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名公書判清明集》:“具說有實負(fù)屈緊急事件之人,仰于此牌下跂立,仰監(jiān)牌使臣即時收領(lǐng)出頭,切待施行”。“跂立”二字表明,宋代民眾到衙門告狀無需下跪
《包青天》《少年包青天》《大宋提刑官》的導(dǎo)演都是這么表現(xiàn)宋代審案的情景:訴訟兩造被帶上公堂,下跪叩首,然后整個受審的過程都一直跪著。
不能說這是今日導(dǎo)演的憑空想象,因為元代以來的“包公案”雜劇、評書、小說,都是這么講述包拯審案的。明小說《龍圖公案》中,包拯差趙虎前往蘇州捉拿犯人崔君瑞,不數(shù)日,崔君瑞解押到堂,跪在廳下,包拯問:“下面跪的是誰?”左右云:“崔君瑞也?!卑攘钰w虎把崔君瑞捆打四十,用長枷枷起。清代評書《三俠五義》中,包公審案,叫傳證人白雄,白雄到堂,也是在包公面前跪下。
顯然,生活在元明清時期的底層文人在想象宋代司法庭審程序時,只能以他們耳聞目睹的經(jīng)驗為藍(lán)本。也就是說,元明清時期的人到衙門告狀,或者作為被告人、證人被傳喚到案,都是要下跪的。但是,宋人打官司,比如到開封案提起訴訟,是不是也要跪著聽審?
我考據(jù)過這個問題——用的是笨法子:檢索宋人自己的記載。宋朝文獻(xiàn)浩如煙海,其中有兩類史料肯定會記錄宋人理訟問案的過程:第一類是《名公書判清明集》《折獄龜鑒》《洗冤錄》等司法文獻(xiàn);第二類是《作邑自箴》《州縣提綱》《晝簾緒論》等官箴書。檢遍這些史料,均找不到任何要求民刑事案件的原告、被告、證人下跪的記載,只有個別例子顯示,有一些告狀人在喊冤時,會“拜伏哀告”;有的犯人在認(rèn)罪時,也會“叩首服罪”。
不過,上述文獻(xiàn)雖然找不到“跪?qū)彙钡挠涊d,但我們卻不能據(jù)此認(rèn)為宋朝人入衙門打官司不用下跪。我們需要找出明確說明宋人在接受審訊時沒有跪著的記載,論證才有說服力。
真讓我找到了。南宋鄭克的《折獄龜鑒》提到了兩個案例:其一,宋人葛源為吉水縣令,“猾吏誘民數(shù)百訟庭下”,葛源聽訟,“立訟者兩廡下,取其狀視”。其二,另一位宋人王罕為潭州知州,“民有與其族人爭產(chǎn)者,辯而復(fù)訴,前后十余年。罕一日悉召立庭下”。《名公書判清明集》收錄的一則判詞也稱:“本縣每遇斷決公事,乃有自稱進(jìn)士,招呼十余人列狀告罪,若是真有見識士人,豈肯排立公庭,干當(dāng)閑事?”
從“立訟者兩廡下”“召立庭下”“排立公庭”等語,我們可以判斷,當(dāng)時葛源、王罕等司法官在聽訟時,是讓訴訟人站著,而不是跪著?,F(xiàn)在的問題是,“站著受審”到底是個別法官的特別開恩,還是宋代的一般訴訟情景?
宋朝官箴書《州縣提綱》里面有一份州縣理訟的“標(biāo)準(zhǔn)化”操作程序。根據(jù)這一理訟程序,“受狀之日,引(訴訟人)自西廊,整整而入,至庭下,且令小立,以序撥三四人,相續(xù)執(zhí)狀親付排狀之吏,吏略加檢視,令過東廊,聽喚姓名,當(dāng)廳而出。”可知訴訟人到法庭遞交起訴書時,是用不著下跪的。
《名公書判清明集》收錄有一份朱熹訂立的“約束榜”,對訴訟程序作出規(guī)范,其中一條說:州縣衙門設(shè)有兩面木牌,一面是“詞訟牌”,一面叫做“屈牌”,凡非緊急的民事訴訟,原告可在詞訟牌下投狀,由法庭擇日開庭;如果是緊張事項需要告官,則到“屈牌”下投狀:“具說有實負(fù)屈緊急事件之人,仰于此牌下跂立,仰監(jiān)牌使臣即時收領(lǐng)出頭,切待施行”。“跂立”二字也表明,民眾到衙門告狀無需下跪。
那么法官開庭審理的時候,訴訟人又用不用跪著聽審呢?按《州縣提綱》的要求,開庭之時,法吏“須先引二競?cè)耍ㄔV訟兩造),立于庭下。吏置案于幾,斂手以退,遠(yuǎn)立于旁。吾(法官)惟閱案有疑,則詢二競?cè)?,俟已,判始付吏讀示?!憋@然,在民事訴訟中,原告與被告均站立于公庭,接受法官的審問與裁決,并不需要跪著?!睹珪星迕骷肥珍浻辛硪环荨霸~訟約束”,是朱熹再傳弟子黃震任地方官時訂立的,其中規(guī)定:法庭對受理的詞訟,于“當(dāng)日五更聽狀,并先立廳前西邊點名,聽狀了則過東邊之下”。也透露了民事訴訟人站著聽審的信息。
那刑事案審訊呢?作為犯罪嫌疑人的被告又用不用跪著受審?宋朝的另一部官箴書《作邑自箴》提供了一條信息:“(法官)逐案承勘罪人,并取狀之類,并立于行廊階下,不得入司房中。暑熱雨雪聽于廊上立?!笨磥碓谛淌聦徲嵾^程中,受審的“罪人”也是立于庭下,而不必跪著。宋人唐庚的《訊囚》詩也可以作為旁證,此詩寫道:“參軍坐廳事,據(jù)案嚼齒牙;引囚至庭下,囚口爭喧嘩。參軍氣益振,聲厲語更切。……有囚奮然出,請與參軍辯……”這名囚犯能夠“奮然出”,而且與法官當(dāng)庭對辯,也不可能是跪著的。
跪著受審的制度應(yīng)該是入元之后才確立起來的,因為元雜劇出現(xiàn)了跪訟的情節(jié);到了明清時,在清初官箴書《?;萑珪分?,“跪”已經(jīng)被列為訴訟人的“規(guī)定動作”:“午時升堂……開門之后放聽審牌,該班皂隸將‘原告跪此牌安置儀門內(nèi),近東角門;‘被告跪此牌安置儀門內(nèi),近西角門;‘干證跪此牌安置儀門內(nèi),甬道下……”只有取得功名的士子鄉(xiāng)紳才獲得見官免跪的特權(quán)。
很明顯,清代官箴書中的審訟場面,完全不同于宋代官箴書中的審訟場面。編撰“包公戲”的民間文人以及今日的古裝劇導(dǎo)演們,顯然是將元明清時期的司法制度套到宋人身上去了。
(作者系歷史學(xu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