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玉川
【摘要】歷史是一面鏡子,也是一本參考書,可以讓我們明白歷史興替的規(guī)律,也可以為我們解決當下問題提供參考。但歷史是靜默的,要得到它的啟發(fā),需要我們能動地求解。當唐太宗詢問大臣該如何安置被打敗的東突厥余部時,雖然中書令溫彥博與秘書監(jiān)魏征給出的建議截然不同,但他們都能以史實來證明自己觀點的合理性。這就產(chǎn)生了一個問題,該如何借鑒歷史。本文力圖通過分析溫彥博與魏征兩人誰對歷史的借鑒更合理,來探討借鑒歷史的方法。
【關鍵詞】以史為鑒;知己知彼;全歷史階段
“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是孔子留給后代的千古名句,他的后代們也一直能遵循他的這一教導。當他們遇到問題時,總是能努力從“故紙”中尋找啟發(fā)。有的得到正確啟發(fā),而有的卻沒得到正確的啟發(fā)。如何才能從歷史的經(jīng)驗中得到正確的啟發(fā)呢?我們可以從《貞觀政要·論安邊》中溫彥博和魏征的實踐中總結一些規(guī)律?!敦懹^政要》唐代吳兢記載的唐太宗在位二十三年中一些政治、經(jīng)濟上的重大舉措。《論安邊》是其中的第三十六篇,記載的是唐太宗與大臣們討論如何安置臣服的東突厥之事。貞觀四年(公元630年)春,兵部尚書李靖率李勣、柴紹、薛萬徹,統(tǒng)兵10萬,北擊東突厥,俘虜了其頡利可汗,一直攪擾唐帝國的東突厥至此滅亡,其部落多來歸降唐朝。如何安置他們,唐太宗下詔向大臣詢問。當時,有兩個意見最受唐太宗的注意,一是中書令溫彥博的建議:“請于河南處之”,即把東突厥殘部安排在黃河以南。二是秘書監(jiān)魏征建議:“宜遣發(fā)河北,居其舊土”,即應該讓他們回到黃河以北的老家。兩者的差別是:前者的建議是讓突厥進入中原,和漢人混居;后者的建議是讓突厥回到塞北,與漢人別居。
溫彥博的理由有二;“一則實空虛之地,二則示無猜之心,是含育之道也”。意為黃河以南那塊地方正好人少,突厥過去可以填補空白。另外,還可以顯示漢人對突厥的信任,體現(xiàn)天子對下民的“含育之道”。魏征的理由也有二,一是“匈奴人面獸心,非我族類,強必寇盜,弱則卑伏,不顧恩義,其天性也”。二是“且今降者幾至十萬,數(shù)年之后,滋息過倍,居我肘腋,甫邇王畿,心腹之疾,將為后患”。
兩人的建議都是有歷史的根據(jù)。溫彥博的根據(jù)是漢光武帝時,曾“置降匈奴于五原塞下,全其部落,得為捍蔽,又不離其土俗,因而撫之”。即漢光武帝時,曾將投降的南匈奴安置在黃河邊上的五原。既保全了他們的部落,又沒有離他們家鄉(xiāng)太遠。魏征的歷史根據(jù)有兩個,一是“其世寇中國,萬姓冤仇”。二是“晉代有魏時,胡部落分居近郡,江統(tǒng)勸逐出塞外,武帝不用其言,數(shù)年之后,遂傾瀍、洛”。即晉惠帝元康九年(299年)太子洗馬江統(tǒng)在氐族首領齊萬年叛亂給西晉造成巨大傷害后向晉惠帝上書,建議把匈奴、氐等西北少數(shù)民族移出塞內(nèi),讓他們回到塞外老家。但晉朝廷沒有采納江統(tǒng)的建議,結果當西晉內(nèi)部發(fā)生八王之亂后,以匈奴、鮮卑、羯、羌、氐五胡為代表的少數(shù)民族占領中原長達近300年。
唐太宗聽完兩人的辯論后,最終采納了溫彥博的建議,將突厥殘部近十萬人安置在黃河邊上。但是,結果并非如溫彥博所料。先是9年后,即貞觀十三年,在太宗幸九成宮時,東突厥一部的小可汗突利可汗的弟弟,中郎將阿史那結社率所部在夜間偷襲了唐太宗,所幸沒成功;后是唐玄宗時,發(fā)生了胡人安祿山、史思明之亂。實事證明,溫彥博的建議是錯誤的,那么魏征的主張就可能是正確的。但為什么一樣都是以“以史為鑒”,兩人的建議差距卻那么大呢?這大概與借鑒的方法有關。
當我們效仿歷史經(jīng)驗來解決當前問題時,一是要清楚使用這一方法的條件,二是要清楚使用這一方法的結果。
一、知己知彼
中國漫長的歷史提供給后人豐富的可參考案例,有時同一個問題,具體情況不同,處理的方法會不同;而有時候,同樣的問題,同樣的處理方法,結果卻不同。如在安置歸順的戎狄這個問題,漢武帝、隋文帝就和漢光武帝的方法就不一樣。這就帶來一個問題:應該仿效哪個歷史經(jīng)驗?
