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享那不盡的江上清風(fēng)、山間明月

阮忠

北宋神宗時期，蘇軾不贊同王安石的“熙寧變法”而求外放，離開京城以避事端。但他這個有話藏不住的人，因不贊同而產(chǎn)生的牢騷還是要發(fā)的，詩歌創(chuàng)作里有，給宋神宗上書里也有。元豐二年（1079）四月，他赴湖州就任，依慣例寫了《湖州謝上表》，忍不住對神宗皇帝說，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jìn)；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這“新進(jìn)”是隨王安石“熙寧變法”的新銳改革者。蘇軾保守，與這些人激進(jìn)的改革主張不合，故說自己不合時宜，不能陪他們同行，但陛下知道我不會惹事，還有能力管理地方百姓，所以派我到湖州做太守。沒想到他這封謝上表很快就傳開了，監(jiān)察御史舒亶說蘇軾包藏禍心，反對新法，并在蘇軾詩歌里找到一些“譏謗”新政的證據(jù)，于是蘇軾被拘捕，遭遇了“烏臺詩案”，關(guān)押在烏臺即御史臺監(jiān)獄。御史中丞李定等人力主要治蘇軾的罪，所幸有張方平等人極力營救，弟弟蘇轍也上疏請求用自身的官職贖哥哥蘇軾的罪。所幸神宗免了他死罪，但活罪難饒，蘇軾被貶為檢校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tuán)練副使，著黃州安置，不得簽署公事。此后，蘇軾在黃州算是清閑地生活了6年，只能也只需顧及自己的生活。

蘇軾被貶黃州，從此開啟了他以黃州為始，以儋州為終的流貶生活。他晚年北歸，途經(jīng)鎮(zhèn)江金山寺，在李龍眠為他畫的肖像前題了一首小詩，自言平生功業(yè)是“黃州惠州儋州”。這樣走過一生，實在是他隨父蘇洵出川到京城開封、22歲時與弟弟蘇轍同時金榜題名時沒能想到的。蘇軾初貶時45歲，正值盛年，對人生林林總總的思考以及詩文詞的創(chuàng)作，都相當(dāng)活躍。他抵黃州后寫過一首《初到黃州》的小詩，說是“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看似輕松的筆調(diào)里，蘊含了深沉的人生不當(dāng)如是而如是的痛苦。正是這種痛苦，讓蘇軾思想多有糾結(jié)，并借詩詞文展現(xiàn)出來，讓人看到了他多重的心理世界。他時而說自己孤獨但傲慢，猶若“揀盡寒枝不肯棲”（《卜算子》）的孤鴻；時而說“我”好像是東晉的陶淵明，“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江城子》）；時而很頹唐，說人生何需空忙，“百年里、渾教是夢，三萬六千場”（《滿庭芳》）；時而又很灑脫曠達(dá)，不復(fù)有“烏臺詩案”的陰影，在“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定風(fēng)波》）中透出自信與豪情；時而想到功名未立，又很感傷地吟唱著“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念奴嬌·赤壁懷古》）。這讓讀者感慨、憐惜不已。

蘇軾在黃州寫了兩篇“赤壁賦”，前者人們習(xí)慣稱《前赤壁賦》，后者名《后赤壁賦》。而這“赤壁”本不是三國時魏之曹操與東吳周瑜即周公瑾“赤壁大戰(zhàn)”的赤壁，蘇軾心知，他在黃州曾給友人范子豐寫過一封信，信中說：“黃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丹。傳云曹公敗所——所謂赤壁者。或曰：非也。時曹公敗歸華容路，路多泥濘，使老弱先行，踐之而過，曰：‘劉備智過人而見事遲，華容夾道皆葭葦，使縱火，則吾無遺類矣。今赤壁少西對岸，即華容鎮(zhèn)，庶幾是也。然岳州復(fù)有華容縣，竟不知孰是？今日李委秀才來相別，因以小舟載酒飲赤壁下。李善吹笛，酒酣作數(shù)弄，風(fēng)起水涌，大魚皆出。山上有棲鶻，亦驚起。坐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與范子豐》其七）所以，他在《念奴嬌·赤壁懷古》里說“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這“人道是”透出玄機(jī)，果然真赤壁不在黃州，而在湖北嘉魚東南的赤壁市。

