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音有聲何妨無弦

劉芳

摘 要： 陶淵明手撫無弦琴的傳說由來已久，此說雖有史料記載，但其中真假莫辨，而后代文人或迎合此說或避重就輕，傾向于把它當做一個文化符號來表現(xiàn)文人意趣。本文將從無弦琴之器、琴之人、琴之音等角度探析陶淵明手撫無弦琴的文化意象。

關(guān)鍵詞： 無弦琴；琴之器；琴之人；琴之音

中圖分類號： I206.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5-8153（2017）06-0080-04

在中國文壇，關(guān)于陶淵明有一個傳說，說他“不解音律”，卻蓄有一張無弦琴。此說的始作俑者，是南朝的沈約，他在《宋書·隱逸傳》中寫道：“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1]稍后，蕭統(tǒng)在《陶淵明傳》中說：“淵明不解音律，而蓄無弦琴一張?！盵2]唐時的《晉書·隱逸傳》中的描繪更加形象：“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3]此后，歷代文人對這個傳說不斷添枝加葉，津津樂道于此，鮮少去考證無弦琴的有無與陶淵明不解音律的真假。

其實，只要稍作梳理，回顧一下陶淵明詩文中對琴的描述，就不難發(fā)現(xiàn)，“不解音律”之論實在是沒有說服力的。在淵明的詩文中，他曾多次提到他的“琴”，比如《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中說：“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2]《時運》寫道：“清琴橫床，濁酒半壺”；[2]《答龐參軍》中：“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2]《和郭主簿二首》寫道：“息交游閑業(yè)，臥起弄書琴”；[2]《雜詩十二首》則有“觴弦肆朝日，杯中酒不燥”；[2]《歸去來兮》寫道“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2]《詠貧士》說“榮叟老帶索，欣然方彈琴”；[2]《閑情賦》曰“愿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2]《扇上畫贊》說“曰琴曰書，顧盼有儔”；[2]《祭從弟敬遠文》中“晨采上藥，夕閑素琴”；[2]《與子儼等疏》說道：“少學琴書，偶愛閑靜”；[2]《自祭文》中“欣以素牘，和以七弦”[2]……

上述詩句中，陶淵明學琴、撫琴的印跡從少年時期一直到后來出仕、辭歸的生活中，顯然已經(jīng)可以否定“不解音律”的結(jié)論了。那么，既解音律，為何不援琴而歌，身邊的琴何以被史料傳為一張無弦琴呢？這個問題蘇軾做了個簡單的猜想，他曾作《淵明無弦琴》一文說：“舊說淵明不知音，蓄無弦琴以寄意，曰‘但得琴中趣，何勞弦上聲。此妄也。淵明自云‘和以七弦，豈得不知音，當是有琴而弦弊壞，不復更張，但撫弄以寄意，如此乃得其真?！盵2]

這是說陶淵明歸隱后生活貧寒，想要撫琴時碰巧琴弦壞了，一時無力更換新弦，又趕上心中有所感觸，需要抒發(fā)，就抱著那張無弦琴撫弄一番。可能此情景正好被他人看到，以此為笑談傳播出去也未嘗不可。有琴弦則彈，無琴弦則撫弄，天性率真的陶淵明偶一為之的自然舉動，旁觀者不解其意，幾經(jīng)傳說，愈發(fā)加深了陶淵明手撫無弦琴的玄秘氣息，這也符合魏晉時期人們的品藻習慣。經(jīng)過歷代文人的不斷渲染，陶淵明手撫無弦琴逐漸成為了一個文化符號，琴之器既得、琴之人猶在、那么琴之音自然也應運而生，這種無弦卻能撫的境界也成為歷代文人追求的一種文化趣味。

