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力源
【摘要】 春秋季世,孔氏興起,承先人之恒言,弘至道于己身。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钡兰丛谟谔?,存于己。求道則述,成德則作。天人之際謂人與天道之交集。至道已發(fā),先圣之魂氣流散天地之間而無所不至,以為后世之士傳文示道。通古今之變,會性命之理,天人之際遂交。能集四方上下,古往今來之大成,斯其至矣。
【關鍵詞】 述作 天人之際 反古開新自先師孔子迄今,歷代儒者無不以反古開新為已任。反古者,述也;開新者,作也。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笔鲋诠?,作之在今。通乎古今之變,斯則有合,天人之際遂交。以今日觀之,諸言蜂起,其學參差不齊,或背道統(tǒng)遠矣。好學深思之士豈可不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明內(nèi)圣外王之道,以紹先圣之遺烈,興吾哲于當世乎?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非曰能之,愿學焉。
一、孔子仁之述作
吾國歷堯舜三代之長久積淀,至于春秋之際,遂有軸心時代之輝煌。及至夫子,遂集堯舜三代之大成。在外曰禮,在內(nèi)曰仁,在文曰經(jīng)。吾國文化以心性之學為其中心。凡能為吾人心性所涵攝者,皆不加排斥。故《中庸》曰:“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斯天地之所以為大,亦吾國文化之所以成其博厚高明悠久也。心性之學,其源則遠溯先秦。故開新必反古,反古必反先秦,反先秦則必反夫子。今先闡夫子之述作。
“仁”字之始與“人”通用,或謂人身強貌美。及至春秋,其道德義方為人所普遍使用。夫子續(xù)承此義而另有發(fā)明。仁者,本乎心之德性,現(xiàn)乎人之氣象。真情流露,始有仁可言。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薄对姟分回炚?,曰:思無邪。詩人性情,千古如照。故夫子教人,必授之以詩。子曰:“興于詩?!惫试唬骸啊对姟芬缘乐??!鼻榘l(fā)由心,無所偽飾,此其興也。真情之流露,或有過與不及,皆非仁也,故必以禮節(jié)之。又曰:“立于禮?!鼻橹l(fā),必有對,有人有事有物始有情。情既發(fā),即有中與不中。樂而失乎淫,衰而始乎傷,則不中。怒而遷,所發(fā)不當,亦不中也。故情貴能節(jié)之。心必動,對外而發(fā),斯有情。人之為人之意義,必于群中始現(xiàn)。故情多對人事,所行必合乎群道,于其中盡己之職分,斯成禮。馮芝生所謂道德境界者,此之謂也。人能群居,而后有獨立可言。能于群中獨立,已之人格始現(xiàn)。立禮者,以禮立己于群也。詩教重其內(nèi)之真情,禮教則重群處相接之規(guī)范。心事相通,內(nèi)外相洽,內(nèi)心外事始成一體,而人道亦于此始盡。于此詩禮中,乃能發(fā)揮人道之大本大原之所在。是以詩禮之教通仁。茍能盡人道,性與天道亦由其中自現(xiàn)。以己心通于性與天道,其德自成。使人上躋于天而與神同者,即為德。德者,得也。求道而有得,斯成其德。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至仁之境界,可謂深矣遠矣。惟圣賢通天者能知之,凡民不得知也。孟子曰:“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惫史蜃訃@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夫子教詩教禮,皆自古相傳;求仁得仁,則更闡新意。仁自十五志學始見,至于七十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皆一以貫之。故仁雖為前人屢言,亦僅是一道德。及夫子興,遂成其生命之一貫,達于至德而無以加焉。夫子發(fā)前人之未發(fā),似作而實述也。道常無易,即在于天,存于己。夫子豈敢奪天之功而謂己之作耶?故求道則述,成德則作也。述而不作之深意,亦在于斯。
宋儒好言圣賢氣象,曰:“仲尼,天地也;顏子,和風慶云也;孟子,泰山巖巖之氣象也?!彪m同為圣賢,而所呈之氣象各異。蓋人之生也,本性相同,氣質(zhì)相異。故資質(zhì)與修養(yǎng)之方法不同,所呈之氣象亦千姿百態(tài)。故謂德行修養(yǎng),乃是一作。然不可因氣象之異忽其仁之共通大同處,所述之道即在此德性作中,二者本一事也。
二、六藝之述作
經(jīng)者,常也。以其亙古無易,縱貫長宇,故曰經(jīng)焉。經(jīng)雖有常道,然亦是專對一事所發(fā)之言,只是一曲。如不能釋之以發(fā)其道,則其常亦無以得見。
六經(jīng)之文,《易》乃夫子贊述最多而后人最為重視之部,今試借此論之。
《易》本卜筮之書。古之王公卿士以詩書禮樂教,《易》則由史官所掌。然春秋而后,世人已有發(fā)《易》之德義者。《要》謂夫子老而好《易》,居則在席,行則在囊。其好《易》如此,而有弟子惑之。其爭議即在《易》本卜筮之書也。儒者敬鬼神而遠之,又以小道致遠恐泥而君子不為?!兑份d夫子言曰:“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矣,吾與史巫同涂而殊歸者也?!贝穗m非必夫子之親言,然其態(tài)度與基本精神可知。儒者多觀其系辭之德義,而史巫則觀其占筮,是其異也。故夫子贊《易》使其脫離卜筮之列,完成其哲學義之轉(zhuǎn)化,成一系統(tǒng)之形上學體系。