這里要說的是《前赤壁賦》，從中人們可以看到另一模樣的蘇軾。不過，這信里說李委秀才與他“以小舟載酒飲赤壁下”，李委秀才并不是《前赤壁賦》里的“客”。因為蘇軾還有一首《李委吹笛》的詩，詩的小引里說：“元豐五年十二月十九日，東坡生日也。置酒赤壁磯下，踞高峰，俯鵲巢。酒酣，笛聲起于江上。客有郭、石二生，頗知音，謂坡曰：‘笛聲有新意，非俗工也。使人問之，則進(jìn)士李委，聞坡生日，作新曲曰《鶴南飛》以獻(xiàn)?！边@“十二月十九日”晚于《前赤壁賦》的創(chuàng)作時間。且賦中說吹洞簫，而李委秀才吹笛。有人說，這“客”當(dāng)是會吹簫的綿州武都山道士楊世昌，蘇軾曾在《蜜酒歌》里詠過“西蜀道士楊世昌”，他被貶黃州時，楊世昌曾來看望過他，不過那時間、情景與《后赤壁賦》的敘說與描寫相合。但《后赤壁賦》的寫作與《前赤壁賦》相距三月，盡管后人多認(rèn)為是楊世昌和蘇軾作前后赤壁游，但《前赤壁賦》的“客”究竟是誰仍有疑問，不能確斷。

《前赤壁賦》寫于元豐五年（1082）七月十六日（農(nóng)歷），民間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這一夜果然秋月皎潔，蘇軾與“客”同游赤壁之下，并將所見的那幕江夜景象用詩一般的語言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

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v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憑虛御風(fēng)，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這“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用筆舒緩，蘊有蘇軾月夜游赤壁的閑逸和愜意，其靜美截然不同于還是在他筆下出現(xiàn)的赤壁之下“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的豪放。景色宜人自然有了游人飲酒與誦詩的雅趣。所謂“明月之詩”當(dāng)是下文的“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出自曹操的《短歌行》。而“窈窕之章”歷來就有兩解，都和《詩經(jīng)》有關(guān)。一說出自《周南·關(guān)雎》的“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說出自《陳風(fēng)·月出》的“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后者之“月”與此時的秋月相應(yīng)，“窈窕”和“窈糾”的讀音、意思相近，都表達(dá)了對美女的愛慕和思念。相較而言，“窈窕之章”更可能出自《關(guān)雎》，“窈窕”和“窈糾”音近義近終究只是相近，而且蘇軾當(dāng)時的心情輕快，遠(yuǎn)沒有“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那樣愀心沉重。

在這酒興益酣、詩意漸濃之際，天上的月兒升得更高了，停留在空中用皎潔的光芒輕撫著江水。江水之上霧氣彌漫，把水天熏染得不知哪兒是水色，哪兒是月光。正是在這天水一色的朦朧中，東去的滾滾長江才會呈現(xiàn)出“萬頃之茫然”的朦朧景觀，才會讓蘇軾感到和“客”駕的一葉小舟就像一片葦葉在江上漂蕩，才會使他在縱舟漂蕩時，那風(fēng)吹舟行于江上，好像是風(fēng)吹舟游于空中。于是，他的思緒也隨之飄得更遠(yuǎn)，漸漸地離開人間，仿佛身長雙翼，飛向天空或說天宮，脫凡成仙了。endprint

南宋俞文豹在《吹劍三錄》中說：“碑記文字鋪敘易，形容難，猶之傳神，面目易模寫，容止氣象難描模?！彼貏e提到蘇軾《前赤壁賦》的“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蘇軾如是的敘說中，正是赤壁長江的“容止氣象”，并不清晰的描模，彰顯的是江天一色的浩瀚和蒼茫，在如此博大的氣象中，方見他與“客”的一葉小舟之小以及在江水之上的漂浮莫定，難免使人有飄然若仙之感。蘇軾在這種感覺中，讓自己情懷的表達(dá)走向了極致。凡夫俗子有什么生活境界高于江天一色讓人“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呢？

正是在這樣的時候，蘇軾與“客”“飲酒樂甚，扣舷而歌”成為自然。蘇軾吟唱戰(zhàn)國屈原《九歌·少司命》的“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少司命相傳是主管人間生育兒女的神，屈原把這首祭歌演化成了一首纏綿的情詩，表現(xiàn)出對少司命的熾熱愛慕。蘇軾借這歷史傳說或說文學(xué)想象的情景，再現(xiàn)自己與“客”泛舟江上的美妙享受，也讓人感受到他對愛的追尋。有意味的是，他開篇對“窈窕淑女”的憧憬，當(dāng)身處長江之上，那遺世獨立、羽化登仙的感覺漸逝的時候，卻演化成了人世間思而不得的惆悵。這“望美人兮天一方”脫胎于《詩經(jīng)·蒹葭》“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但在屈原，其《離騷》三求“佚女”的政治追尋彰顯出以“美人”喻君王，以至人們對《少司命》里“美人”的理解，也有類似的趨向，明說思美人，暗地里卻是思君，蘊含了自我人生的不得意。被貶黃州的蘇軾，似乎也像屈原一樣，借此表達(dá)自己命運坎坷。

