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聰
摘 要:署名為漸江的《萬山煙靄圖卷》是廣州藝術博物院的藏品,為大藏家黃詠雩舊藏,上有黃賓虹題簽及張大千、葉恭綽的題跋。但從落款來看,該畫是否為漸江真跡,值得商榷。
關鍵詞:漸江;《萬山煙靄圖卷》;真跡;黃賓虹;黃詠雩
廣州藝術博物院藏署名為漸江的《萬山煙靄圖卷》,為紙本墨筆,縱25厘米,橫211厘米。卷首有張大千題“萬山煙靄圖”五字,除張大千題款外,尚有葉恭綽的題跋。畫卷上有漸江題:“萬山深處結茅廬,白石清泉意獨舒。古木疏林修竹老,望中煙靄入平蕪。庚辰秋八月寫于碧霞禪堂。漸江僧弘仁?!庇煽钭R上的自署可知此畫作于1640年庚辰年。漸江生于明萬歷三十八年(1610),其生卒年學界并無爭議,但他出家為僧的時間學界尚有不同論斷。目前對于漸江出家為僧的時間以黃賓虹、汪世清和陳林三者的考究為最深。黃賓虹據(jù)程守碑文推測其出家為僧在崇禎十六年(1643),漸江出家時的歲數(shù)應為三十四歲。汪世清在《關于漸江的幾點考證》一文中考證漸江出家時間應該是晚于崇禎十六年(1643),即漸江出家的時間應該是要晚于三十四歲。陳林在其《漸江出家時間、緣由辨析》一文中在黃賓虹和汪世清的基礎上結合相關資料,得出“漸江出家應在甲申年前的癸未年,即1643年”[1]的結論。而在此畫作中漸江自題“庚辰秋八月寫于碧霞禪堂。漸江僧弘仁”,庚辰年漸江時歲三十一,按黃賓虹、汪世清、陳林的考證,當時的漸江都尚未出家,為何題款會題“漸江僧弘仁”呢?而目前所能考證的他最早的存世畫作是他三十歲時和朋友合作聯(lián)畫《為李生白祝壽》,現(xiàn)藏于上海市博物館的《新安五家岡陵圖合卷》,上面署名為江韜。難道一年后的漸江就出家了?這和學界考證出入頗大。由此處可以看出此畫是否為漸江真跡值得商榷。
此卷畫上鈐“弘仁”(朱文圓?。皾u江”(白文方印)兩印。從漸江現(xiàn)存的真跡畫作之中我們可知他的印章印文自然流暢,文字清晰。而該畫上“弘仁”(朱文圓?。┖汀皾u江”(白文方印)的印文字形生硬,顯得呆板,全無現(xiàn)存真跡中的自然流暢。漸江的書法據(jù)《康熙徽州府志》記載:“(漸江)行書法顏公,楷書法倪瓚?!盵2]黃賓虹在《漸江大師事跡佚聞》指出:“漸師書法顏魯公,筆用中鋒,均自篆籀而來。”[3]從現(xiàn)存的題款書法看,漸江中鋒用筆,筆法細勁秀逸,楷書吸收了隸書的筆意,瘦硬而細微處見蒼勁。故宮博物院藏《松梅圖卷》的落款就很明顯體現(xiàn)了他瘦削中另有韻味的楷書書寫風格,自然而流暢,不像此卷顯得生硬。該卷落款“漸江僧弘仁”與其他現(xiàn)存畫作的落款相比較,“弘”字字體過于擴張,似無自信而就。而其他畫作中“弘”字落筆顯得硬朗而有力,整個字形是不一樣的。整個題款的字體顯得生硬,缺乏了漸江落款的瀟灑自如。正如潘深亮在其《弘仁及其山水畫辨?zhèn)卧斘觥芬晃闹兴裕骸斑@種書風于細微處見蒼勁,在瘦削中有韻味,其藝術水平之高是一般人難以達到的高度。而作偽之書,則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常出現(xiàn)師承不對路,筆法軟弱、枯燥,或功力低下等弊端?!盵4]在這張畫作落款中,“筆法軟弱、枯燥”的缺點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在《漸江資料集》中所收錄的《桐阜卷》一條下有吳靖邦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所作之跋,曰:“憶十許歲時已見有贗漸師筆墨者,但能于江字中作一曲耳。此老身后,殘煤斷繭,價重南金,遂爾人人優(yōu)孟。其間不乏高手,要難使樂正子春為讒鼎也。此圖昔親見其拈筆,試一屈指,四十年矣。予頭童齒豁,已入蠶眠境。而卷中桐陰如故,墨痕猶新。閱之三嘆!康熙壬午(1702)春月,草田吳靖邦題于寬閑堂中。”[5]在查閱漸江其他所有真跡后,筆者發(fā)現(xiàn)“江”字中豎均作一曲,《萬山煙靄圖卷》中的“江”字也不例外。但細觀時發(fā)現(xiàn)《萬山煙靄圖卷》中落款“弘仁”的“仁”字一豎落筆時作一曲,而對比其他認定的真跡作品中的“弘仁”落款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種情況,會否是造假者看到吳靖邦的跋后把“江”字和“仁”字中的一豎皆按一曲處理?現(xiàn)在沒有更多的參考資料,此處只能作一個猜測。
