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葆國
生孩子把自己生死了
生孩子的事是經(jīng)常有的,生孩子把自己生死的事就不經(jīng)常有了,至少在我們圩尾街許多年來才一次。
那個生孩子把自己生死的母親叫作秀花,她是從月眉村嫁到我們圩尾街的,她丈夫叫作王英才,是個拉板車的。每天一大早,有時候你還躺在床上不想起來,王英才就和秀花拉著板車從家里出發(fā)了。板車的輪子在圩尾街的青石板路上輾過,發(fā)出一種細微的響聲,好像第三個人走路的聲音。出門的時候,是秀花拉車,王英才甩著手在旁邊走,回來的時候是王英才拉車,秀花在旁邊走,手上往往提著順路買回來的幾兩五花肉和一把青菜什么的,幾年來,他們都形成了一種習慣。當然拉貨的時候是王英才在前面拉,秀花在后面推。王英才汗水流了一地,秀花就踩著他的汗水走著。
秀花嫁過來第三年,終于大肚子了,她就不再出門拉車。王英才一個人照樣出門拉車。大家對他說,你老婆快(生)了。他滿臉是笑,顯得無比驕傲的樣子。他一個人拉著一車貨,再陡的坡也能上,不過要比原來流更多的汗,有時候他想,我把這些流出來的汗盛起來,我兒子都可以在里面游泳了。
秀花的生產(chǎn)日期越來越近,王英才干脆都不出去拉車,他守著老婆,感覺像是守著一株豐收的荔枝樹,一方面為枝頭上的累累碩果高興,一方面又擔心有人來偷采或者突然暴發(fā)病蟲害。這一天一大早起來,秀花告訴王英才她的肚子有些痛。王英才說,快了,嘿,真是快了。他吃過早飯,就到阿搭嬸家里去。阿搭嬸是我們圩尾街的接生婆,王英才告訴她秀花快了,讓她十點左右到家里看看。阿搭嬸用報紙卷著煙葉,卷成了一根煙,叼在嘴上吸著,她說,阿才,你好命啦。王英才笑了笑,像是受到表揚的小學生一樣,樣子有些靦腆。
王英才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陳火腳正要到家里找他。陳火腳說,哎呀,阿才你這幾天怎么都沒出門?你快來幫我拉一車沙。王英才說,我老婆快了,我不想出門。陳火腳說,你不想賺錢?錢跟你有什么冤仇?他轉身要走,王英才叫住了他說,好吧,我去。
王英才回到家里,拉起放在家門口的板車,就出了圩尾街。他想,給陳火腳拉一車沙,從溪埔拉到杉行街,三四十分鐘就可以了,不耽誤秀花生孩子,又能多賺幾塊錢,有什么不好?這一車沙是王英才拉板車歷史上跑得最快的一次,他拉著滿滿一車沙,像是拉著一車泡沫塑料,腳底生風,有一種飄然欲飛的感覺。他跑到杉行街陳火腳的家門口,把板車尾巴放沉到地面上,然后舉起板車的雙桿,舉重一樣推舉了幾下,就把一車沙卸下來了。
到里面喝一杯茶吧,陳火腳招呼他說。王英才拿了工錢說,我老婆快了,我要回去。王英才拉著空板車,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感到腳步有點虛,踩到的地面好像不是堅固的地面,而是漂移的船板。
剛剛走進圩尾街,王英才的隔壁王國忠五六米遠就跑過來了,一邊揮手一邊大聲地說,阿才,干你佬,你死哪去了?你老婆流血流個不停,要送醫(yī)院!王英才心里嘭地響了一聲,心臟好像一下子停止了跳動。大概十幾秒鐘,王英才才醒過神來,沒命地向家里跑去。
在幾個鄰居的幫助下,王英才用板車把秀花送到了馬鋪醫(yī)院。
醫(yī)生在搶救秀花時,手術室出來了一個戴眼鏡的白臉醫(yī)生,他問在門口不停地搓手不停地走來走去的王英才,要大人還是要小孩,王英才從沒碰到這種事,手足無措,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他突然砰地向醫(yī)生脆了下來,尖尖的哭聲把醫(yī)生嚇了一跳。王英才哭著說,我都要,我都要。醫(yī)生說,沒那么好的事,你只能選一個。王英才說,我兩個都要啊。淚水流滿了他一臉。
當天晚上,秀花生下了一個男孩。第二天,秀花產(chǎn)后高熱驚厥,不治身亡。
說起來,這王英才還是我二姑婆的表侄子。
哎,該你出牌啦!
一張牌到她手上,她都要看一看,帶著研究的眼光看一看,好像法醫(yī)在鑒定一具尸體一樣。蔡美慧這一習慣令她的敵家和對家都大為不滿。她抽牌慢,出牌更慢。常常拿不定主意要出哪張牌,牌拿起來了,又要想半天,遲遲不肯放下去。
大家真不喜歡跟蔡美慧一起打撲克,但是蔡美慧喜歡打撲克是有名的,她的纏功也是有名的,她要跟你打,你不跟她打還真不行。于是,一上牌桌,便都是催促她的聲音:哎,該你出牌啦!快點快點,快點嘛!該你出牌啦!
你怎么催促她,她總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有人說,性子急的人要是跟蔡美慧打牌,肯定要短壽的??墒遣堂阑劬褪沁@樣的人,你有什么辦法呢?
在出婚姻這張牌時,蔡美慧也是慢吞吞的,同伴們一個個都嫁人了,美的丑的,各有其主,而她還是孤家寡人形影相吊。不過,幾年后,蔡美慧突然嫁給一個有錢的臺灣人,在我們馬鋪山城還有廈門特區(qū)都買了大套的房子,大家驚訝之余,都說蔡美慧出牌慢是慢,最后卻是滿堂紅,打了一個“全伏”(全勝)。這個蔡美慧原來還是我三嬸的堂弟的一個干女兒,這也是我很多年后才知道的。
你說我是不是很聰明?
圩尾街娘媽宮后門有戶人家,出了一個遠近聞名的“半丁”——半丁是山城方言,意思是“半個人”,言外之意是這個人非瘋即傻,不能算作一個人的。既然不能算作一個人,你就無法跟他計較什么了。
半丁十來歲的樣子,一副不小的塊頭,他幾乎每天都站在巷口,像是哨兵一樣,簡直可以用上這么幾個形容詞:幾年如一日,癡迷執(zhí)著,風雨無阻,樂在其中。巷口很窄,兩個稍胖的人迎面走來,便需要有人側身讓路。半丁每天站在巷口,不免要造成交通堵塞,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半丁對每個路過的人發(fā)問——“你說我是不是很聰明?”被問到者先是一愣,隨即很開心地大笑起來,有的就說你這個半丁,有的就不屑地說去去去。但是,你立即發(fā)現(xiàn)你的路被半丁堵住了,他不讓你通過,一定要你回答他的問題,一副很強盜的樣子,非讓你留下“買路錢”不可。這時,你不得不連聲說,對對對,你很聰明,半丁是天下最聰明的人。猶如得到買路錢,半丁咧嘴一笑,也就放行了。
大家很快掌握了半丁的規(guī)律——半丁嘛,你能跟他認真什么呢?所以,每個人都順從他的意思,他問:“你說我是不是很聰明?”大家的回答都一樣:“對對,很聰明,半丁最聰明?!庇械娜松踔吝h遠看到半丁,不等他發(fā)問,就搶先說了:“半丁聰明,嘿,半丁真聰明?!卑攵∥χ?,彬彬有禮地給你讓路。有一次,一個外面的人到我們圩尾街來,被半丁堵住了路,半丁問他:“你說我是不是很聰明?”那人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面,也許是心里不痛快,懶得跟一個傻瓜搭話,埋頭就要走。可是半丁死死拉住了他的衣角,他氣得罵人,半丁干脆就抱緊他的大腿,他越是動怒,半丁越是不肯放手——他是半丁,他怕誰呢?這人無可奈何,不得不粗聲粗氣地夸獎半丁:對對,你聰明,心里卻是罵個不停。endprint
其實這個半丁有個非常美好的名字,叫作肖偉光,算是我媽一個姨父的外甥。
劉十同志永垂不朽
劉十到外頭闖蕩了幾年,發(fā)了財回到圩尾街,感覺自己成了圩尾街的老大,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土豪。他看到圩尾街娘媽宮理事會的房子破破爛爛,一甩手就是兩萬:“好好修一下,別讓人看了寒傖,我要是進了理事會,臉往哪里放??!”大家聽出了他的話外音,就開會決定推他當理事會主任。劉十也不客氣:“行啊,當就當,我小時候連小組長都沒當過呢?!?/p>
有一天晚上,劉十騎摩托車不知到哪,車速過快,一頭撞到路邊的電線桿上,砰,小命一下就完了。理事會十分悲痛,決定任命他為永久主任。理事會給他留一張辦公桌,同時在墻上給他掛一張相片,劉十的名字被打上一個黑框。大家時常感嘆著劉十給大家的好處,都說:“劉十還活著啊?!?/p>
這個劉十說來還是我三叔連襟的一個表弟。
千萬別讓老霍給你拍照
老霍在刑警大隊搞了幾十個年頭的攝影,專門給尸體和罪犯拍照。在他辦公室的一只大立柜里一疊一疊都是這些照片,讓人看了心驚肉跳。
老霍拍的照片常常印在“認尸啟事”和“通緝令”上面,漫不經(jīng)心看一眼倒沒什么,假如你認真看的話,一定會觸目驚心,好像有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老霍拍攝的尸體照片給人一種強烈的現(xiàn)場感,把生命遭到毀滅時的那種恐怖和悲慘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帶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他拍的罪犯照片,抓住了罪犯最典型的表情特征,栩栩如生地定格在照片里,讓人一看就能認定那不是好人。老霍的許多同事都有這樣的感覺:他們看現(xiàn)場或者面對罪犯都很平靜,倒是看老霍的照片,反而有一種莫名的震驚。
說來沒人相信,老霍幾十年來除了給尸體、罪犯拍照,極少用相機,遠的不說,近的僅有三次,而這,絕對就是最后的三次。
這天,下班了,辦公室里只剩下老霍和同事白副。白副看見老霍桌上的相機,忽然心血來潮,說:“老霍,給我咔嚓一張?!?/p>
老霍很為難,說:“我從來拍的都是尸體和罪犯……”“沒事,你隨便拍一張就是了!”白副堅持要拍,老霍只好給他拍了一張。
照片洗出來之后,老霍嚇了一跳,他拍的白副活像一個死人!
