視點在船上，是向外的——外面的客觀世界，而不是向內的——內在自己世界的抒情。這也體現(xiàn)出胡適詩歌敘述語言雖比較淺顯，但這種寫實依然有傳統(tǒng)語言的影子，如“打我們的船邊飛過/她們倆兒越飛越近，漸漸地并作了一個”押韻，動詞“打”可體現(xiàn)。

不同于胡適純粹的寫實敘述和客觀表現(xiàn)，馮至詩歌注重于日常生活的敘述中閃現(xiàn)詩人的個人生命化體驗，這在馮至中年階段或者說其詩歌中年階段更是發(fā)揮極致，此時的日常生活體驗還沒有西方存在主義的影響，只是青年詩人馮至從日常生活中獲得的獨特感受和對生命的思考。20世紀30年代，詩人去德國留學，在里爾克等存在主義詩人的影響下，馮至逐漸形成了自覺性的思考。此時，他還敏銳地捕捉到了日常的生命存在，這是一種自然流露的生命感悟，是一種觸動和頓悟，是詩人內心的個人化體驗。因為從審美理想的角度來看，詩歌相對于小說、戲劇而言其敘事性不強，與西方史詩注重對現(xiàn)實的模仿再造不同，詩歌自然而然展現(xiàn)的是詩歌主體最深層的生命體驗和美學理想。這種生命體驗和審美理想能最直接地反映詩人的精神樣貌和內在的民族傳統(tǒng)。反觀馮至20年代的抒情詩，有著濃郁的詩人個體的生命體驗和日?；母形颍@種感悟與新詩初期注重對抽象意念的表達截然不同。endprint

三、日常生活主體的感悟式敘述

1923年，馮至創(chuàng)作了詩歌《小船》，同情平凡生活中一只小船被棄的命運，也許詩人有由船及人的思考，當一個人失去價值后，只能任由處之的無奈。意象“小船”這里充當抒情的主體，也是在敘事。詩人是敘述者，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著這樣一只曾經(jīng)和主人采菱的小船，所以視點是向外的，也就是寫實的，但是詩歌絕對不是呈現(xiàn)一個寫實，也不是朱湘《采蓮曲》敘述的那么復雜，這首詩時間似乎是靜止的，但深入之，“小小的船篷將折”可以看出命運的運動過程，這個過程就在敘述一個故事——小船的悲劇命運。原來是采菱的小船因為主人的離開而廢棄，失去了價值，這樣描寫小船在心湖上的狀態(tài)還是為了敘述情感，即描寫與抒情的敘述方式相結合。人們也就更容易聯(lián)想詩歌里的情感故事——便是五四青年懷才不遇的時代苦悶。日常生活的觀察，給了詩人獨特的生命感悟，一只漂泊的小船詩人想到它的命運，繼而思考到人生價值的問題，這跟胡適的寫實留有“裹腳布”的鐐銬相比，更新鮮、更進步。即使是詩人第一首新詩《綠衣人》在日?；瘮⑹鲋?，也展現(xiàn)了馮至思考的深度。詩人再次充當敘述者，給人們講述綠衣人——郵差的工作，正是敘述者讓詩人得到了旁觀的自由，不必以第一人稱進行自我剖析。敘述者能夠看到綠衣人送信的過程、神態(tài)甚至心理。這一段描寫簡單，簡單的敘述方式反而比炙熱的歌唱更能引起詩性的美感享受。敘述的環(huán)境靜穆，仿佛街道上只有綠衣人和敘述者，一個在體驗生活，一個在觀察生活，組成了主體和客體的關系，隨著視角由遠及近的轉化，敘述流也進行著轉折，“但是在這瘡痍滿目的時代”向人們告知了敘述的目的，由靜穆的環(huán)境繼而轉向陰郁，使人思考到社會動蕩給收信者帶來的是悲哀，而不是期待和驚喜。詩歌外在是寫綠衣人的生活，內在還是敘述勞苦大眾，即苦難的承受者。這種轉折式的思考，給讀者戲劇化的生命體驗，不再是日常生活場景的再現(xiàn)，對詩歌進行了現(xiàn)實的處理，因此詩歌語言更細膩婉轉，余味無窮，獲得了更為豐富的表達能力。

除了對水上的船有著獨特的體驗，詩人對承載小船的“小河”、另一種境界里的酒（殘余的酒），都有不同尋常的體驗。這些體驗是詩人不自覺的主觀感受，正如藍棣之評價馮至詩歌中“蛇”等意象“來自潛意識深處，來自心理積淀，或榮格所說的‘原型，而詩人自己并不察覺?！鼻啻簳r期，詩人對青春、愛情的體驗還是懵懵懂懂的，盲目地探索，但是詩人又敏銳地洞察日常的生活。

四、結語

馮至此時期的詩歌幽婉地抒情，緩緩地敘述，于不緊不慢之間展現(xiàn)獨特的半格律體魅力。在這些同與不同中，其詩歌閃耀著熠熠光輝，于自由與不自由中展現(xiàn)節(jié)制的美，這得益于他在日常的生活經(jīng)驗中，融入想象，出神入化而又別具一格。而馮至此時期詩歌的影響來源，正如學者蔣勤囯所說：“馮至，早期的《昨日之歌》是在德國浪漫派和唐宋詩詞影響下產(chǎn)生的，《北游》表明詩人已步出昔日的夢幻之鄉(xiāng)走向沉重的現(xiàn)實人生，詩風轉變初露端倪?！?0世紀20年代，馮至初期詩歌的敘述帶有浪漫的色彩，而后敘述慢慢轉向對現(xiàn)實人生的思考，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十四行集》里。

（安徽師范大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