的確，蘇軾像屈原一樣懷有忠君報國之情，不意有這樣的貶謫遭遇。這時，善吹洞簫之“客”倚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翱汀钡暮嵚?，在蘇軾的描摹之下，可以感受到類似于《少司命》“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的惆悵情感，不過這“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對他來說仿佛就是怨慕泣訴。蘇軾說這簫聲太動人，居然使深淵里潛藏的蛟龍翩然起舞，孤舟里獨處的女人淚水潸然。這也是很有意味的比擬，蛟為蛟龍，《易經(jīng)》亁卦里有“潛龍勿用”之說，那這翩然起舞的蛟龍是蘇軾自喻、欲求為世所用嗎？孤舟里獨處的女人落淚又在說什么呢？屈原在《離騷》里曾自喻為美人，而且也是獨處的美人。如“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這讓人想到蘇軾的比擬又一次暗有寓意，極可能是想告訴人們，他也希望宋神宗知道他的孤獨，知道他想為君王所用。這種情緒的表達(dá)使蘇軾的游赤壁之樂，忽地有了“愀然”之態(tài)，難言的悲愁堵在胸口，全文也在開篇大起之后，產(chǎn)生大落。但這只是過渡，在歌聲相答之后，進(jìn)入了蘇軾與“客”的言辭互答，也就是辭賦中常有的主客問答，以之構(gòu)成全文的主體。其實，“客”之聲也來自蘇軾心底，“客”說的話其實是蘇軾的“代客言”，這是漢代辭賦中常見的。這時“客”說：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這一段“客”的敘說，是因眼前的赤壁之景以及上文誦及的“月明星稀，烏鵲南飛”而發(fā)的思古幽情?！翱汀边@里說的曹操赤壁之戰(zhàn)事，蘇軾在《念奴嬌·赤壁懷古》詞里也說過，但表現(xiàn)得大不相同。一是狀景，詞里寫赤壁之景為“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與賦中的“山川相繆，郁乎蒼蒼”不同，詞中是江景，賦中是山景。二是敘事，詞里寫赤壁之事：“遙想公瑾當(dāng)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闭f的是周公瑾英雄一世，滅曹只在談笑間；而賦中的“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說的是曹操英雄一世，似乎滅東吳也只在彈指一揮間。二者之間的差異，雖說有不同文體的因素，但根本還是蘇軾的取材。“客”因“月明星稀，烏鵲南飛”自然說到曹操。漢獻(xiàn)帝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南下進(jìn)攻東吳，戰(zhàn)前給東吳的孫權(quán)寫信說：“近者奉辭伐罪，旄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于吳?！币粫r間東吳的群臣驚恐失色，投降聲一片。孫權(quán)的重要謀臣魯肅勸孫權(quán)聯(lián)合蜀漢的劉備，并以周瑜為都督抗曹，周瑜破曹信心滿滿，更激發(fā)了孫權(quán)斗志，誓言與曹操勢不兩立。兩軍對壘，周瑜見曹操艦船首尾相接，用部將黃蓋詐降，火燒曹營，曹操慘敗，從華容道倉皇而逃。文中不說曹操的赤壁慘敗，而說他率八十萬大軍南下的威猛與氣勢，那臨江把酒、橫槊賦詩之舉，倒也真能顯出英雄本色?？山Y(jié)論是一世之雄的曹操“而今安在”，這就回到了《念奴嬌》詞“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以及“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的語境中?！翱汀崩^續(xù)說：

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尊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fēng)。

就寫作技法來看，這是懷古思今的基本套路。在對歷史的沉思中，表達(dá)的是蘊含著人生哲理的思考。經(jīng)過八百多年，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赤壁之戰(zhàn)中的英雄曹操、周瑜、諸葛亮等人也如逝水，被浪淘盡了。在有過戰(zhàn)火硝煙、死傷無數(shù)的萬里長江之上，這時候只有“客”和蘇軾悠然地駕著一條小船，“侶魚蝦而友麋鹿”。這一句看似平淡，卻透出他們超脫紅塵宦海，享受著自由自然的生活。這種生活在莊子的“至德之世”里就有影子，莊子曾說他理想的至德之世，“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xiāng)；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系而游，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莊子·馬蹄》）。不過，“客”與蘇軾“侶魚蝦而友麋鹿”的生活只是短暫的一刻，很快就陷于人生的哲思中。一則人的生命短暫，在天地之間猶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二則人的生命渺小，在滄海里猶如一粟。這樣的比照之下，感悟的是人生命的悲劇，自我哀憫之情也隨之涌上心頭。于是，羨慕長江的無窮以及欲與飛仙同游、抱明月長終都是“客”本能的追求?！翱汀币仓肋@是玄想，只能以“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簫聲來表達(dá)一時內(nèi)心的凄苦。endprint