老霍沒有把照片給白副,好在白副也忘了。沒多久,白副在一次執(zhí)行任務時發(fā)生車禍身亡,他死的樣子,跟老霍拍的照片一模一樣,這使老霍一連做了許多天惡夢。
又有一天,老霍背著相機從現(xiàn)場回來,他走上辦公樓,看見黃政委正站在走廊上眺望遠方。黃政委是老霍的老上級,他平時待下屬總是和和氣氣的,一點沒有架子,老霍便上前尊敬地叫了他一聲。
黃政委見是老霍,笑道:“老霍,辛苦啦!你這海鷗機用了十幾年了吧?”
老霍說:“二十幾年了?!秉S政委說:“你提個申請,局里議一議,給你鳥槍換炮,換個現(xiàn)代化的!”
老霍用“海鷗”用得順手,也用出了感情,從沒想過換機子,但是對黃政委的好意還是很感激,便連聲道謝。
兩人稍稍聊了幾句,黃政委說:“給我來一張吧?!彼⒓磾[出拍照的姿勢,臉帶微笑,顯得和藹可親。老霍猶豫不決,黃政委笑道:“快啊,不要浪費我的表情啦!”老霍迅速調好焦距,按下了快門。
幾天后,黃政委的照片和十幾張罪犯的照片一起洗了出來。老霍凝神一看,頓時一陣心慌意亂,他覺得黃政委的表情……他不敢往下細想。
大概一個星期后,黃政委忽然因受賄罪被捕,大家聽到這個消息都很驚訝,只有老霍表情平淡,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這一段日子,城北的機關干部新村接連發(fā)生三起盜竊案。罪犯很狡猾,幾乎不留任何痕跡。大家跑了幾天,還守了兩個晚上,連個影子也沒碰到。
那天,老霍獨自到新村查訪,回來路上,腰間的BP機響了,原來是兒子在呼,說是母親突然昏厥在地。老霍知道老伴心臟病復發(fā),沒來得及回局里,直奔家去?;氐郊依?,老伴因為吃了救心丹,已經(jīng)好了許多。老霍問她要不要上醫(yī)院,她說不要,老霍于是便松了口氣。兒子看見老霍背著相機,說:“爸,給我照一張證件照吧,我們廠里填表要用照片?!崩匣粽f:“到照相館去照。你早幾天怎么不照?”“我忙嘛,忘了?!?/p>
經(jīng)不住兒子好說歹說,老霍想到晚上該把膠卷拿出來沖洗,里邊還有一張底片,便勉強答應給兒子拍了一張。
晚上,老霍在局里的暗房中沖洗,當他看到兒子的照片時,心里驀地一驚,這簡直就是“通緝令”上的罪犯,那眼睛的深處,透露出一股難以掩藏的邪氣!難道兒子是罪犯?老霍實在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這天晚上,老霍一夜沒睡。第二天,等兒子上班以后,他走進了兒子的房間搜尋,撬開了鎖著的一個抽屜,除了老虎鉗、鑿子幾件工具外,還有幾扎外幣和一包黃金首飾。老霍只覺得眼前一陣昏暗,幾乎要跌倒……他踉踉蹌蹌地離開了家,騎上自行車到了局里,敲響了局長辦公室的門……
第二天,兒子被傳訊,經(jīng)偵查,他果然是新村撬竊案的罪犯之一。兒子被逮捕,老伴因受了刺激,心臟病突發(fā)而死去,老霍便成了孤身一人。
老霍前幾年病逝,他兒子從監(jiān)獄出來后在外地成家立業(yè),獲知老霍死訊后第二天才從外地趕回來給他送終。這個老霍,就是我的三姑丈。
全山城最可愛的人
全山城最可愛的人是余華東,因為他是一個啞巴,從不說人長短搬弄是非。他家住在圩尾街后巷,在我記憶中,他一句話也沒說過,但是后來他生了一個兒子,和我是初中同學,后來居然當了演說家。
全山城最可恨的人
全山城最可恨的人是游長江,因為他是一個瞎子,卻非常饒舌,好像他什么都看見了。
全山城最可憐的人
全山城最可憐的人是歐攀登,有一個這么雄心壯志的名字,卻是一個拐子,連走路也走不穩(wěn)。記得小時候我們編過歌謠諷刺他,在此我要向他表示真誠的道歉。
全山城最無聊的人
如果評選全山城最無聊的人,恐怕非山城小學的語文老師錢可喜莫屬了,他每天寫日記,早上起床放了個屁,中午吃了兩碗干飯一碗稀飯,下午在路上遇到學生李小紅的家長李大陸,晚上想跟老婆做那事沒做成因為老婆來了那個,等等等等等等等等,他全記在了日記里。他說這是歷史。你說無不無聊呢?說起來,他算是我外公的一個表妹的侄女婿。endprint
關于我們馬鋪山城的城標
進入我們馬鋪山城的路口,有一塊空地。有一天,新上任的馬書記帶了一幫人經(jīng)過這里,馬書記說:“為了塑造我縣改革開放的良好形象,提高精神文明建設的層次,這里可以考慮建一座城標?!贝蠹伊⒓幢硎举澩?,覺得馬書記這一決策,將極大提高馬鋪知名度,促進招商引資的速度。那么,城標塑一個什么形象呢?馬書記好象已經(jīng)深思熟慮,手輕輕一揮,說:“就塑一匹駿馬吧,象征著我縣各方面工作像駿馬奔騰一樣。”沒有人不叫好,于是沒多久,一匹石雕的駿馬就在空地上豎立起來了。城標底座刻著馬書記親筆題寫的四個字:“駿馬奔騰”。老百姓俗稱為“馬標”。
幾年后,馬書記退居二線,牛書記上任了。有一天,他帶著一幫人經(jīng)過城標,皺起了眉頭。他說:“城標應該起到鼓勵全縣人民的作用,我們現(xiàn)在要再創(chuàng)新輝煌,最需要的是什么?是那種開荒牛勇于開拓進取的精神。”立即有人連聲叫好,事后便根據(jù)牛書記的指示精神,拆掉“駿馬奔騰”,改建了城標,塑造了一頭開荒牛的形象。老百姓一般叫它“牛標”。
然而,牛書記尚未任滿,便因經(jīng)濟犯罪坐了牢,各單位、各商店撤下了他書寫的牌匾和招牌,有人想到開荒牛的城標是他提議建造的,也應該拆掉,那么新城標塑造什么形象好呢?請示新任的龍書記,龍書記成竹在胸,說:“這還用說嗎?我們都是龍的子孫?!庇谑切鲁菢司退茉炝艘粭l奔騰的長龍。老百姓稱之為“龍標”。
龍書記任滿調走了,接任的是一個姓姬的書記。有一天,他帶著一幫人經(jīng)過城標,下車視察了一下,滿臉不悅的神情,只說了兩個字:“俗氣。”但是周圍的人沒敢說話,因為他們想,如果又要改城標,難道要塑一只雞(姬)不成?姬書記倒也沒像前兩任一樣,一上來就把改城標列為本年度要辦的大事之一,他認為馬鋪縣的軟環(huán)境建設還不行,為了吸引外商投資,拉動內需,不妨增加一些娛樂設施建設。于是,馬鋪接連建起了幾座桑拿娛樂城,許多外地的小姐來到了這里,馬鋪呈現(xiàn)了一片繁榮昌盛的樣子。有一次,姬書記跟大家閑聊時說:“我們縣沒什么特產(chǎn),倒是自古以來,出過不少美女,這城標要是改成一個美女形象,一定很好的?!贝蠹壹娂婞c頭稱是。沒多久,一個美女就在原來長龍奔騰的地方站立起來了,老百姓怎么看都覺得她像那些桑拿城濃妝艷抹的小姐,便依慣例稱之為“雞(姬)標”。
我爺爺在冬天過世
這是我父親告訴我的,那年冬天第一次下霜之后,我爺爺就病倒了。天氣一天比一天冷,我爺爺?shù)牟∏橐惶毂纫惶熘?。但是他從不呻吟一聲,時常打起精神靠在床板上,和前來探望的親友閑扯聊天,神情泰若自然,語調平靜,很難看出是一個病榻上的老人。
入春了,我爺爺?shù)牟∏樗坪跤兴棉D,那天有幾個巖上村的親戚來看他,都說他的精神狀態(tài)看起來不錯,說得他眼瞇瞇地滿臉靦腆的笑意。
這天傍晚,我爺爺突然對我奶奶說:“晚上巖上村那邊演電影,你帶孩子去看吧?!?/p>
那時節(jié)演電影是一個村子的大事,周圍十幾里的人家都會扶老攜幼趕去看。我奶奶也算是個電影迷,但她怎么放心得下久病的我爺爺?