黃賓虹在題簽處題識“明僧漸江萬山煙靄圖卷,己巳(1929)十月,黃賓虹題?!痹凇饵S賓虹年譜》中1929年條下有如此記錄:“秋,廣東詩人黃詠雩北游江浙過滬,與鄧秋牧、王秋湄造訪,以陳白沙自書詩歸之?!盵6]可見此卷由所屬主人黃詠雩隨身攜帶,經(jīng)過上海時過訪黃賓虹,當時寫下的題簽。黃賓虹在其《漸江大師事跡佚聞》畫目中并沒有錄入《萬山煙靄圖卷》,但在其所錄畫目的最后一條寫道:“碧霞堂畫卷,題庚辰八月弘仁款。按師生于明萬歷三十年(1610)庚戌,至庚辰年三十一。據(jù)程非二撰碑文‘報齡五十四,僧臘二十一考之,當癸未圓頂,年三十四。畫此尚未出家,與晚年定名弘仁未合。疑偽品?!盵7]我們從《萬山煙靄圖卷》的款識可知此畫于庚辰秋八月作于碧霞禪堂。由此可知,黃賓虹將此畫改稱為“碧霞堂畫卷”了。黃賓虹說疑為偽品,并沒有說是偽品,說明此畫的質量還是非常高的,能入其法眼。而他所說疑為偽品則是根據(jù)其署名“漸江僧弘仁”與漸江出家時間不符而得出的,可以說明他的不確定。此圖有漸江筆法枯瘦簡潔,意境清幽冷雋,畫風精工,秀雅的藝術特色。畫面以中鋒細筆用極簡練的線條交織出山石的輪廓和脈絡,用渴墨側鋒略披以分山之陰陽。以元人的意筆寫之,遠處三三兩兩的沙汀、山石,近處的大石或畫些小樹或飾以小草,四周點綴幾塊碎石,間雜于石縫之間,部分地方點苔為之。山石用倪瓚的折帶皺法,樹木姿態(tài)奇古勁健,整幅畫面深具倪瓚的畫意,筆墨剛健,線條頓挫轉折,勾勒中帶皴擦,屋頂以重墨染之,樹石勾皴中不多渲染,正是漸江畫作的典型風格特點。江溪水將近景、中景、遠景巧妙地連為一體,筆墨不多,很少用粗筆深墨,也少皴擦點染,畫面清爽而寧靜。黃賓虹在其《黃賓虹書簡》中認為漸江的作品“真者墨法滋潤,偽則枯燥”[8],而此卷墨法滋潤,且“極瘦削處見腴潤,極細弱處見蒼勁,雖淡無可淡,而饒有余韻”[9]。由于此卷的藝術水平較高,黃賓虹也僅僅是疑為偽作,而非斷定是偽作,因此也可以斷定此畫即使是偽作也是不可多得的偽作精品。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國家文物機構大力收購文物并立法杜絕文物外流,同時組織鑒定小組到各地開展鑒定工作。根據(jù)廣州藝術博物院的藏品檔案,1961年著名的書畫鑒定家張珩在廣州美術館(廣州藝術博物院前身)將此畫鑒定為三級文物。在張珩老先生的《怎樣鑒定書畫》一文中,他提出:“歷來對于書畫真假與好壞的關系有這樣兩句話——真的不一定好,假的不一定壞。我也完全同意這種說法。但這究竟是例外而不是一般,前人的作品畢竟是真好的多,假而好的少。我們不可以否認有不少真?zhèn)蔚呐袛嗍强紤]了書畫的藝術價值才做出的決定?!盵10]從這可以看出他對于書畫鑒定的態(tài)度,這張長卷的藝術水平很高,如真是真品,級別應該還會更高。endprint
在《漸江資料集·畫錄·明著年月者》中,編者誤認為日本住友寬一家族收藏的《竹岸蘆浦圖卷》就是黃賓虹《漸師畫目》著錄的《碧霞堂畫卷》,這是編者沒有見過此畫而出現(xiàn)的誤解。廣州藝術博物院藏的這張手卷上黃賓虹的題簽可以作證?!吨癜短J浦圖卷》作于1652年,在《漸江資料集》中確認其為真跡,因其后年表中根據(jù)此幀而認定壬辰順治九年(1652),漸江在宣城的碧霞庵[11]。同時由此可知碧霞庵是存在的,《萬山煙靄圖卷》的作偽者也知道漸江曾經(jīng)留宿于此。周亮工《讀畫錄》記載:“釋漸江……其門徒質作甚多,然匡骨耳,此直須另覓云林?!盵12]秦祖永《桐陰論畫》提到:“梅花古衲漸江……當時極有聲譽。