一、琴之器

荀子《樂論》云：“君子以鐘鼓道志，以琴瑟樂心。”[3]琴家楊宗稷《琴話》指出：“古人以琴為怡情養(yǎng)性之具，非以悅耳取媚于人。”[3]古琴與文人的淵源由來已久。先秦兩漢時期，古琴還沒有完全擺脫朝廷廟堂，有著重要的政治功能，班固《白虎通德論·禮樂》曰：“琴者，禁也。禁人邪惡，歸于正道，故謂之琴?！盵3]而魏晉以后，古琴向士人們的精神生活逐漸挺進，成為了寄情抒懷的重要載體，許多文人墨客或援琴而歌或撫琴自娛，讓琴不僅成為一種生活樂器，也進入文學的表達，琴器成為了一種重要的文學手法?！段男牡颀垺氛f“詩為樂心，聲為樂體”，[4]中國詩歌的傳統(tǒng)是詩與歌合一的表達。琴、樂之于詩，是以大自然生生不息的活動韻律納于文字聲律；詩之于琴、樂，是以宇宙生生之節(jié)奏，人間心靈之呼吸和血脈之流動，托于樂聲琴音；而琴之于詩、樂，也不簡單就是一種“器”而已，“而是某種文化之‘道的轉(zhuǎn)換策略，具有一種‘無用之大用的特點”。[5]

從古琴的發(fā)展史來看，古琴的琴弦經(jīng)歷了多弦到定弦、五弦到七弦的幾個重要變化，但有關(guān)古琴之器形的象征意義在史料中早有記載：“上為天統(tǒng)，下為地統(tǒng)，中為人統(tǒng)，抑揚之際，上取泛聲則輕清而屬天，下取按聲則重濁而為地，不加抑按則絲木之聲均和而屬人?！盵3]（《太古遺音·琴制尚象論》）古琴的泛音、按音、散音象征著天地人三位的合而為一，所以，古琴是包含世間萬物于一身，集天地之靈氣，與君子之德同存的器物。

陶淵明的琴是怎樣的器形呢？史傳其為一張“素琴”、“無弦”、“弦徽不具”，若以這種論點為據(jù)，那么陶淵明的琴器是有缺失的?！疤旖y(tǒng)”、“地統(tǒng)”尚在，獨無“人統(tǒng)”。天地尚在，君子何在？這很像一種拷問，在當時殘酷的政治局面之下，君子的棲身之地在哪？所以，后世有學者認為，陶淵明的琴器之所以無弦，正是由于詩人對時局的不滿，刻意撤掉了琴弦，放棄了表達心聲的弦歌方式。也有文人認為陶淵明的無弦琴只是偶然得之。在陶淵明詩文中的自述中，他學琴善于撫琴是毋庸置疑的，以前文蘇軾的觀點來看，琴弦的缺失只是因為家貧無法購買新弦。當時的古琴以絲線為弦，一張好琴的絲弦以上等蠶絲為要。絲弦的音色滄桑厚重，韻味十足，但缺點也很明顯，存放保養(yǎng)不易、調(diào)弦換弦不易，是需要一定的財力與精力去維護的。陶淵明歸耕田園后，這張古琴與詩人一樣每況愈下，在陋室中琴弦逐漸老化，閑置或撫弄都容易斷弦，雖然可以續(xù)弦，但斷處漸多后需要換弦，不僅開銷大，又因詩人居于窮巷得到好弦的機會也不易，最終成為了一張無弦的素琴。

明代《神奇秘譜》云：“琴之為物，圣人制之，以正心術(shù)，導政事，和六氣，調(diào)玉燭，實天地之靈氣，太古之神物，乃中國圣人治世之音，君子修養(yǎng)之物?！盵3]所以，琴在中國文化中有獨特的地位，它并不是簡單地發(fā)出物質(zhì)的聲音，而是代人發(fā)聲，通過人傳達生命的思考。陶淵明的琴弦尚存時，他的撫琴技藝無意考證，而琴弦既失，他仍然撫之，這不僅僅是把琴當做簡單的器具使用，而是作為詩人內(nèi)心生命的表達。endprint

二、琴之人

1. 撫琴者

李贄《琴賦》說：“琴者，心也，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3]撫琴即撫心，聽琴亦聽心，琴器與琴樂本身是物質(zhì)層面的，沒有情感色彩，賦予其生命與感情的只能是撫琴者，欲聽琴音，先觀其人。