“去吧,我沒事,你看我這幾天不是好多了嗎?”我爺爺說。“你們這大半年夠累的,去看個電影,算是犒勞一下眼睛,我在床上睡一覺,你們也就回來了?!彼M了好多的口舌,總算說動了我奶奶。
再說我奶奶帶著我父親走到三公里外的巖上村,發(fā)現(xiàn)這里根本就沒放電影,大腿一拍說:“這老貨子,又騙人了?!?/p>
母子倆急匆匆趕回家里,我爺爺穿戴一新,笑瞇瞇地靠在床上,用一種慈愛的眼光迎接他們。
我奶奶一看我爺爺穿上了準備過世后穿的壽衣,心里又氣又好笑,最后只是輕嘆一聲說:“你呀你……”
“拖累了你一輩子,這大半年又像孩子樣讓你照顧,我心里很過意不去,這最后一次穿衣就不麻煩你了?!蔽覡敔斦f。
這天深夜,我爺爺安詳?shù)仉x開人世間。
造假的劉三本被塞了個假貨
劉三本早年在鄉(xiāng)間當貨郎,挑一擔子假貨,走村穿寨地賣。幾年下來,也積了一點本錢,就辦了個小廠,香皂、化妝品、汽水、白酒,什么牌子好賣就生產(chǎn)什么牌子的東西。再幾年下來,腰包鼓了,房子、老婆、孩子就全有了。廠子規(guī)模越來越大,劉三本雇了一批人日夜生產(chǎn),他只需拿著手機指揮,到上頭跑跑關系,越來越像個大老板。
因為有關系,廠子雖然屢遭舉報,但每次都能化險為夷。劉三本放言:“這年頭除了爹娘,還有什么是真的?真真假假,又何必認真?”此言一出,在制假的同行里頗引起共鳴。一日,孩子生病住院,急需輸血,可是血庫沒血,就決定抽劉三本的,誰知血型不對,劉三本當下就存了疑心,事后到別一家醫(yī)院進一步檢查,果真跟孩子沒任何血緣關系?;丶揖酒鹄掀?,拳頭還沒揍下去,老婆就坦白從寬了:“那時你老往外跑……是大廟街的魏大義……”劉三本想到自己竟然被人塞了個假貨,氣得七竅冒煙,就去找魏大義算帳。魏說:“你不是說這年頭都是假貨,真真假假何必認真?”劉三本渾身發(fā)抖,一口濃痰涌上來,居然就噎死了。這個劉三本據(jù)說還是我一個表叔的女婿的伯伯的侄女婿。
楊玉剛大白天也想干那種事
楊玉剛一進家門就把老婆摁倒在地上,想干那種事。他老婆急了,說你是怎么搞的?一個晚上還做不夠嗎?楊玉剛憋著氣,怪聲怪調地說,你不讓我干,我就去干別人了!他老婆說,你有本事,你去干別人好了。楊玉剛猛地從老婆身上爬起來,認真地對老婆說,你可是你說的啊,你別反悔,我這就去干別人,我老干一個人,我也干厭了,我正想換換口味呢。楊玉剛提起褲子就走出了家門。
半個小時后,楊玉剛便在橄欖街因強奸婦女被公安局當場抓獲,不久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
楊玉剛出獄后回到圩尾街,開辦了一家發(fā)廊,據(jù)說是山城第一家,他的發(fā)廊生意越來越紅火,很快搞了一處更大的店面,干脆叫作了按摩院,不久又改作了夜總會。這幾年里,楊玉剛身邊不斷有外地小姐流入流出,人數(shù)至少在四百人以上,楊玉剛想干那種事,只要脫下褲子即可,大白天也一樣,真是方便極了。這個楊玉剛不久前我在街上遇到他,他還說跟我有什么親戚,我笑笑什么也沒說。endprint
入選33種名人錄的作家
徐超,原名徐家財,他從小愛好文學,“徐超”是他自己取的筆名,含義深刻,但是這叫他的父親十分憤怒。“名字給你取好了,家財家財,多好的一個名字,你還亂取什么鳥筆名?!”他父親這樣說著,手癢癢地就想劈下去,但面前的兒子已經(jīng)高出自己半頭,他不知道往哪里劈,只好把手收回來了。
徐超為爭取筆名的生存權利,奮斗了三年多,直到他在我們馬鋪文化館創(chuàng)辦的《馬鋪戰(zhàn)歌》上發(fā)表第一篇文章(雅稱“處女作”)之后,方才得到他的老父親的認可。
徐超在圩尾街出名之后,又在整個山城出了名,有一個胸前口袋上常常插著三根或者三根以上鋼筆的縣領導認為,徐超是我們馬鋪縣不可多得的人才,就把他從馬鋪縣山城味精廠調到了縣委報道組。從此,我們就經(jīng)??梢栽趫蠹埳峡吹叫斐奈恼隆?/p>
截止今年10月,徐超已在全國的報刊雜志,大到《人民日報》,小到山城某個小工廠辦的簡報,發(fā)表了新聞報道1200篇、散文詩129首、散文39篇、古體詩19首、謎語231條,徐超還先后入選了《世界文藝家名人錄》《世界華人名人錄》《世界文藝家大辭典》等33種名人錄。這些成績,徐超印在了名片后面,讓人看了肅然起敬。不過,他的這些名人錄除了一本《世界文藝家名人錄》,其它32種都沒有收到——收到入選通知后,徐超迅速寄去了入選費,但對方遲遲不寄書來,他已經(jīng)多次寫信詢問催促,都杳無音信——所以,這本名人錄徐超是十分寶貝的,如果你想看,要先洗手才行,因為,“萬一把它弄臟了,我花再多的錢也買不到了”——徐超這樣說著,兩手捧著名人錄,像是捧著一件祖?zhèn)鞯那啻善饕粯?,轉身又走進房間。說起來,這個徐超是我的表哥。
啊,我到臺灣啦!
傅新生家里有一架木殼的收音機,很久以來就不響了,擱在祖公的靈桌上,當做一件擺設。傅新生在學校里學了物理,就把這架年代久遠的收音機拆開,弄來弄去,居然把它弄響了。從此,傅新生每天放學回家,就象做賊一樣,跑到樓上的房間里,關緊了門窗,然后帶著一種不可抑制的激動,小心翼翼地擰開收音機開關,調到一個神秘的頻道,這就是臺灣漁業(yè)廣播電臺,它廣播漁業(yè)氣象、播放閩南語歌曲,傅新生要是一天不聽,心里就會非常難受,象是魂魄被奪走了一樣。
傅新生懷揣著巨大的秘密,卻無法與人分享。他變得有些古怪,目光空洞,一整天不吭一聲。
傅新生非常詭秘地聽了三年的臺灣漁業(yè)廣播電臺,這時候他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了,他不象別人一樣忙著找工作什么的,他心里有了一個計劃。這個計劃是不能告訴人的。
有一天晚上,傅新生就從家里跑了,他搭一輛拖拉機到了漳州,很幸運地找到一部準備發(fā)往廈門的貨車,那司機看樣子是個好人,聽說傅新生想到廈門,就讓他上車,坐到車斗里面。
貨車到廈門時,天快亮了。傅新生在車斗里看到大海,心里一陣狂跳不已。司機到了卸貨地點,讓傅新生下車。他一下車,什么也沒說,就憑著感覺往海邊方向跑去。
事實證明,傅新生的感覺是對的,他大概花了半小時就跑到了輪渡碼頭的海邊。眼前是海,對面影影綽綽的是鼓浪嶼洋式的房子,他想,這肯定就是臺灣了。傅新生有些出乎意料,臺灣這么近,臺灣海峽這么窄,他四周看了看,沒有別人,心中竊喜,牙關一咬,便撲通跳入海里。
傅新生在大海里奮力游著,游啊游,終于看到了對岸的沙地,他激動得差點窒息過去。游啊游,他游到了沙地上,他猛地站起身,大喊一聲:“啊,我到臺灣啦!”由于興奮過度和體力不支,一下子昏倒在沙地上。說起來這是好多年前的往事了,這個傅新生是我大舅一個結拜兄弟的兒子。
現(xiàn)代人越來越不會哭了,你要不要請人為你哭喪?
客子娟是一個職業(yè)哭喪婆。據(jù)說現(xiàn)代文明越發(fā)達,人就越不會哭。不會哭當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如果你需要,你可以請人來替你哭。從這個角度來說,哭喪婆是市場經(jīng)濟的產(chǎn)物。
幾年前,客子娟剛嫁到我們圩尾街時,說著一口讓人聽不懂的客家話,細聲細氣,誰也想不到幾年后她嚎哭起來,竟是那樣驚天動地??妥泳甑恼煞蚨嗄陙硪再€博為生,有一次賭博時跟人吵嘴,動手將人打瞎了一只眼,便坐了監(jiān)獄??妥泳瓯緛砭褪菦]有任何經(jīng)濟收入的家庭煮婦,帶著三歲的兒子,這下子陷入了困頓,于是一個深夜里,我們便聽到了她的嚎淘大哭,那哭聲類似詠嘆調,音域寬廣,有一種空谷回音的效果,在圩尾街上空久久回蕩。我們圩尾街有個專事殯葬業(yè)務的人聽了半個晚上,心里十分贊嘆,第二天一早就找上門去,介紹客子娟去當哭喪婆。
客子娟第一次出道是在吳科長老爸的葬禮上,只見她身穿白色長裙,從喪樂隊后面大步顛出,像一只白色幽靈撲到棺材前的供桌下面,磕了個響頭,然后猛地昂起頭,一大把束著麻線的長頭發(fā)唰地向上飛起,她張開嘴巴,嗚哇一聲,渾厚而又悠長,一下子直貫云天,把所有的聽眾鎮(zhèn)得一愣一愣。經(jīng)過一年多的實踐,客子娟逐漸摸索總結了一套哭喪的辦法,好像電腦設定某種程序,需要的時候將它輸出來就是了,方便、快捷而且十分實用。一開始,她仰天長嚎一聲,然后撲到供桌下,咚咚咚磕出幾個響頭,這叫作呼天搶地,先定下一個基調;一般說來,這時供桌上會出現(xiàn)一只賞賜的紅包。接著,開始絮絮叨叨的哭訴,雙眼含淚,凄凄慘慘,抑揚頓挫,這不是休歇,而是醞釀,所以叫作積蓄待發(fā);這個過程不能太長也不能太短,太長喪家、觀眾注意力容易分散,太短則無法調動他們的情緒??妥泳晷南氩畈欢嗔耍泸嚨匕胃呗曇?,猶如晴空霹靂,把空氣鎮(zhèn)得四處逃逸,人心也一顫一顫,這就是哭喪的高潮,持續(xù)的時間視紅包的數(shù)目而定。紅包多,高潮也就勢如破竹,氣貫長虹,驚天地泣鬼神。高潮過后,漸漸轉入尾聲。對客子娟來說,尾聲并不意味著草草收場,她總是有足夠的耐心,絮絮叨叨哭出一種夢幻般的境界,讓人沉浸在緬懷死者的悲傷之中。
客子娟的名氣越來越大,如果同一天有多戶人家辦喪事,要請到她還真不容易呢。請的人多了,賺的錢也就多了,客子娟跟兒子兩個人過上了衣食無憂的日子,還能時常給遠在千里外監(jiān)獄里的丈夫寄上一些補品??妥泳甏蛩愣噘嶞c錢,安心等丈夫回來,然而,他丈夫不安心改造,有一天越獄逃跑了,半路上因暴力拒捕,被公安人員開搶擊斃。消息傳到圩尾街,大家心想客子娟這下該是一場大哭了,誰知她只是發(fā)呆,無聲無息。有好心人對她說,你想哭就哭,別憋在心里難受。她瞪著眼睛,怔怔地說,我哭不出來。一個職業(yè)哭喪婆死了丈夫,居然哭不出來,這使我們非常奇怪。但是第二天,客子娟到了頂街一個暴病身亡的老板的葬禮上,一瀉千里,哭得死去活來,據(jù)說整整賺了八只紅包。endprint
后來我才知道這個客子娟還是我二舅媽娘家的一個堂侄女。
一個人一生能夠自殺幾次?