《天下》曰:“《易》以道陰陽?!倍庩栔仙杏幸槐倔w,曰易,曰道,曰太極。此非謂陰陽之上別有一太極,太極即在一陰一陽之動中。故知獨陰獨陽皆不成道,在一陰一陽之更迭變化中始見道?!兑住分韵罂芍敢晃?,亦指一類。天地萬物,皆可以卦象之,代入其中,是以與天地準也。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毙耘c天道,即在此禮樂文章中。禮樂文章易知,性與天道難聞。惟知禮樂文章者,能通性與天道。《易》之作也,所以順性命之理。故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碧煺咝紊希卣咝蜗?。人居天地之中,德通天地。故《易》兼三才而兩之,六畫而成卦,所以會天道人道也。
夫子贊《易》,其基本精神,以憂患貫之。觀諸《系辭》,蓋承自文王。《系辭》曰:“《易》之興,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又曰:“《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而周之盛德邪?當文王與紂之事邪?是故其辭危,危者使干,易者使傾。其道甚大,百物不廢。懼以終始,其要無咎,此之謂《易》之道也?!薄兑住肥加谖耐趸虿蛔阈?,然觀于系辭,則其憂患可見。是故讀《易》使人知位,謀定而后動。當位之行,則吉無不利。此其所行也。故夫子言曰:“加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p>
六經(jīng)之言,儒者以其為有為之言?!缎宰悦觥吩唬骸啊对姟?,有為為之也。《書》,有為言之也。《禮》《樂》,有為舉之也?!彼^有為之言,乃針對某特定之情況所發(fā)之言,為殊相,故不足以為通論。然既不足以為通論,何以謂之經(jīng)也?曰:詩人之言,有為而發(fā);禮樂之制,有為而作。然人之真情以思無邪貫之,禮樂以仁心為本。此則亙古不易,是常道也。又曰:“圣人比其類而論之,觀其先后而逆順之,體其義而節(jié)度之,理其情而出入之,然后復以教。”此雖非夫子之言,然亦可見其態(tài)度。夫子刪訂贊述,發(fā)其言之一貫者,然后以教弟子,傳諸后世。其所發(fā)者,一貫之道也。此道即在經(jīng)中而未發(fā)。夫子未敢奪古人之言而謂其為己之作也,故曰:述而不作。endprint
三、天人之際與反古開新
自夫子而來,至道已發(fā),圣德已降。后世之士有志于道者,惟述夫子之意爾。雖然,亦不可以無作。大化周流,宇宙日新,人之氣質(zhì)時運各異。道必弘于其身,斯成其道,而能交天人之際。天人之際,必通古人之道,會今世之變以得之。
天者,道也,古也;人者,身也,今也。天人之際謂人與天道之交集。太史公曰:“天人之際已交,上下相發(fā)允答。圣王之德,競競翼翼也?!狈蛉逭叽嬗谑?,述古敘今,蓋以通天人之際以達自身境界之提升,直至同天境界,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斯其至矣。自唐堯虞舜三代以來,諸家皆述作,或留于史,或不留于史;或達于道,或不達于道。然其無一不殫畢生之精力以尋究天人之際,或得或否,至死不悔。此之謂我儒士之脈,源源不竭,生生而不息。
夫子既興,待仕傳道,以子路為之羽翼,顏淵為其螟蛉。二子既終,夫子亦逝,七十子之徒遂游散諸侯,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夫子之教是以能遍及天下,傳諸萬世。故后儒有興起者,莫不私淑夫子之人。秦火一炬,竹書作塵;阿房成土,秦覆漢興。漢初諸王招致游士,多得古文舊書,儒復興矣,古書卒得存焉。魯恭王毀孔宅,發(fā)孔壁遺書,遂有今古文之爭。漢儒多著力考據(jù)。蓋因古書失傳,偽書時起,其文多不能明,故有志于此。
近代以來,西學東入,道統(tǒng)漸失,諸師奮起,外貫西洋,內(nèi)通今古,復續(xù)古之道統(tǒng),重開新生。熊子真出入佛學數(shù)載,上接孟子,下承陸王,歸本于《易》,融入柏格森生命哲學精神,建新唯識論體系。馮芝生乃近世歷經(jīng)完整邏輯訓練者,其思辨之精妙,尤難及之。先生上承《易》《庸》,下本程朱,融入新實在論,經(jīng)邏輯實證之洗禮,成新理學體系。諸先生多將所精之西學融于舊學,或以西學釋之。是有益于中國哲學與世界相接軌。治學之方法是以融貫西洋,取長補短。馮芝生謂世界哲學“當使歐洲哲學觀念得到中國有直覺和體驗的補充,中國哲學得到歐洲邏輯和清晰思想的澄清”。
然中國哲學體系終當由自己構建,否則存于西人羽翼之下,則必有失。熊子真重體悟而失于踐行;馮芝生精于思辨,而終疏于體認。今之考古發(fā)現(xiàn)為前人不及,馬王堆帛書,郭店、上博及未公布之?;韬钅怪窈?,將為吾人重現(xiàn)古人思想之精,用心之苦,提供前人所未有之條件。是可以將簡帛與傳世文獻互證,以還其本貌,重現(xiàn)吾先哲之思想與治學風貌。芝生于上世紀論釋古精神,以古人所言皆出有因,當神游冥想,與著述之古人處同一境界。如此本諸同情心釋之,庶可近其本貌。此先生治學精神之所在,是吾國哲學史之開山大師也。
陸象山謂,四海之內(nèi),百世上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古今圣人,同此一理,同此一心。治學貴能融會貫通,本諸先秦,證諸漢唐,通于宋明,游于近世。如是方能見吾國道統(tǒng)之一貫,集四方上下,古往今來之大成,斯則吾輩之述作也。
希圣已逝,體消魄散。然其魂氣則亙古長存,流散于天地之間而無所不至,以為后世之士示道傳文焉。吾師乎!吾師乎!昔之圣人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者莫不興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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