陶淵明手撫無弦琴的傳說基本集中于他歸隱后的生活階段，詩人歸隱后，徜徉于青山綠水中，狹道間、東籬下，好似閑人，實際上他必須親自躬耕隴畝，困苦與清貧是生活的常態(tài)。在這樣困頓的壞境中，陶淵明難能可貴的就是他的秉性真淳自然，毫不矯揉造作。

“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保ㄔ脝枴墩撛娊^句》）[2]，“一往真氣，自胸中流出?！保ㄊ┭a華《峴傭說詩》）[2]

王壽昌《小清華園詩話》卷上云：“何謂真？曰：自來言情之真者，無如靖節(jié)?！盵2]

顧炎武曾經(jīng)以陶淵明為例說道：“栗里之征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慨之懷有時不能自止而微見其情者，真也?！盵6]

真淳的性情，真誠的詩文，構(gòu)成了陶淵明的赤子情懷。

陶淵明詩文真淳自然，不是刻意為之，而是真正的做到了無所期待，這是他對那個年代最高貴的反擊。不幸如淵明，生在那樣的動亂年代，經(jīng)歷了太多的篡和亂，東籬之下，滿目瘡痍；有幸如淵明，貧苦的生活歷練了他的處變不驚，他的無待于外。要知道，一個人只有在對外部世界無所憑借或期待之時，他才能獲得精神上真正的自由，才能真正進入逍遙自在的境界。所以，張隨在《無弦琴賦》中說：“撫空器而意得，遺繁弦而道宣”[3]，陶淵明是在撫琴中追求一種無言的意趣，就像得意忘言，得魚忘筌一樣，琴只不過是一種抒發(fā)內(nèi)心情感的工具，撫琴只是適性任情的自我表達。

2. 聽琴者

陶淵明手撫無弦琴之說流傳后，引起無數(shù)文人認同，人們紛紛認可無弦琴的存在價值，比如李白的“素琴本無弦”[2]，（《戲贈鄭溧陽》）黃庭堅的“彭澤意在無弦”[2]，（《贈高子勉》）白居易說：“琴中古曲是《幽蘭》，為我殷勤更弄看。欲得身心俱靜好，自彈不及聽人彈?！盵2]等等。

琴尚有弦，如何聽琴？

《莊子人間世》說：“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盵7]

張伯雨《老琴》說“莫道無弦有真趣，須于弦上悟無弦?！盵3]

“音律之外求七情，萬變悉從心上起?！盵8]

聽琴是審美活動，“審美帶有令人解放的性質(zhì)，它讓對象保持它的自由與無限?！盵9]我國古代的審美傳統(tǒng)中重感覺，重體悟。明人高濂在《遵生八箋》里說，“操高山流水之音于曲中，得松風夜月之趣于指下，是為君子雅業(yè)，豈彼心中無德，腹內(nèi)無墨者，可與圣賢共語？”[3]那些不解雅趣、不識真義的粗俗之人，是無法體會琴音之妙的。聽琴者與撫琴者一樣，要以心解琴趣，要以對生活的深刻感受、對人生的豐富體驗、對中國文化的理解等等來涵養(yǎng)自身，聆聽琴音。

琴失其弦，如何聽琴？

聽琴之人要善于聽取弦外之音，何謂弦外之音呢？“道靜之聲，道人廢弦，視為弦外音?！盵10]“弦外音”即絲弦之外的音，是音樂之外的樂，并不由琴曲取得，而得之于趣外與樂外。

“人解讀有字書，不解讀無字書；知彈有弦琴，不知彈無弦琴。以跡用不以神用，何以得琴書佳趣？”[11]這是說人們讀得懂有字書，卻讀不懂無字書；會彈有弦琴，卻不會彈無弦琴。只知道運用有形的東西，卻不能領悟其中的神韻，怎能理解琴書之中的高雅情趣呢？