“客”的這番生命談，引發(fā)蘇軾闡發(fā)對生命的理解。蘇軾說：“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他的水月盈虛說，讓人想起《莊子·秋水》里北海若對河伯說的話：“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边@“尾閭”是傳說中的地名，北海若的意思是天下的水?dāng)?shù)海最大，萬川歸海沒有停歇，但海水并沒有滿；海水從尾閭外泄，沒有停歇，海水也沒有減少。不論春秋，不論水旱，海水總是一樣的。從這里來看蘇軾水月盈虛說，顯然有莊子的影響。不僅如此，他的萬物變與不變說，也和莊子的齊物思想有關(guān)聯(lián)?！肚f子·齊物論》說：“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為??；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殀。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鼻f子的意思是事物是相對存在的，要說大，野獸秋天毫毛的末端最大，泰山最??；壽命最長的是一生下來就死去的嬰兒，壽命最短的是相傳活了八百年的彭祖。因為天地之間還有比秋毫之末更小的，有比彭祖壽命更長的。但天地萬物與“我”都有自然的規(guī)則，在自然這一點上，彼此一樣。蘇軾說的水月變與不變也是相對的。說變，天地萬物時刻都在變；說不變，天地萬物和我都沒有窮盡?！翱汀辈槐亍傲w長江之無窮”，也不必“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隨后，蘇軾說了本文中最富意味的一段話：

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在這里，蘇軾說萬物各有主宰，物與物之間是有界限的，這一界限客觀規(guī)定了物的獨立而不跨越。他說“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卻又說可取的是“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這意味著他把世間之物分成了兩類，一類是自然的清風(fēng)、明月，另一類是非自然的世間之物。那非自然的世間之物是什么呢？蘇軾在黃州填了一首《滿庭芳·蝸角虛名》，詞的上闋說“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他說的“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莫取的就是世間“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笆陆郧岸ā保澳　钡淖宰阃瑫r意味著認(rèn)命以及對名利的漠視。理想的是有江上清風(fēng)和山間明月相伴，兩耳可盡聞清風(fēng)，兩眼可盡觀明月，他特別對“客”說這清風(fēng)明月是我們沒有窮盡的寶藏，此時此刻，“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我們共同享有，因之也有無比的人生快意。于是，小舟上出現(xiàn)了蘇軾與“客”歡樂的場景：“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p>

這篇文章雖然多引用古詩并進(jìn)述歷史的故事，但因與赤壁與江上夜景的切合，敘事說理都自然而無滯重之感。蘇軾從游赤壁之樂寫起，最后落腳點還是游赤壁之樂。當(dāng)然，前游之樂不同于后游之樂?？梢哉f，前游之樂是赤壁的美妙夜色引起的，因景象的美妙而產(chǎn)生了人生更美好的想象，盡管它是虛幻的。而后游之樂，則在歷史的回顧與人生的沉思中人生儼然受到洗禮，使后游之樂與自然相融為一，而前游之樂沉溺于自然時，人與自然還有分野。蘇軾的人生境界，在后游之樂的平淡祥和中也得到了升華。再說這里詩化的語言和人生的哲理相融，形式之美與理性的光輝相交織，讓人因其所敘悲愁而悲愁，所狀快樂而快樂。這時候“代客言”的蘇軾，在精神上全然走出了流貶的不平和憂郁，人生似乎有了新的理想。

此后，蘇軾游赤壁之樂的歡快情緒還在延續(xù)，這年八月十五，他填了一首《念奴嬌·中秋》，詞寫道：“憑高眺遠(yuǎn)，見長空萬里，云無留跡。桂魄飛來，光射處，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瓊樓，乘鸞來去，人在清涼國。江山如畫，望中煙樹歷歷。 我醉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風(fēng)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風(fēng)，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水晶宮里，一聲吹斷橫笛?！鼻镌吗?，江山如畫，萬里長空之下的蘇軾，舉杯邀月，欲乘風(fēng)歸去，讓人多少有些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的遐想。而到十月十六日，蘇軾與客攜酒再游赤壁，寫了《前赤壁賦》的姊妹篇《后赤壁賦》。時過三月，赤壁的“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和三個月前所見的赤壁景象迥異。蘇軾撫景追昔，很感慨地說：“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fù)識矣。”盡管歲月流逝、江山易容，但并不妨礙他仍有赤壁之游的快樂。

（作者單位：海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