朱海鷗的答案是:五次。
十五歲,因為不聽長輩的話,飽受父親一頓老拳,第一次決定自殺,爬上一座三層高的樓,沒有勇氣跳下來。
二十一歲,寫信想約會一個女孩子,信被當場退還,第二次決定自殺,到了河邊,因找不到深水區(qū)而作罷。
三十八歲,受到冤枉被抓進監(jiān)獄,第三次決定自殺,用刀片割腕時被發(fā)現(xiàn),自殺未遂。
五十一歲,兒子開車壓死人,對方幾十個人沖到家里鬧事,第四次決定自殺,因使用質量低劣的繩子,上吊一分鐘即斷開。
五十九歲,因領不到退休金,一氣之下喝了樂果,送醫(yī)院搶救無效死亡。
因為死了,不可能再自殺了。所以答案是:五次。
這個可憐的人其實是我一個表姨父。
她把全山城的垃圾都收藏在家里
圩尾街28號,是一座兩進兩層的老厝,就是陳慧嫻的房子。不過陳慧嫻這個名字是在她死后我們才知道的,她活著的時候我們一般叫她“瘋查某”。真是想不到啊,瘋查某原來有一個這么漂亮的名字,陳慧嫻,陳慧嫻啊,簡直令人想入非非。
陳慧嫻父親是我們圩尾街人,后來到了外地謀生,在那邊娶妻生子。他一直沒回來,倒是她女兒后來回來了。陳慧嫻是在外地出生長大的,她不會說我們馬鋪的閩南話,她回到圩尾街時至少已經(jīng)三十七八歲了,而且看樣子有點神經(jīng)兮兮,大家都不愛理她,跟她打了幾次招呼得不到響應之后,也懶得再跟她打招呼了。陳慧嫻一個人住在她家祖?zhèn)鞯睦县壤?,常常幾十天不露面,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好像我們圩尾街根本就沒這個人一樣。后來,她開始露面了,手上提著一只塑料袋子,看到路上有什么東西,瓶子、紙片、鐵線、布頭、碎玻璃等等等等,便彎下腰來撿到袋子里。
大家開頭以為陳慧嫻是想撿垃圾賣錢,誰知道她卻是把所有垃圾帶回家,像寶貝一樣收藏起來。一天天,一年年,陳慧嫻收藏的垃圾越來越多,后進上下兩層樓的房間都堆滿了,又堆到了前進的房間來。她家?guī)缀醭闪松匠亲畲蟮睦鴪觯K日散發(fā)著一股強烈的異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股異味方便了不少初次到我們圩尾街的人,他們一個個聞味識路。
社會在進步,垃圾在增多,陳慧嫻的收藏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她家所有房間都裝滿了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垃圾,垃圾甚至把她趕出了房間,她就在家門口搭了一個小棚,作為自己的棲身之處。不久,這個小棚也堆滿了垃圾,陳慧嫻白天出去撿垃圾,晚上就睡在這堆垃圾上。
陳慧嫻的死可能是一次意外,我們知道她晚上睡在垃圾上面,有一天,旁邊兩堆更高的垃圾倒了下來,就把她埋藏了。她大概死了五天才被發(fā)現(xiàn),整條圩尾街變得臭不可聞。馬鋪縣環(huán)衛(wèi)站派了五部大卡車,用了兩天多的時間才把陳慧嫻收藏的垃圾全部搬走。
聽說陳慧嫻到我們圩尾街之前是上海一所大學的老師。整個山城沒有一個親友。
明公活了一百一十歲,大家原以為他可以活一百二十歲
我們習慣上叫他明公,因為他名字里有一個明字。在我印象中,我爺爺在世時也是這樣叫他的,他比我爺爺大了將近四十歲,現(xiàn)在我爺爺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而他還活著。明公是我們圩尾街有史以來最高壽的人,據(jù)說也是山城的第一壽星,每年春節(jié),我們馬鋪縣最高層領導都要來看望他。
關于明公的歲數(shù),有幾種版本的說法,最少的也說他今年是108歲,令人驚奇的是他身體狀況很好,臉色看起來不像是一個百歲老人,每餐能吃一碗稀飯和半碗的干飯,每天都要樓上樓下走一趟,有時還能走到圩尾街上,跟人說說話。大家都說明公這么健康,一定能活過一百二十歲。明公的兩個孫子是醫(yī)院的醫(yī)生,經(jīng)常為他檢查身體,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明顯的病變。
明公的生日快到了,他們家人認為這是他110歲生日,屬于“大生日”,應該隆重地慶祝一下。一家人半年前就開始著手準備工作了,現(xiàn)在則進入了“倒計時”。明公的生日終于到來了,他們家人在圩尾街擺了五十桌酒席,縣里領導還派人送來了生日花藍。大家高興地簇擁著明公坐入上席,明公的小兒子說了一通開場白,就叫自己的一個孫子點燃炮仗。鞭炮驟響,明公突然全身一個哆嗦,便栽到了地上。明公就這樣猝死了,真令人有些不可思議。他的身體看起來那么好,大家都說他肯定能活過一百二十歲的,可是……明公死了,他活了一百一十歲,沒有活到一百二十歲。
矮子斌跑路了,家里有兩個“老婆”
矮子斌很矮,不然也不會被叫作矮子斌。大家以前還調侃他,像你這么矮,你還想討老婆?做夢。可是誰也想不到,他居然比一般人還更早地討到了老婆,而且老婆還比他高。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這個老婆搞到手的。看樣子他也沒發(fā)財,住的還是圩尾街的老房子,有人問他有什么秘訣,他大聲地說,我不能告訴你,不過告訴你,你也學不來。春節(jié)前,有個女人挺著大肚子來到矮子斌家,自稱是矮子斌的女朋友。矮子斌的老婆氣得差點跳起來,可是這時候她已經(jīng)找不到矮子斌了,全山城的人都找不到他了,后來才知道他前一天跑路了。為什么跑路,有多個版本的說法??傊也坏剿?,那個女人就在他家住了下來。
說起來,這個矮子斌是我大嬸婆的小舅舅的大女兒的外甥。
爺爺一天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務
我爺爺集美師范畢業(yè)后,回到我們馬鋪教書,他愛看魯迅、巴金等人的著作,愛議論時政,被當作共產(chǎn)黨人,受到特務的秘密跟蹤,有一次還差點被抓進警察局。有一次,我爺爺和一個同鄉(xiāng)好友喝酒,那好友對他說,像你這樣時常被懷疑是共產(chǎn)黨,多累呀,干脆就入個國民黨吧。那天我爺爺喝得有些多了,稀里糊涂就點頭同意,簽名入了國民黨。
從此,沒人找我爺爺?shù)穆闊?,但更大的麻煩來了。因為政權更迭,國民黨逃到了臺灣,共產(chǎn)黨當家作主。像我爺爺這樣有歷史問題的人,自然就成了反革命分子,革去教職,發(fā)配到鄉(xiāng)下勞動改造。
那時節(jié)是生產(chǎn)隊的集體化勞動,最重最臟的活兒總是落到我爺爺頭上,他也不敢吱聲,誰叫自己成份高呢?還是趕緊干活吧,一旦完不成,免不了要被抓起來批斗。endprint
那天生產(chǎn)隊長給我爺爺派了一項重活,兩天內把村后那塊荒坡翻一遍,準備種番薯。那些天我爺爺有點發(fā)燒,身上軟綿綿沒幾兩力氣,他一聽到生產(chǎn)隊長下達的死命令,頭就大了,那塊荒坡雜草都有半人高了,土壤硬得像棺材板,別說他一個人,就是十個壯勞力,三天也挖不出可以種番薯的地。
那天晚上,我爺爺坐在門檻抽著自己卷的煙,好像很清閑一樣。我奶奶說了,她要幫他去挖地,把我父親也叫上,能挖多少算多少。
“我不用你們幫?!蔽覡敔敍_我奶奶笑了一笑。
第二天一早,我爺爺扛著鋤頭出門了,卻沒往荒坡上去,而是走進了大隊部。他把鋤頭靠墻放好,一走進貼滿標語的書記辦公室,便態(tài)度誠懇地說:“書記,我來交代,我前幾天忘記交代了……”
原來前幾天,大隊根據(jù)階級斗爭新動向,召開一次批斗會,要我爺爺這樣的四類分子進一步交代罪行,交出所有的反革命證據(jù),比如過去的房契、地契等等,哪怕一塊巴掌大的民國報紙也是罪證。那時,我爺爺沒什么好上繳的,被人在大隊部多關了一晚上?,F(xiàn)在好了,他主動來交代了。
“我、我有一包反革命報紙,埋在那塊山坡上,我忘記是哪個角落,反正就在那塊山坡上,我坦白……”
大隊書記一聽,這可是重大情況呀。他立即召集二十幾個強勞力,帶上鋤頭土鍬,浩浩蕩蕩直奔那塊荒坡。這群人乒乒乓乓就挖了起來,書記指示掘地三尺也要挖出反革命的物件,大家便干得格外熱火朝天。
從早上挖到日頭下山,整塊荒坡全翻過了一遍,可是一塊紙片也找不到。書記有些奇怪了,緊緊盯住我爺爺。
“可能……”我爺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時日這么久了,那些反革命物件早就溶化了,變成土了……”
身先士卒的書記累了一天,黑著臉瞪了我爺爺一眼,氣鼓鼓地走了。
就這樣,我爺爺一天就完成了隊長派下的本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一邊夢見自己死了,一邊就真的死了