在得出結論前,要比較當前與歷史上這個問題產(chǎn)生的原因或條件的相似度,也就是要知己知彼。對于敵人殘部或俘虜?shù)陌才牛瑢嶋H上是戰(zhàn)爭的繼續(xù)。因為,處置得不好會使之再次成為敵人。所以,對待此事一是要了解對手,二是要了解自己。溫彥博給太宗建議的失誤恰巧是既不了解對手,也不了解自己。
溫彥博對對手的分析主要有三句話:一是認為“今突厥破除,余落歸附”。二是認為“突厥余魂,以命歸我,收居內(nèi)地,教以禮法,選其酋首,遣居宿衛(wèi),畏威懷德,何患之有”。三是“今陛下仁厚,從其所欲,河南、河北,任情居住,各有酋長,不相統(tǒng)屬,力散勢分,安能為害”??偨Y起來就是,突厥現(xiàn)在正處破敗之時,不得不依附我們。如果我們教之以禮法,為他們選好酋長,他們會“畏威懷德”。如果再使突厥各部落間不相聯(lián)系,使其力量分散,他們就不可能對我們有威脅。
他對突厥的不知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點:一是只知道突厥此刻因破敗,表現(xiàn)得很馴服,但不明白他們不會永遠破敗,永遠馴服。二是不明白突厥不是短期內(nèi)(幾十年內(nèi))可以教化的。三是不知道突厥的力量不是永遠能夠分散的,而且即使始終分散,但只要有一支力量發(fā)展起來,就是中原不能承受的。溫彥博之所以對突厥作出錯誤的判斷是因為不是真的了解突厥,對他們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相反,魏征對突厥卻知之甚深。他說“匈奴人面獸心,非我族類,強必寇盜,弱則卑伏,不顧恩義,其天性也”。突厥是游牧民族,靠天吃飯。他們的生存遵循的是森林法則:弱肉強食。用司馬遷的話是“其俗,寬則隨畜,因射獵禽獸為生業(yè),急則人習戰(zhàn)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長兵則弓矢,短兵則刀鋋。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茍利所在,不知禮義?!蓖回示拖褚蝗阂矮F,只要有利,什么都可以干,沒有長遠規(guī)劃,沒有廉恥,不講禮義。這是他們的天性,無法改變。
溫彥博除了對敵的不知,其對己也不知。他建議對突厥進行教化,以示懷柔,是基于儒家的理想、唐帝國的強大,卻沒有考慮萬一唐帝國不那么強大,甚至弱于突厥時,那該怎么安撫、教化突厥呢。而魏征在這方面就能考慮全面,他說“且今降者幾至十萬,數(shù)年之后,滋息過倍,居我肘腋,甫邇王畿,心腹之疾,將為后患,尤不可處以河南也”。即數(shù)年后,他們一旦強大,又離我們都城那么近,我們定會處理不了他們。正是基于對敵我認知的不同,使得溫、魏二人所選擇效仿的歷史經(jīng)驗不同。endprint
二、全歷史時段考察
在確定要仿效的歷史經(jīng)驗時,還要看歷史經(jīng)驗的效果如何。在分析其效果時,不僅要看單方面、當時或短期的效果,更要看多方面、長期的效果。因為一個決策在戰(zhàn)術層面的影響可以短期能看到,但在戰(zhàn)略層面的影響往往較長時間才能看到。如日本偷襲珍珠港事件,從短期的戰(zhàn)術上看,是非常成功的,但從長期的戰(zhàn)略上,看卻是極其失敗的。
溫彥博選擇參考的歷史經(jīng)驗時,犯的錯誤是只看到了短期的戰(zhàn)術層面的影響,沒有看到長期的戰(zhàn)略層面的影響。這可以從他所引用的,證明自己觀點正確的史實看出來。他引用了兩個歷史事件作為證明。一是隋煬帝雁門被圍,一是漢光武帝對東匈奴的安置。
先看第一個歷史事件。他說隋文帝雖然“勞兵馬,費倉庫,樹立可汗,令復其國”,把西北游牧民族安置在塞外,可依然有隋煬帝雁門被圍的事件。對于這個歷史事件,他沒有看全面。隋煬帝的被圍雁門,是因為隋煬帝做的兩件事惹惱了當時突厥的始畢可汗:一是為了削弱日漸強大的始畢可汗的勢力,隋煬帝縱容手下的大臣有意挑起始畢可汗與其弟的矛盾。二是隋煬帝縱容手下的大臣除掉了始畢可汗重用的一個部下史蜀胡悉,加上隋煬帝三次征高句麗都失敗,始畢可汗對他既怨恨又輕視,就趁其北巡到雁門之機想除掉他。