余見卷冊數(shù)種,不過筆墨秀逸,并無出奇制勝之處,想是門徒贗作,非真跡也?!盵13]楊翰在其《歸石軒畫談》中云:“漸江,……隱居齊云,不妄下筆,其門人多鷹作,乃匡骨耳。”[14]《黃賓虹畫書簡》中也提到:“僧漸江畫,真跡絕少。北居十年,所見數(shù)十件,皆有名家收藏,審為姚宋、祝昌弟子代筆,未留。漸師自武夷歸黃山,皆欲得之,不果,卒以生徒所作應之?!盵15]由此可知漸江在世時他的門人學生便開始偽其作品。而《萬山煙靄圖卷》極有可能就是漸江門人偽漸江而作的。因為只有與漸江有過直接關系的,才能知道漸江的行蹤所在。此卷與漸江其他作品的筆墨技法如此相似,甚至可以說是如出一轍,也只有長期跟在他身邊學畫的人精心創(chuàng)作才能達到。此卷的紙和墨色都很舊,而且不像是做舊而成,從紙和墨來看應與漸江生活的年代相去不遠。
再看看《萬山煙靄圖卷》卷后的兩通題跋——張大千與葉恭綽的題跋。張大千題道:“漸江畫法多兼倪黃,傳世者又多寫云林平遠小景。若此卷則又由倪入?yún)?,丘壑繁密,是其生平杰作。黃賓虹社長稱為四十年來所見漸師第一妙跡。賓虹于新安四家搜求不遺余力,所得甚伙,賞鑒至精,宜其于此卷,嗟嘆不置也。詠雩詩人出示拜觀敬題。癸酉十一月蜀人張大千?!惫镉夏隇?933年,在張大千年表上1933年有載“11月赴嶺南,游羅浮山、鼎湖、陽朔?!斗率瘽剿穬皂摱洀埲骸盵16]。肖樹堅在其《黃詠雩先生生平概略》一文中對此次行程有更詳盡的描述:“(張大千)1933年南游廣東,前來拜訪黃詠雩,鑒賞黃公藏畫。黃公出示清湘畫冊,張大千仔細鑒賞后興奮地寫下一段題詞,最后幾句是:予藏清湘十冊,南北往來所見,不下二三十冊,未有此冊之極變化神奇者披覽再四,敬識于后,詠雩詩人出示拜觀狂喜大千記,時年癸酉十一月也(即1933年農(nóng)歷十一月)。”[17]這與他在畫作上的題簽時間是吻合的。從張大千的題款我們可以知道黃賓虹對此卷的精妙贊嘆不已,“黃賓虹社長稱為四十年來所見漸師第一妙跡”,從中我們也可以明白黃賓虹為何定為“疑為偽作”而錄入其《漸江大師事跡佚聞·畫目》中了。葉恭綽的題款:“余論清代畫向主姚虞山華亭,而推崇在野諸作者,新安諸老與二王石及北方戴傳各家,各具專長,所謂豪杰之士雖無文王猶興者,漸江品詣俱高,寓渾厚于澹遠,尤為其中眉目此卷中年所作,慘淡經(jīng)營而減盡針絨之跡,與晚年之刻削巉勁又微有不同,當是有所模仿,未見自逑,不能臆斷打千以為由倪入?yún)且嘧杂幸姳梢?,則謂厥中不無一峰法乳耳。詠雩鑒家以為何如?請下一轉語。民國二十八年七月,遐庵葉恭綽?!比~氏認為此卷為漸江中年所作,當有出入。黃詠雩(1902—1975),字肇沂,號芋園,廣東南海鹽步橫江鄉(xiāng)人,詩人、藏家,但《廣東近現(xiàn)代人物詞典》不見其傳,其書齋名為天嚮樓,收藏頗豐,“在五十年代,廣州收藏界有種說法,說‘五層樓(現(xiàn)廣州博物館所在地)至少有兩層是黃家的東西”[18]。此卷原為其藏品,后來經(jīng)楊銓捐贈給廣州美術館(即廣州藝術博物院前身)?,F(xiàn)藏于廣州藝術博物院的石濤《山水冊》、仇英《停琴聽阮圖》,藏于廣東省博物館的文徵明《風入松》長卷均為黃詠雩舊藏,且均被國家文物鑒定小組鑒定為一級國家文物,由此可見他對文物鑒定是十分精準的。他將《萬山煙靄圖卷》與石濤《山水冊》一并取出給張大千過目,并隨身攜帶北游多地[19],過上海時拜訪黃賓虹并讓其為《萬山煙靄圖卷》題簽,證明他對《萬山煙靄圖卷》是相當有自信的。從另一側面也可以說明《萬山煙靄圖卷》的確是不可多得的山水畫精品,即使它不是漸江的作品而僅僅是他門人偽作也并不妨礙這一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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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梁基永.天嚮樓主黃詠雩(上)[J].收藏·拍賣,2010(2).endprint