譚紅根小時候家里很窮,沒得吃,就常常做夢夢見吃的。每一次都舍不得睜開眼睛,因為眼睛一開,吃的就沒了。后來,有出息了,當官了,天天吃,天天喝,吃喝變成一種負擔,也常常做夢夢見吃的,不過這是惡夢,每一次都把他從夢里嚇醒過來。有一天,譚紅根破了個紀錄:一天里趕了12場宴會。從最后一場宴會回來,已是深夜兩點了,譚紅根坐在車后座里,迷迷糊糊打著瞌睡,就做了個夢夢見還有一場宴會,吃呀喝呀,胃在痛,肝在痛,神經(jīng)在痛,關節(jié)在痛,骨髓在痛,肚子在痛,頭在痛,突然,嘣的一聲,肚子脹破了,吃喝的東西全揮發(fā)了出去,然后他死了,然后一陣輕松舒暢,無比地輕松舒暢。此后,譚紅根每次赴宴回來,都坐在車里做夢,都不做惡夢了,夢見的是自己的死,輕松而又愉快。有一次到鄉(xiāng)下吃喝回來,譚紅根在車上正做著這樣的夢,司機不留神,把車開到了山溝里。就這樣,譚紅根一邊夢見自己死了,一邊就真的死了。一點痛苦也沒有。
說起來,這個譚紅根還是我嬸婆家的外甥女婿。
謝部長撞死在自己指揮建造的標語牌下
馬鋪縣縣委常委、宣傳部長謝三思是一個比較純樸的干部,早年只是山城公社寫標語的小毛頭,現(xiàn)在他進步成為馬鋪縣委的部長,還是不能割舍與標語的感情。在他任后的一年里,馬鋪縣便一共增加了固定標語300條,其中燈箱標語55條,鐵牌標語45條,木牌標語80條,墻上書寫標語120條,這不包含配合各種會議、各種檢查而臨時書寫、張貼、懸掛的標語。
有一天,謝三思部長從外地回來,車子進入山城時,他看到交叉路口有塊空地,心想這里應該豎立一塊標語,這里是整個馬鋪的臉面,標語牌應該高水平上檔次,對了,用不銹鋼。
想了便做,這是謝部長的作風。半個月后,在謝部長的親自領導指揮下,高四米五、寬五米的馬鋪縣第一塊不銹鋼標語牌順利竣工。標語的主體是鄧小平畫像,他滿臉笑容,揮著一只手,象是指揮我們向前進,畫像右側是鄧小平的一句話:“不堅持社會主義,不改革開放,不發(fā)展經(jīng)濟,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條?!边@句話是謝三思部長學習了《鄧小平文選》,從中找了幾句話然后挑選出來的。
這塊標語牌一下子成為山城的一道風景。一些學校還組織學生到標語牌下面照集體照。
有一天晚上,謝三思部長獨自開車到漳州會見一個多年不見的女同學?;貋淼臅r候已經(jīng)深夜兩點多了,路上空寂,他把車開得飛快,因為剛學會開車不久,因為喝了酒,又因為與女同學的曖昧尚有余溫,他把車越開越快,突然到了那塊不銹鋼標語牌前面,他意識到轉彎,但動作已經(jīng)來不及了,所以車子一頭撞上了標語牌基架的鐵欄桿。謝三思部長當場撞死。
事故發(fā)生后,縣領導們覺得這塊標語上面寫著“死路一條”,十分不吉利,這也是造成謝部長車禍的原因之一,便下令換掉這條標語,重新寫上一句:發(fā)展才是硬道理。
這個謝部長說起來是我堂兄老婆的表兄的連襟的弟弟。
歹子物也能打出名堂
圓頭頭圓圓的,就像臺球的一只球,而且是那只黑黑的8號。圓頭是我們山城第一批迷上臺球的人。臺球剛出現(xiàn)時被我們圩尾街人稱為“歹子物”,意即歹人玩的東西。他在家排老小,兩個姐出嫁了,大哥在馬鋪一中教書,平時都住在學校里。圓頭的爸媽事事寵著他,他常常逃學泡在球店里,跟人賭球,贏多輸少,名氣越來越大。有一天,他大哥回家來,拉他站定,就高高揚起巴掌。
啪!一巴掌。
在圓頭心里,卻是一聲砰,一只球子落入孔里。
“你呀你,像你這種人,有什么用啊?”大哥說。
圓頭摸著火辣辣的臉,眼睛斜斜地瞄了他一下,就像在判斷球子和落球孔是否成一直線。圓頭說:“臺球是一項體育運動,我每天鍛煉身體,還能賺幾十塊錢,怎么會沒用呢?”他大哥氣得又揚起了巴掌,圓頭說:“你當老師的,講道理嘛,干嘛動不動就打人?”他大哥嘆了一聲,高舉的巴掌降落下來。
從此,圓頭更加放肆地泡在球店里。有一天又在賭錢,有人去報派出所。圓頭見勢不妙,躲上一部即將開往漳州的過路車,總算沒被抓住。endprint
到了漳州,圓頭沿街找起球店??吹揭婚g球店,立即餓虎撲食一樣撲了上去。“來幾盤!”他像是闊佬點菜一樣爽氣地說。
有個獨自打著球的中年人冷冷瞄他一眼,那神情仿佛是說你也會嗎?圓頭心里竄上一股火,看我打得你屁滾尿流。
老板走了過來,對圓頭說:“你正好給他當點心,他是市里的冠軍?!?/p>
“咦?我怎不知道?”圓頭故作驚訝地說,“先比幾盤看看吧?!?/p>
兩人便在球桌上乒乒乓乓打了起來。圓頭連勝三盤。那冠軍是市體委干部,他擱下球桿,連聲說:“太好了,太好了?!?/p>
圓頭這下驚訝起來了。原來體委干部相中了他。經(jīng)過短暫的培訓,圓頭被送到省里參賽,不費勁地得了冠軍。不久,又到了外省,在全國賽里奪得第二名。
大家真沒想到歹子物也能玩出名堂,這件事教育了我們圩尾街人看事情要全面要有眼光,不能只看到一面。
當然,最終圓頭沒有成為丁俊暉。這個圓頭算起來還是我二姑婆家的一個親友。
我爺爺名字叫作拾來
據(jù)說我爺爺在娘肚子里比別人多呆了半個月,他似乎是不愿意來到這個人世間。
那天,我爺爺?shù)哪镎諛酉碌馗苫睿驗槎亲永镆廊粵]有什么動靜,可是天快黑時,她的肚子突然痛了起來。那時她已經(jīng)生過三個孩子了,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她痛得大汗直冒,不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約一袋煙功夫,孩子生下來了,卻是不聲不響,她心里嘆息了一聲,用一件褂子把孩子包起來,放在田埂邊上,獨自走回了家。
我爺爺?shù)哪锘氐郊依?,對我爺爺?shù)陌终f,她在地里生了個孩子,一生下來就死了,讓他去把他埋了。
我爺爺?shù)陌譀]說什么,勾著頭就出門去了。沒過多久,他就抱著一個啼哭的嬰兒,興沖沖地跑了回來,他一邊跑一邊說:“他沒死,他還活著!”
大家都說,我爺爺?shù)拿鞘皝淼?,就把他取名叫作拾來?/p>
其實,哪個人的命不是被人拾來的呢?
一個人長到八歲就開始老了
杉行街有一個人,八歲就開始老了,先是長出了白頭發(fā),比他八十多歲的爺爺還要白,接著滿臉都有了皺紋,牙齒全掉光了,老人斑一塊塊地浮現(xiàn)出來,然后背也佝僂了。
一個人八歲就開始老了,這在整個山城是聞所未聞的事情。整個馬鋪縣都轟動了,大家都去看他,我也去看他,可我看到的是一個八九十歲的老頭,大家都說他只有八歲。這是真的嗎?我無法確定。
敢死的鄭新明最后也尿褲子了
鄭新明從小死了爹媽,跟奶奶過日子,后來奶奶也死了,他就一個人過。一個人無牽無掛,也沒人約束,鄭新明什么都敢干。六歲,撬媽祖廟里的添油箱;十一歲,偷隔壁老羅家的雞姑娘;十八歲,呼朋喚友打群架;二十三歲,開發(fā)廊當“雞頭”;二十五歲,貸款20萬搞桑拿按摩中心……天底下沒有鄭新明不敢干的事情,大家都說他“敢死”,你想一個人連死都敢,那還有什么不敢呢?三十歲時,鄭新明已是我們馬鋪黑白道響當當?shù)娜宋?,號稱“馬鋪首富”,想想真令人感嘆,一個人要是敢了,敢為天下先,何愁不富啊。三十一歲時,鄭新明又上了一個臺階,從銀行弄出了一千多萬元,搞到了政府的一座大橋工程。大橋建了一半,突然塌了下來,壓死了十幾個人。上面不得不來查鄭新明的問題,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原來鄭新明到處行賄,騙取貸款,已欠銀行一千五百多萬,早已資不抵債。一千五百多萬,鄭新明真是敢死,不想活了。他確是不想活了——竟雇了一個殺手,把調查組的負責人殺了。這下鄭新明也犯了死罪,一聽宣判,他就屎尿全拉在了褲襠里。槍決那天,更是眼淚鼻涕齊流,大便小便失禁??纯蛡冎睋u頭,還敢死呢,原來軟蛋一個!順便說一下,那時執(zhí)行死刑是公開的,有一個游街的儀式,我去看了。說起來他還是我二舅媽家的一個什么轉折親。
她的病治好了,她就不再是天才了
不知從小落下什么病,她已經(jīng)5歲,還咿咿嗚嗚不會說話,看人眼光是斜的,顯出—種頑固的癡呆,有時還悄悄淌出口水,在下巴和脖頸上蜿蜒流著。這么個小女孩,五官端正,父母親都是知識分子。搖頭。嘆息。
她畫了一幅小朋友玩游戲的畫。她畫的?搖頭,不相信。
當場叫她再畫。幾雙大人的眼睛盯著那只麻桿似的細手,它好像不是一個5歲癡呆女孩的手,而是魔手。
三下五下,又一幅畫栩栩如生在紙上。
所有的眼睛都瞪呆了。
這幅畫送到省里參賽,毫無爭議獲得一等獎。驚奇。贊嘆。然后又是搖頭嘆息。
有一天,她忽然操起小提琴,很有樣子地擱在肩上。就在人們生怕她摔壞琴的時候,—股輕柔的琴音已從琴弦上瀉出。她拉的是梁祝。如泣如訴,如夢如幻,感動出一行行淚水。驚奇。贊嘆。然后又是搖頭嘆息。
天才!天才!可惜……是個……
要是能把她腦子治好,不知道她會有多了不起??!