溫彥博只看到這個事件最后階段,沒有看到事件的全過程。因此,不能說明將突厥安置在塞外是不正確的;相反,卻恰恰證明了將他們安置在塞外的正確性,因為,始畢可汗居于中原以外,接觸隋煬帝不容易,報復隋煬帝只能趁其他外出巡幸到某一地點之時。如果突厥就住在關內(nèi),其偷擊隋煬帝恐怕會有多得多的機會。
再看第二個歷史事件。溫彥博說“光武居河南單于于內(nèi)郡,以為漢藩翰,終于一代,不有叛逆”。 其意是當初東漢光武帝把匈奴安置在關內(nèi),匈奴成為漢的屏障,整個光武一朝都沒發(fā)生匈奴叛逆之事。這是史實,但這只較短時間段的史實。如果把漢光武帝決策的影響放到較長的歷史時間來觀察,結果就不是如此了。
西晉江統(tǒng)曾總結漢光武帝將匈奴安置在河南的影響道:“建武(漢光武帝年號)中,以馬援領隴西太守,討叛羌,徙其余種于關中,居馮翊、河東空地,而與華人雜處。數(shù)歲之后,族類蕃息,既恃其肥強,且苦漢人侵之。永初之元,騎都尉王弘使西域,發(fā)調(diào)羌、氏,以為行衛(wèi)。于是群羌奔駭,互相扇動,二州之戎,一時俱發(fā),覆沒將守,屠破城邑。鄧騭之征,棄甲委兵,輿尸喪師,前后相繼,諸戎遂熾,至于南入蜀漢,東掠趙、魏,唐突軹關,侵及河內(nèi)。及遣北軍中候朱寵將五營士于孟津距羌,十年之中,夷夏俱斃,任尚、馬賢僅乃克之。此所以為害深重、累年不定者,雖由御者之無方,將非其才,亦豈不以寇發(fā)心腹,害起肘腋,疢篤難療,瘡大遲愈之故哉!自此之后,余燼不盡,小有際會,輒復侵叛?!?/p>
漢光武帝時,隴西太守平定羌人叛亂后,將其余部安置在關內(nèi),和華人雜居。逐漸,羌人人口大為增加,他們自負身體強壯又人口多,對漢開始有不服之心,加上漢人經(jīng)常欺負他們,所以,在漢安帝為征西域而征羌、氐人作行軍護衛(wèi)時,他們開始反叛。兇悍的羌、氐人殺漢將,屠漢城。后來漢將鄧騭帶5萬漢軍去平定他們,也被打得一敗涂地。此后,諸羌的勢力越來越強,他們不僅蕩平?jīng)鲋?,而且攻破蜀地、漢中,并一直向東到達山西、河北等地,朝廷不得不調(diào)大兵對付他們。雖然羌人的叛亂最終被平定,但動亂持續(xù)了近十年,華夏與羌夷都損失慘重。而且,從此以后,羌人一有機會就叛亂,從未消停過。
其實,由于江統(tǒng)生活在西晉,他所看到的匈奴內(nèi)遷影響還不是最嚴重的時候,如果他生活在北朝五胡亂華之時,他能看到更慘的華夏被羌、氐等胡人屠殺的場景。雖然胡人的亂華是由于華夏內(nèi)部的動亂給了他們機會,但如果華夷別居,彼此沒有機會結怨和沖突,加上長城的阻隔,胡人也許不會給中原造成近300年的動亂,不會有那么多的士家大族、能工巧匠慘死于胡人的馬下。
而魏征對突厥進入關內(nèi)可能的后果卻有非常清醒的認識,因為他注意到了江統(tǒng)的《徙戎論》。他說“晉代有魏時,胡部落分居近郡,江統(tǒng)勸逐出塞外,武帝不用其言,數(shù)年之后,遂傾瀍、洛”。意思是:西晉代替魏時,突厥部分移居到離京城很近的郡,當時江統(tǒng)曾建議惠帝(不是武帝)將他們遷徙到塞外,但惠帝沒有采納,結果沒有幾年,八王之亂時,胡人就趁機叛亂,占據(jù)了河南這個中原腹地。
由于溫彥博對歷史事件沒有進行比較全面、完整的觀照,因此,他錯誤地選擇了借鑒對象,因而,為君主提供了錯誤的謀策。而魏征由于能夠全面、完整地觀察歷史事件,所選擇借鑒的歷史經(jīng)驗很可能是正確的,為君主提供的謀策很可能是正確的。但令人遺憾的是,有些錯誤是無可挽回,而且代價巨大。
唐太宗有言“以古為鑒,可知興替”,但如何能做到正確地以古為鑒,卻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它需要豐富的知識和很強的判斷能力。但盡管很難,我們還是要努力掌握它,因為它不僅能給予我們巨大的幫助,也是我們傳承文化的重要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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