琴之無弦就好比文之無言，表達方式的缺失卻沒有阻礙人們的體悟與認同，反而引起大家的共鳴。后代文人不斷渲染陶淵明手撫無弦琴的真實性，其中緣由或許可以到莊子那里找到淵藪。莊子對外在的表達方式有過獨到的見解，他認為語言只能談及事物的表象，而內(nèi)在實質(zhì)只能通過心意的感悟才能達成，所以是言不及義的；音樂的表達更是如此，琴師作樂永遠是有缺憾的，當他奏出一個音時，其余的六個音卻同時消失了，外在的言與弦并不是表達的唯一途徑，所以，不妨靜坐無弦琴前，用心傾聽琴者內(nèi)心的聲音吧。

三、琴之音

明代琴譜《風宣玄品》說：“不遇知音則不彈也。如無知音，寧對清風明月、蒼松怪石、顛猿老鶴而鼓耳，是為自得其樂也”。[3]

“知音難求，自得其樂”，是陶淵明琴音之一。

為何說陶淵明沒有知音呢？“不見相知人，惟見古時丘。路邊兩高墳，伯牙與莊周。此士難再得，吾行欲何求?！盵2]這是詩人較年輕時寫下的《擬古》，詩人幾次出仕、幾次辭官，即使有著家貧的原因，但更多的是政治理想和精神追求的落空。軍閥混戰(zhàn)、慘烈的現(xiàn)實政治讓詩人選擇了返身自然，他期盼田園是精神的棲息之地，可是內(nèi)心的落寞與孤寂又有誰能解？伯牙尚與子期有過短暫美好的遇合，莊周也有惠子這個旗鼓相當?shù)膶κ?，天下之士莫不求知己，有一個人能理解他的追求該是多么難得的啊！陶淵明是孤獨的，他說“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2]（《雜詩》），“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知音茍不存，已矣何所悲?！盵2]這是陶淵明在《詠貧士》組詩中第一首詩中的句子，這貧士何嘗不是詩人自己？

生活貧困，知音難求，但生活的困頓并沒有消磨詩人對生活的熱愛，安貧樂道并自得其樂才是詩人的真實寫照。陶淵明歸隱后，不僅飲食不佳，連酒也不常得，蕭統(tǒng)所說的“寄酒為跡”只能偶一為之，貧困是他的常態(tài)，“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背眠”[2]（《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偶有名酒，無夕不飲”[2]，“既醉之后，轍題數(shù)句自娛，紙墨遂多?！盵2]醉后還能寫詩作文，可見并未貪杯狂飲，喝酒不過是他抒懷或自娛的途徑罷了。而醉酒之后的詩人更樂于以文字釋懷，正如劉熙載所說：“文所不能言之意，詩或能言之。大抵文善醒，詩善醉，醉中語亦有醒時道不到者?！盵12]陶淵明醉后的自娛文字、偶一撫弄的無弦琴之音只是不同形式的表達，其內(nèi)在精神是相通的，詩文里的田園自然之趣當是詩人指下之音。

“韻外之致，心內(nèi)之音”，是陶淵明琴音之二。endprint

《論語·述而》里說：“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盵3]這就是繞梁之音，強調(diào)的是音樂要有韻味。劉勰《文心雕龍》“同聲相應謂之韻”[4]，這里的韻味并不是直指音樂的，而是對文學作品的品評。所謂文學之“韻”，說的是文學表達的無聲勝有聲，意在言外，回味無窮。陶淵明的文學之韻，楊萬里曾說：“五言古詩，句雅淡而味深長者，陶淵明也?！盵2]（《誠齋詩話》）而他文學作品里的韻味不妨可以看做是他指下的琴音。因為真正偉大的詩人，他的內(nèi)心世界與文學的外在表達是一致的，文學之韻也是詩人的音樂之韻。

《禮記·樂記》中說：“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fā)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盵3]創(chuàng)作者的心境與風格會影響琴音的變幻，而陶淵明的詩文并不局限于一類風格，他雖以平淡自然為主，也有金剛怒目之風。若淵明那琴上絲弦尚存，他會奏出怎樣的音樂呢？

最后借木心先生的一句話結(jié)束吧，因為“天生麗質(zhì)”[13]，何懼“亂頭粗服”[13]？真純自然如淵明者，心內(nèi)有音，何妨無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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