尋醫(yī)。訪藥。一上北京。二上北京。三上北京。
深受感動的醫(yī)生自告奮勇。查資料。研討。試驗。治療。再查資料。再研討。再試驗。再治療。
清晰的一聲“媽媽”,證實了醫(yī)生的成功。
太好了!太好了!巨大的狂喜。她能說話了,而且不斜眼看人,而且不流口水,而且笑得很燦爛。深深的欣慰。她終于像正常兒童—樣上小學了。每天上學,放學……
給她一張紙,她半天只在上面留下一團骯臟的墨跡。
看見小提琴,她不知是何物。
怎么啦?
腦子治好了,正常了,反而……這真是太奇怪啦!驚奇。困惑。然后又是搖頭嘆息。
這個被治好的天才,算起來是我一個轉折親的表妹,現(xiàn)在她在馬鋪夜市擺地攤賣襪子,尚未嫁人。
特別便宜的安利香波你要嗎?
老炳的名字已經(jīng)有些歷史了,大約要上溯到初中時代。老炳為什么叫作老炳,我一直不明白其中的奧妙,可能只是因為叫起來好叫吧。endprint
老炳跟我是老同學,他從小不愛念書,也不搗蛋,看起來神情呆滯,誰也不知道他腦子里轉的是什么念頭。雖然學習成績慘不忍睹,但老炳還是平平安安念完了高中。高中一畢業(yè),問題就來了。老炳老大一張嘴,誰有辦法填滿它?老炳只好跟父親學了理發(fā),那時陣,幽幽暗暗的發(fā)廊開始星星點點地出現(xiàn),外地來的小姐倚在門前用嬌滴滴的聲音召喚客人。老炳和他父親的理發(fā)店生意一日不如一日。有一天,老炳給人理發(fā),不小心弄破了客人的頭皮。客人自然很不高興,父親也忍不住罵了他一句。老炳把手上的剪子丟在地上,委曲地說:“你以為我愛干這個???”
從此,老炳不干了,要么整天睡懶覺,要么整天在街上閑逛。后來聽說老炳與人合伙走私香煙,出師不利,第一天就被抓了個人贓俱獲。不久又聽說老炳用自來水和色素兌制汽水,首先優(yōu)惠價賣了一瓶給他小外甥,害得他拉稀,他父親一氣之下就向工商局舉報了他。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老炳。他說他要到外地學習人造蛋技術,我想起報刊上有不少這類廣告,開玩笑說:“你學成歸來,市場上的雞鴨蛋就要大跌價了!”老炳這一去,不知去了多久,我好長時間沒看見他,也沒聽人說起他,仿佛在我們的“主流”生活里從來沒有他這個人似的。
過了許久,老炳忽然從外地回來了。他提著一只鼓鼓的塑料袋子來到我家,我問他:“是不是推銷人造蛋來了?”“什么人造蛋?胡扯蛋!”他不屑地說,然后做出一種很神秘的樣子,問我知不知道“安利”?我笑了起來,說這幾天至少有十個人跟我說過安利了。老炳說:“像你這種人放不下架子,肯定不想?yún)⒓?,不過這也好,你想買安利產(chǎn)品,我可以最優(yōu)價向你提供?!蔽也唤獾貑枺骸鞍怖皇墙y(tǒng)一定價嗎?”老炳高深莫測地笑了一笑,從塑料袋子里掏出一瓶安利絲白洗衣液,說:“這瓶原來要賣百把塊,現(xiàn)在我只賣你二十塊,特別便宜?!蔽依掀艑Π怖a(chǎn)品印象不錯,饒有興趣地問:“你不是開玩笑吧?”老炳認真地說:“我不開玩笑,不過要把洗衣液倒出來,空瓶子還給我?!蔽覀円幌伦用靼琢怂陌褢颍喊怖袩o條件退貨的承諾,他只要把空瓶子拿回去,照樣可得百分之百的貨款。出于對老炳這種鉆空子行徑的不滿,我們謝絕了他的最優(yōu)價。
然而老炳的生意一直非常紅火,他廣泛搜集空瓶子,把貨真價實的安利產(chǎn)品倒出來,以最優(yōu)價四處兜售。據(jù)說他最多一天賣了二十幾瓶,有五百來塊裝入腰包。很快,老炳買了一輛摩托車,騎在街上神氣十足的,聽說還談了一個女朋友。但是過了一陣子,安利取消了無條件退貨的承諾,我覺得這幾乎就是針對老炳的,老炳果然一蹶不振。又過不久,政府全面禁止傳銷,老炳便失蹤了,至今沒有消息。這個老炳說起來也是我大姨父家的一個遠房親戚。
為拯救人類而餓死
人們發(fā)現(xiàn)他時他已經(jīng)死翹翹了。他應該是餓死的,因為他至少幾個月不進一粒米一滴水。
嚴立新是在水尖山一個山洞被人發(fā)現(xiàn)的。我知道他時,他已經(jīng)是我們山城很有名的一個人了,他之所以有名,是因為他居然丟掉縣委黨史研究室的干部不干,專門學起了氣功。據(jù)說,他的神功一旦練成,就可以不吃不飲長命百歲。嚴立新有感于中國幾千年歷史,饑荒連綿,老百姓總是吃不飽,若是能夠練成神功,可以不食而飽,那不是造福人類嗎?所以,他以拯救人類為已任,每天上水尖山練功,后來干脆就住在山上不回家了。后來的事情你就知道了,他餓死了。他餓死之后我才知道他是我二舅舅的大姨媽的一個表哥的妹夫。
老秋想要一個說法
老秋像往常一樣到市場賣菜,走到半路上,有人攔住他要買幾斤空心菜,老秋就把菜擔子停在街道邊,稱了菜給那人,還沒收錢,只見兩個工商人員氣勢洶洶跑了過來,其中一人抓起老秋的稱子,咔嚓一聲就折成兩截,狠狠摔在地上。老秋沒想到工商人員手腳那么麻利,真是有些看呆了。另外一個人劈頭蓋臉訓斥他一些什么,他也沒聽清楚。等他回過神來,想跟工商人員理論時,他們已經(jīng)揚長而去。稱子被折斷了,老秋的生意做不成了,他只好把整擔的菜挑回家里,心里越想越氣,他想到他有一個老同學在馬鋪縣委報道組,是寫文章的,第二天一早就找到他辦公室里來,請他寫一篇文章向報社反映一下他被工商局折斷稱子的情況,老同學略加思索便拒絕了他。但是第二天,老秋也不賣菜了,又到了老同學的辦公室。老同學臉無表情,拍拍他的肩膀說:“老秋,算了吧,一把稱子值多少錢呢?”
老秋定定看著老同學,說:“不是錢不錢的事,他怎么能說也不說一聲,就就就折我的稱子呢?”老秋眼里顯得很困惑。老同學說:“你不懂世道嗎?全中國有多少人平白無故被抓起來關了幾年,多少人家莫名其妙被抄了,最后都是不了了之,你的稱子跟他們一比,哼,簡直不值一提!”老秋露出了一種詫異的神情,好像使了好大的勁才咽下一口水,聲音一下子低了下去:“我我我吞不下這口氣,他怎么能能能……”老同學倒了一杯水端到老秋手邊,他接了,又立即放到桌上,說:“我吞不下這口氣……”
“老秋,我們是老同學了,你的文章要是寫了有用,我半夜也幫你寫,問題是寫了也白寫??!”老同學突然有點激動了。
“我只要你幫我寫出來,我只要出出出口氣……”老秋抬起頭,對著老同學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我聽說寫文章都要給紅包,我不知行情,你給我寫,我給你兩百行嗎?”
老同學臉上有些難堪。
“要不,三百……”老秋說,“三百怎么樣?”老秋像是在市場上做買賣一樣,“算了,五百,五百我要賺一個月了,不過你真能為我討個說法,五百我也覺得值?!?/p>
說來慚愧,老秋這個老同學就是我,我還是沒能為老秋寫一篇文章,后來老秋就成了上訪戶。
人的屁股上長了一根豬尾巴
圩尾街人都在傳說,打鐵街有個姓毛的,生了個兒子,屁股上長了根豬尾巴。大家說得有板有眼,好像不僅親眼目睹了,還親手摸過了那根豬尾巴。人怎么長出豬尾巴呢?圩尾街人認為,這是可能的,一切都是可能的。
人民幣是如何變成冥幣的?
馬友仁因為晚上喝多了啤酒,夜里接連起了兩次床。爬上床躺下的時候,他發(fā)誓怎么也不再起床了,可是身子在床上象是炒茶似的,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要命的是膀胱里漸漸又有了尿意。他開始和這尿意斗爭,心想我能睡著就勝利了,堅持到底就是勝利。然而馬友仁挺不住了,趕快給自己下臺階,你這是何苦呢,活人被尿憋死?他翻身下床,十萬火急跑進衛(wèi)生間。從衛(wèi)生間出來后,他感到輕松了許多。一看表,兩點二十分了,乖乖,得睡了,明天還有事呢!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了一陣聲音,怪怪的,拉長耳朵一聽,原來是敲門聲。endprint
哪個人發(fā)神經(jīng)了?三更半夜還找上門做啥貨?馬友仁嘀咕著,不想開門,可是門上的敲打聲很有耐心地響個不停。
“誰呀?”馬友仁喊了一聲。
門外回答說:“是我。快開門?!?/p>
馬友仁聽出是謝有信,他住街尾,大半夜跑來,莫非有什么要緊的事?謝有信為人老實本份,就是不會找活路,這幾年圩尾街人蟹找蟹路蝦找蝦路,日子都開始有點樣子了,而他還是一副窮酸相,家里沒件象樣的電器,身上這病那病倒是不少,孩子上了中學常常交不起學費。上個月,馬友仁還借給了他一百元呢。他半夜里跑來,敢是又想借錢?唉,這可憐的家伙!馬友仁心里嘆了一聲,打開了門。
謝有信好像在門外站了許久,身子在夜半的風中微微發(fā)抖,他不自然地對馬友仁笑了笑,說:“真不好意思,攪了你的睡夢了。”
“沒事,我正好還沒睡著,”馬友仁說,“快進來吧?!?/p>
謝有信走進了房間,跺了跺腳。馬友仁發(fā)現(xiàn)他穿了一雙嶄新的鞋,鞋上一點灰塵也沒有,心里有些奇怪,但他沒往深處想,問道:“是不是家里人出了什么急病?……”
謝有信搖了搖頭。
“有什么事你就說,沒事你三更半夜跑來做啥貨?”馬友仁打著呵欠說。
謝有信咽了口水說:“是有點事?!?/p>
“這就對了,”馬友仁又打了個呵欠說,“是不是急著用錢?我先給你……”
“不是,”謝有信急急打斷了他的話,“我是來還你錢的?!?/p>
馬友仁愣了一下,看謝有信臉色蒼白得不太真實,但他的神情很認真,一點也不象開玩笑的樣子。
“這錢欠你好些天了,一直沒能還你,我很過意不去,”謝有信說,“我剛剛有了些錢,就趕緊跑來還你,再欠下去我真沒臉見人了?!闭f著就掏出了一張百元鈔票,塞進馬友仁的口袋里。
“你真是,還錢也不必這么急嘛,我還以為你出了什么事?!瘪R友仁拍著謝有信的肩膀說,心想這人真是厚道。
謝有信說:“還了錢,我就安心了。我走了?!?/p>
馬友仁說:“好吧,我也愛睡了。明天再聊。”說著又打呵欠,一個呵欠還沒打完,只見謝有信一轉身出了門,倏忽就不見了,他的嘴巴一時合不攏,但是轉念一想,敢是自己睡蟲發(fā)作,看花了眼?他走到門邊往外看了看,外面一片微茫茫的,什么也沒有。他關上門,拍了拍腦袋,爬上床,一粘枕頭就響起了鼾聲。
馬友仁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了。他吃過早飯,準備到馬來水家說點事。馬來水家在謝有信的隔壁。走到馬來水家門口,聽到謝有信家里傳出他老婆的哭聲,哭得凄凄慘慘,他有些詫異,正好有人從里面出來,告訴他說:“謝有信昨天夜里兩點二十分左右死了,心肌梗塞?!?/p>
馬友仁白日見鬼地驚叫一聲,眼睛瞪得比牛眼還大。
“怎么了?”旁邊的人不解地問。
“謝有信昨天夜里專門找我……還還錢,怎么會死了……”馬友仁結結巴巴地說,心里砰砰直跳。
“你一定是做夢了,人死了怎么找你還錢?難道是靈魂找你不成?”
莫非我是在做夢?馬友仁想著,手急忙往口袋掏去,昨晚謝有信就是把錢塞進這只口袋的。他掏了出來說:“你們看,這就是他還我的錢?!迸赃吶撕俸傩α似饋?。馬友仁定睛一看,立即呆住了。
那不是人民幣,而是一張冥紙!這個馬友仁是我的二姨父。
歡迎參觀山城云林巖風景區(qū)
山城往荊山方向有一處風景區(qū),叫作云林巖,有一座唐代初建清代重建的寺院,香火一直很旺。這幾年,馬鋪縣為進一步發(fā)展經(jīng)濟,確立新的經(jīng)濟增長點,到電視上為云林巖做了幾次廣告,使它的知名度越來越大,游客也越來越多,自行車、摩托車、汽車每天都把通往云林巖風景區(qū)的公路填滿。很顯然,這條十幾年前修建的路不能適應今天的形勢要求了。
有關部門決定另外修建一條通往風景區(qū)的高等級公路,全長12公里,以取代原有的路。立項、勘探、測量、設計工作很快結束了,施工隊伍開到了現(xiàn)場,日夜奮戰(zhàn),機聲轟轟……一條筆直、寬敞的新路的雛形很快展現(xiàn)在游人面前。
但是有一天,施工現(xiàn)場的機器聲忽然沉默下來,再也沒有響起。原來,修路指揮部的領導們因受賄窩案全部被捕,包工頭也因賄賂罪被查處,共有18人進了監(jiān)獄,平均一公里“進”了1.5人。
就這樣,修路的事擱下來了。幾年之后,那條初具規(guī)模的路漸漸被野草侵占,風一吹,荒草飄蕩,發(fā)出一種迷人的聲響,別有一番詩情畫意。游客們喜歡到這里散步,情侶們更是愛上了它的情調,常常在此出沒,卿卿我我,流連忘返。現(xiàn)在,這條荒廢的公路已經(jīng)成為云林巖風景區(qū)一處著名的新景點。
給一個不存在的人送信,信里有一張白紙,紙上一個字也沒有
老何借用一個遠房表叔的兒子的名字,招工到郵電局當了一個郵差,老何就跑老家圩尾街這一帶,別說人,連圩尾街的小貓小狗他都很熟悉。這幾年,信件量一年比一年少,據(jù)說這是時代進步的緣故,電話普及了,連撿垃圾的老太腰間都別了一只傳呼機,寫信就顯得老土啦。在老何看來,現(xiàn)在寫信的只有兩種人,一是軍人(他們在軍營里打電話可能不方便,而寄信是不用花錢的),二是中學生(他們喜歡交筆友)。圩尾街比較有通信住來的主要是8號的老邱,他有個兒子在河南當兵,常寫信回來,還有一個23號的朱文平,他是一個業(yè)余作家,三天兩頭就會有報社給他寄個樣報什么的。老何不是吹牛,他閉著眼睛也能把圩尾街的信件分撿出來,所以當他看到這封信時,他第一個反應是:奇怪,圩尾街哪來9號?好像也沒有一個姓袁的人?
可是這封信明明白白寫著圩尾街9號袁小靜收,下面是“內詳”,字體很清秀,像是出自書法愛好者之手。
老何在圩尾街土生土長,從沒見過9號門牌。老邱家是8號,右邊7號是總工會的老劉家,左邊是一塊像是垃圾場的空地,對面是賣鹵料的老姚家,不是9號,卻是10號。
老何到了圩尾街,此信果然無法投遞,只好貼上一張小郵簽,寫上“查無此人”四個字,帶回郵件分發(fā)室。此信無法退回,因為上面沒有寄信人地址,發(fā)信局郵戳只有第一個“江”字隱約可辨,也不知是江西還是江蘇,老何只好把它放到一堆年深日久的死信上面。endprint
第二天分檢郵件時,老何又碰到了“圩尾街9號袁小靜”,老何拿出昨天的那一封信一看,字跡絲毫不差,心想這真是奇怪了!老何到了圩尾街,給8號的老邱送了一封信,正好他本人在家,請老何喝杯茶,老何便坐了下來。
喝著茶,老何便問老邱:“我們圩尾街從來沒有9號門牌嗎?”老邱說:“有啊,就是我家左邊這塊空地。”老何暗吃一驚,說:“怎么沒房子呢?”老邱說:“有啊,幾十年前一把火燒了,那時你還沒出生呢?!崩虾握f:“那人家是不是姓袁?家里有沒有姓袁的人?”老邱說:“沒有啊,主人姓莊,連老婆也是姓莊。后來他們就全家遷走了,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你打聽這個干什么?”老何說:“沒什么,隨便問問。”
老何又在那封“圩尾街9號袁小靜收”的信上寫上“查無此人”四個字,帶回郵件分發(fā)室,打發(fā)到那一堆死信上面去。這之后的幾天里,老何有一次經(jīng)過派出所,心血來潮就到了戶藉科,找到一個熟人,讓他查查“圩尾街9號”的情況。誰知他搬出一堆小山樣的案卷,很快找到了“圩尾街”那一本,卻怎么也找不到“圩尾街9號”。這位老兄說:“我接手戶藉檔案沒幾年,平時也懶得動它,聽說明年要上微機管理,那就方便多了,你查這個干什么?”老何說:“沒什么,隨便查一查……”這時有一個電話找他,老何話不用說完就告辭了。
接連幾天,老何都遇到了“圩尾街9號袁小靜收”,想也沒想就簽上“查無此人”,放到那堆死信上。今天,老何又分檢到一封袁小靜的信,心想到底是誰如此孜孜不倦地給袁小靜寄信?從不留下地址,連發(fā)信局郵戳也不讓人看清!老何拿起信件,照著光線往里面看,只能看到一張折疊的白紙,好像寫滿了字,可是一個字也看不清楚。老何真想當場把信撕開來看個究竟?。∷屯晷偶氐骄掷?,有人告訴老何領導找他。老何便去見了新局長——他原來是郵電局副局長,不久前電信與郵政分家,他便當了郵政局局長。新局長見到老何,顯得很客氣,說:“老何啊,十幾年了,工作很不錯啊……這個這個,最近我們根據(jù)市里的指示,準備接收一批下崗工人上崗,充實投遞隊伍……這個這個,我們郵政的效益不大好,你也是知道的,局里就準備精簡一些人……這個這個,我查了一下當初的招工檔案,怎么沒你的名字???”
老何一聽,腦袋里轟一聲。
十幾年前,老何招工時借用了一個表弟的名字,后來才改了過來,所以原始檔案里沒有老何的名字,也就是說——查無此人。老何無法爭辨,也不想爭辨,很快就被郵政局辭退了。你說這事是不是很可笑,老何明明干了十幾年的郵差,到頭來卻是“查無此人”!老何離開郵政局時,偷偷夾帶了一封“圩尾街9號袁小靜收”的信出來,這使他覺得雖然被辭退了,但還是有收獲的,老何的好奇心瞬間快要脹破了。老何急急忙忙回到家里,撕開袁小靜的信,可是里面只有一張白紙,上面一個字也沒有。
這個老何,其實就是我三叔。這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我三叔都不在了。
母豬也是會追人的
三十幾歲的光棍魏新意看上了后街的小梅,可是小梅從來就不正眼看他一眼,魏新意急得嘴上都起了泡,每天晚上睡不著覺。這天,魏新意翻來覆去地,心里一聲聲嘆息,他只好拿起床頭的一疊小報紙小廣告,胡亂地翻起來,突然,眼睛一亮,小報紙上有一條廣告跳入他的眼簾:
千古秘術:如何讓姑娘來追你?
魏新意一下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認真地看。原來這里介紹了一種秘術,把幾種草藥洗凈、曬干,研成粉末,再念一些咒語,它就成了“令婦相思”的符,只要偷偷放一點到哪個姑娘喝的水里,她就會過來追你,死心塌地地跟著你。世界上真有這種秘術?這真是太妙了!魏新意興奮地拍了一下大腿,第二天一早就按小報紙上的地址寄去了99元,購買這項秘術資料。
幾天后,資料寄來了,魏新意激動不已,懷著一種隱秘的念頭,開始到水尖山上采摘資料上所說的草藥。經(jīng)過十多天的秘密行動,魏新意自信他已經(jīng)成功地研制出這種符。接下來,就是如何試驗的事情了。
機會很快就來了。這天中午,魏新意看到小梅提著一桶豬食到豬圈喂豬,就偷偷跟了上去。
小梅帶著一只喝水的牙杯,一邊喂豬一邊喝口水。這時,她跳進豬圈清理糞便,把牙杯擱在了豬圈的墻頭上,魏新意悄悄摸了上去,從口袋里掏出紙包著的符,心里象做賊一樣砰砰直跳,把符倒進了小梅的牙杯里。
第二天,魏新意在豬圈邊遇到小梅,討好地對她笑了笑,心想,奇跡就要發(fā)生了??墒切∶啡耘f冷冷地偏起頭,一聲不吭就走了。魏新意失望地看著她的背影,聽到豬圈里的母豬嗚地叫了一聲,他奇怪地看了一眼,只見母豬眼睛直直地看著自己,閃著一種光亮,這是怎么了?他覺得怪怪的,轉身要走。這時,母豬嗚嗚嗚叫喚了幾聲,突然從豬圈里跳了出來,向魏新意撲去——魏新意驚叫一聲,慌忙拔腿就跑??墒悄肛i緊追不舍,一邊在他屁股后面追著,一邊嗚嗚叫著,好像是說:“我愛你,情哥哥呀!”魏新意狼狽不堪地一路奔跑,心想怎么不是小梅來追我,而是她家的母豬???魏新意被母豬追得心驚肉跳屁滾尿流,沒地方躲了,只好跑進小梅家。小梅和她父親看到自家的母豬拼命地追著魏新意,都感到詫異。魏新意驚魂未定地問:“你們家的母豬、怎、怎回事呀?”母豬追人,這也真是怪事。小梅父親就問:“你有沒有干什么壞事?”魏新意結結巴巴的,把他研制那種千古秘術的事說了,小梅笑了起來,說:“難怪!昨天我從豬圈里出來,想喝水,發(fā)現(xiàn)水有點臟,就把水倒進了豬糟里,讓這頭母豬喝了?!?/p>
說起來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魏新意其實是我大舅舅家的一個面線親,他后來還是一直打著光棍,前不久聽說他從越南買了一個老婆回來。
“過槽香”,一個能夠準確形容婚外戀的方言詞
老馮在一個不大不小的單位當著不大不小的官,這還不讓人羨慕,最叫人眼紅心熱的是他有一個小他十歲的老婆,而最最令人嫉妒的是他老婆居然像電影明星一樣漂亮。老馮的婚姻看起來幸福美滿,夫妻倆恩恩愛愛,出則成雙入則成對,常常有人看見他們手牽著手在河堤上漫步,臉上洋溢著一種初戀般的甜蜜,但是有一天,還是有消息傳了出來,老馮在外面找了個“小蜜”。消息得到證實后,我們有些詫異,然而最詫異的還在于我們發(fā)現(xiàn)老馮的“小蜜”居然一點也不漂亮,別說跟他老婆相提并論,就是在大街上隨便找個女人,也要比她漂亮若干倍以上。有人揣測該女可能極有權勢背景,老馮想利用她,可事實證明她出身貧寒,五服親戚里沒人當官。老馮是怎么了,竟然被一個姿色欠缺且毫無背景的女人迷得神魂顛倒?這真是費解的謎。大家感嘆半天,從各種角度來分析老馮,無論是從心理學、生理學還是從社會學的角度,得出的結論都很蒼白,終于有人用山城方言說了三個字:過槽香。endprint
過槽香,大家一聽就都笑了起來,這真是一個非常準確的詞語。你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不說也罷,這個老馮還是我二姨媽的表弟的大舅子的表哥。
我要殺了那狗貪官
高明生公認是一個膽子很小的人,可是這幾天他卻老是揚言,他要殺人。有人問他,你想殺了誰?高明生說:“我要殺了那狗貪官。”問他的人又問,現(xiàn)在官都是貪官,你要殺了哪個?高明生做出一種荊軻似的滿臉悲壯,又說:“我要殺了那狗貪官。”問他的人懶得再問了。
高明生開始在家里磨一把他在外地打工買回來的刀,磨刀聲在夜間的圩尾街上空是一種很響亮的聲音。高明生說他要殺了那狗貪官,可是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我們馬鋪的貪官一個個過得逍遙自在,沒有任何生命危險。倒是大家都說高明生本來一個很聰明的人啊,這下完了,有了討不到老婆的危險。
說起來,這個高明生是我大姑丈的連襟的女婿的表弟。
活著不如死去,死去不如活著
葉慶大的父親十幾年前就中風躺在了床上,他自己覺得很快就會死去,可是十幾年過去了,他還一直躺在床上。每當葉慶大來給他翻身子擦身子,他就淚流滿面,帶著蒼老的哭聲聲討自己:“我怎么還不死???我這樣活著還不如死去啊?我怎么不死啊?我怎么不死????。堪??”葉慶大聽得心煩了,就說:“你全身都死去了,只有嘴巴還活著。”葉慶大的老父親一下不出聲了,讓嘴巴也死去。
葉慶大一走,他老父親就哼哼笑起來,自己對自己說:“死去還不如活著?!?/p>
這個葉慶大的老父親,說起來還是外婆家的一個遠房外甥。
一個人的一生和一條狗的一生
這是從《馬鋪報》看來的,說是金谷街有一個炸油條的發(fā)了財,買了一條狗,當作看門狗,也當作寵物狗,有一天,這條狗溜到主人的房間,吃了主人放在床頭的春藥,藥性發(fā)作,把主人家三歲的小女孩咬死了,主人怒不可遏,一刀把狗劈死了。
一個人的一生被一條狗斷送了,一條狗的一生也被人斷送了。
欠錢不要緊,只要還不清
他不知欠了銀行多少錢,也不知欠了私人多少錢,這里有許多個版本,從五千萬到一億八千萬不等。他自己是不操心這個數(shù)字的,反正是還不起。還不起,就不用還了。每年法院根據(jù)工作需要,都要把他送到拘留所拘留幾天。在這幾天的時間里,來看望的人總是絡繹不絕,大家提著好煙好食,同時好言好語地安慰他,你可別想不開啊,你可要好好活著啊。
這個人叫作林四海,曾經(jīng)是我們山城叱咤風云的大老板,因為欠款還不起成了“老賴”,可是他的日子照樣過得非常好,有的人怕他死了,一千八百地時常救濟他。我有一個表兄曾經(jīng)借給他64萬元,索討無望,便三不五時帶點禮品去看望他,鼓勵他堅強地活著。我表兄說,只要他活著,我或許就有一點希望了。據(jù)表兄說,逢年過節(jié)他老婆燒香拜神時,他都要特別交代她說,你讓神仙保佑一下林四海長命百歲。
如果你恨一個人,就用他的名字改作兒子的名字
盧旺達恨張旭亮,真心真意地恨,敲骨吸髓地恨,可是盧旺達沒辦法呀,他錢比張旭亮少,打架又打不過張旭亮,他恨呀,真恨不得——唉!有一天,盧旺達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他把兒子盧加元改名叫作了張旭亮。
現(xiàn)在好了,張旭亮是盧旺達的兒子了,盧旺達不高興就抽他一巴掌,或者踢他一腳,或者干脆把他吊到梁上,用繩子或者竹片狠狠地打。“打死你這個張旭亮,打死你這個張旭亮!”盧旺達邊打邊說,心里感到十分舒服。
地震要來了
圩尾街人從去年開始就一直傳說,地震要來了,地震要來了,地震要毀了山城,地震要毀了整個馬鋪,可是地震一直沒有來,大家不得不認為,這原來是一條謠言。有一天夜里,不知哪里轟隆一聲巨響,圩尾街人全跑出了房間,很多人是從床上直接跑出來的,命要緊,身上什么也沒有穿。大家驚恐萬狀地相互打聽,是不是地震來了?是不是地震來了?誰也不知道是不是地震來了。
故事開頭出生的小男孩現(xiàn)在坐在圩尾街的黃昏里發(fā)呆
其實他年紀不大,但他看起來真的很老了。一縷晚霞打在他臉上,他坐在圩尾街娘媽宮前的石凳上,看著歪歪斜斜的房屋,上面寫著一個歪歪斜斜的拆字,還有刺破天空的一幢幢高樓,也是歪歪斜斜的。看起來他真的很老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